桑菊

我拍過桌子后就后悔了

靈靈來的那天，正下雨。她自己帶了塑料袋，進門時仔細地將濕淋淋的雨傘放在里面。靈靈長得不算美，但打扮精致，眼角、眉梢和服裝，一看就是精心打理和搭配過的。她落座后，對我頷首微笑。匆忙間，我趕緊回個笑臉給她。之所以說“匆忙”，是因為她給我的第一印象，是整體迷失于細節(jié)，我被她外表上的各種細節(jié)所吸引，而忘記了她整個人。

“我很想改變一下我的性格?！膘`靈開門見山地說，她的聲音清脆，語速稍快。聽得出，她是一個反應敏捷、做事果斷的人。

“為什么會有這種想法？”我猜測其背后一定有原因。

靈靈睫毛一垂，有些不好意思，“昨天我又和同學拍桌子了！”

“又？”我重復一遍。

“是啊，”靈靈嘆了一口氣，“我感覺自己太情緒化了！”

靈靈在一所重點高中讀高二，勤奮好學，成績名列前茅，老師很器重她，委任她為班長。要說，她的管理能力、組織能力都挺強，可就是脾氣差了點。在和班干部溝通或者布置任務時，她總是忍不住情緒激動，動不動就拍桌子，厲聲指責，鬧得幾個班干部先后去班主任那里告了她的狀。

“我也知道自己做得有些過分，每次拍過桌子之后，我都深感后悔，但每次情緒一上來，我還是控制不了自己！”靈靈眉頭緊鎖，臉上充滿懊惱和焦慮。

我受不了慢的感覺

“你能不能詳細講講昨天拍桌子的事？”我希望了解事情的具體經(jīng)過。

“唉——”靈靈又嘆一口氣，“要說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就是學校準備組織迎新晚會，動員每個班級積極報名，踴躍參加，并下達了一些需要配合完成的任務。我從學校領回任務，就在放學后留班干部們開會，傳達精神，布置任務。我覺得我已經(jīng)說得非常清楚了，但有些班干部就是不明白，一而再再而三地詢問，于是我就急了，拍了桌子?！?/p>

“你拍桌子的時候，是怎么想的？”我想聽聽靈靈當時的想法。

“我就是想，這么簡單的事情，我都說了好幾遍，怎么還不明白呢？還和我爭辯，有什么好爭辯的？”說到后兩句時，靈靈故意壓低語調(diào)，減弱話語中的攻擊性。但是，從她的敘述中我還是聽出了她的一些情緒：不耐煩、輕蔑、著急……

我把我的觀察告訴靈靈，她的臉上現(xiàn)出一抹不好意思的神情?！拔疫@人脾氣有點急，看不慣別人反應慢！原來，我上初中的時候，就特別不愛給反應慢的同學講題。當時，許多同學說我傲氣，其實我不是傲氣，是實在受不了那種慢的感覺?！?/p>

“那，你在班里算是反應快的吧？”

“還可以吧。我考上重點高中后，一切都挺順利的。老師也很欣賞我，給我的評價是，學習好，反應快，做事麻利。我自己倒沒什么感覺，因為畢竟在重點高中，周圍同學都很優(yōu)秀?！膘`靈說得很謙虛，但我還是感覺這謙虛的背后少了一點真誠。

“是，能考上重點高中的都是優(yōu)秀學生。你身邊，像你這么優(yōu)秀的同學多不多呢？”我又問道。

“嗯——原來有那么兩個，但是他們一個出國了一個轉(zhuǎn)學了。”靈靈的語氣聽起來甚是遺憾。

“這樣說，現(xiàn)在你是班里最優(yōu)秀的學生了！”我笑著說。

靈靈也笑了。“我是不是真的太傲氣了？很多時候我確實覺得別人不行，我希望班干部之間的溝通狀態(tài)是這樣的——大家心意相通，幾句話就能很快明白對方的意思，而不是沒完沒了地解釋……”她停頓了一下，用探尋的眼神問，“這究竟是我有問題，還是別人有問題？”

一個極端的完美主義者

“我也很想知道，不如我們一起來找找這個問題的答案吧?！蔽液軞J佩靈靈的洞察力，她沒有任由自己的狀態(tài)持續(xù)下去，而是能主動跳出來，尋找解決問題的辦法。

“你能不能先告訴我，和同學溝通時，你為什么希望對方的反應快一些呢？”我從眼前的問題開始問起。

靈靈想了想，然后搖頭：“我也不清楚，可能是習慣吧。”

“舉個例子，如果一個你三天就可以完成的任務，因為種種不可控的因素，結(jié)果花了五天才完成。對此，你的感受是什么？”我換了一種方式提問。

“我會非常厭煩，因為我經(jīng)常碰到這種情況。一個任務布置下去，明明三天就能完成，非要拖延幾天才完成?！膘`靈不悅地皺起了眉頭。

“也就是說，在班級工作中，很多任務的實際完成情況比你預期的要慢?！蔽艺f。

“對，這讓我很煩很煩！”靈靈點頭承認。

“一般人在多次遇到這種情況之后，通常會降低自己的期望值，這樣就不至于總是失望了。那么，你有沒有嘗試調(diào)整一下自己的期望值呢？”我問。

“我嘗試過，但不管用，我還是很生氣！因為這些工作很簡單，根本不需要花費那么多的時間?！膘`靈臉上的焦急是真實的，看來這個問題讓她困惑很久了。

“那如果你認為不需要花費那么多時間的工作，真的花費了那么多的時間，你有什么感覺呢？”這些話聽起來有點像繞口令，但我覺得有必要追問下去。

靈靈面色凝重，聽到我的追問，淚光閃閃。“我會很憤怒。但這憤怒不光是對別人的，更是對我自己的。真的，老師您不知道，每當這個時候，我都很恨自己，覺得自己很差勁……”靈靈輕輕地搖著頭，眼淚順著臉頰滑落。

我將手放在她的肩頭，沒有說話，默默陪著她，不時把紙巾遞到她的手里。

“我是個極端的完美主義者，我沒有辦法接受自己不是最好的?！膘`靈用手捋了捋低垂下來的頭發(fā)，情緒慢慢平復下來，“在生活和學習中，我希望自己處處完美。比如外表，我可能不是班里最漂亮的，但一定要是打扮最得體、最有氣質(zhì)的。比如學習，我可能不是最聰明的，但一定要是最勤奮的。比如生活，我可能不是做事情最快的，但一定要是做事情最細致的?？傊也荒苋萑套约旱穆浜蟆?/p>

看著靈靈精致的外表，我忽然明白，初見她時我為什么會有迷失的感覺。因為最初我見到的只是一個精心裝扮過的外殼，而這個外殼的主人究竟如何，我根本看不到。

我的價值被否定了很多年

“如果讓你猜測，你覺得一個完美的人，其背后可能隱藏著什么呢？”我沒有直接說靈靈，而是用了迂回的手法，因為這個問題確實不太好回答。

“是不自信吧。我知道很多時候，我都是不自信的?！膘`靈想了想，并沒有避諱。

“我有點不明白，你這么優(yōu)秀，從素質(zhì)、修養(yǎng)到學習表現(xiàn)，以及老師對你的器重，都說明你是學生當中的佼佼者?。∠衲氵@么優(yōu)秀的一個人，怎么會不自信呢？”我希望用這個問題來推動靈靈自己走向思考的更深處。

“可能……可能和我媽媽有關吧?！膘`靈沒有隱藏自己，而是敞開了心扉，慢慢地說，“我是一個被媽媽否定了很多年的人?！彪S后，她給我講了她辛酸的童年。

靈靈出生在一個知識分子家庭，父母是一對怨偶，每天不是吵就是鬧，靈靈小小年齡就見識了母親的自殺未遂和父親的狂暴性格。

“我媽從不關心我，她關心的只是我的考試成績。我在想什么，我開不開心，難不難過，她都不會放在心上，她有她自己的世界。就是到現(xiàn)在，我也不能理解她。從小，她給我的感覺就是只有我考了好成績的時候，她才會理我。至于我爸爸，我更加不能理解。他前一秒還挺高興，和我有說有笑的，后一秒就會忽然翻臉，暴怒地打我。所以，我總是離他遠遠的，即使在他情緒好的時候，我也特別小心?？傊液懿恍?，擁有一個舍本逐末的媽媽和一個喜怒無常的爸爸?！膘`靈給父母的四字評價，準確、鮮明、一針見血?？梢姡谀承┓矫?，的確比同齡女孩優(yōu)秀。

說起往事，靈靈沒有太多的情緒，只是微笑著淡淡地說，像在說別人的故事?？晌业男睦锊⒉惠p松，因為我知道，無論任何孩子生活在這樣的家庭中，都不會擁有快樂、幸福的童年。

“那段時間，有誰能夠幫助你嗎？”我希望了解她身邊是否還有別的社會支持。

靈靈搖搖頭，眼神里有些許的失落?！澳菚r候，我覺得還是媽媽好一些吧，至少她不會打罵我，所以我就拼命學習，用好成績討好她。好在我得償所愿，學習一直不錯，考重點高中也很順利。所以，她一直把我當成她的驕傲，總喜歡在別人面前炫耀?！膘`靈笑了，我卻從這笑里感覺到一絲清苦。

“你覺得媽媽真的愛你嗎？”我問。

靈靈沉默了，眼睛盯著桌面，過了許久，她才緩緩搖頭。“不知道。理論上，她應該是愛我的，畢竟我是她的女兒?。】稍谇楦猩?，我感覺不到她的愛，我覺得她愛的不是我，而是我?guī)Ыo她的榮譽。”

“所以，你希望處處完美，希望永遠贏得媽媽的愛，是嗎？”我輕聲詢問。

靈靈半晌沒有說話，忽然眼淚滾滾而下。

我感覺自己已經(jīng)在慢慢接近這光鮮軀殼里的鮮活生命了。靈靈是一個極度渴求愛的女孩，但她并不知道怎么做才能真正得到愛。她拼命讓自己方方面面都表現(xiàn)優(yōu)秀，讓自己顯得更有價值，以此來換取母親的愛。因為不能確信自己真的擁有母親的愛，她生怕自己出錯，生怕自己不夠好，于是更加努力。結(jié)果，惡性循環(huán)讓她把自己越逼越緊，難以呼吸。同時，她的內(nèi)心有著深深的挫敗、怨恨和憂傷。那些無法控制的憤怒其實更多的是指向自己，指向自己的無力和無能，指向自己“無價值”的生命……

“你跟著我一起做深呼吸，好嗎？”我提議做放松練習，以平復靈靈的內(nèi)心。靈靈聽話地配合我一起做深呼吸。

做完練習，我問：“現(xiàn)在，你感覺怎么樣？”

“我好像從來都沒有這么放松過?！膘`靈說，“這么多年來，我一直努力學習，嚴格要求自己，直到今天我才明白自己這么拼命是為了什么！我也突然明白，為什么我一直不愿意給父母打電話，為什么和他們一說話，我就忍不住發(fā)火，可能是我心里有太多的積怨吧?！?/p>

回到過去，重新審視自己

當靈靈第二次來的時候，我和她做了一個特別的練習。

我先幫助她放松，然后帶她站到一個特殊的位置——窗邊。我讓靈靈閉上眼睛，輕柔而緩慢地說，“現(xiàn)在，我們站在一扇特別的窗戶前。透過它，我們可以看到過去。你看到了嗎？”靈靈說看到了。“那請描繪一下你看到了什么？”“爸爸在喝酒，媽媽在哭泣，而我在學習?！膘`靈如是說。

“讓我們先把這個場景固定住。”然后，我引導靈靈，走入這個固定場景，走入當事人的內(nèi)心，看看他們都在想什么。

靈靈首先走近了媽媽，“我看到她內(nèi)心的怨恨和不如意，她不喜歡眼前這個男人，但又不得不和他過一輩子?！?/p>

靈靈又走近父親，“我看到他內(nèi)心很失落，事業(yè)無成，家庭混亂……”

靈靈哭了，“為什么每個人都過得這么不容易？”

最后，靈靈走近年幼的自己。她說，看到過去的自己，覺得過去的自己很孤單，同時也很困惑，不明白家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如果可以和那個時候的自己對話，你準備和她說些什么？”我想讓靈靈重新審視自己過去的經(jīng)歷。

“我會說，”靈靈的臉上現(xiàn)出柔和之色，“不要怕，爸爸、媽媽都遇到了生活中的難題，他們不是針對你，只是沒有能力陪你愛你。這不要緊，我已經(jīng)長大了，我會陪著你，而且我了解你，愿意愛你……”靈靈的聲音有些哽咽。

結(jié)束這個練習后，靈靈手撫胸口，靜靜流淚。我沒有說話，我明白她需要時間重新接納自己。過了一會兒，靈靈的臉上浮起了微笑。

“在想什么呢？”這時，我才發(fā)問。

“我第一次感覺到踏實，我知道自己是有價值的，這并不需要得到他人的認可。”靈靈的語氣里透出一種從未有過的安寧。

“恭喜你?！蔽艺嬲\地向她道賀。

我居然沒有化妝

“你知道嗎？我昨天居然沒有化妝！”我做電話回訪時，靈靈輕快地對我說。對這個處處要強的美少女，不化妝真的是破天荒的事。

原來，昨天靈靈的初中同學聚會?！拔以瓉硐牖瘖y再去的，但轉(zhuǎn)念一想，都是老同學，還是輕松自在些好，結(jié)果就素面朝天地去了。沒想到，我們談得特別愉快，氣氛特別好！原來，我總打扮得那么光鮮，未必是好事，別人會有壓力的?！?/p>

我笑了，問她：“最近，班級里的事情多不多？班級管理還順手嗎？”

“事情和以前一樣多。不過，我的心態(tài)不同了?，F(xiàn)在，我看到別人反應慢，不那么著急了。隨他們?nèi)グ桑總€人都有自己的節(jié)奏，盡力就好?！?/p>

看來，過去那個活得緊繃繃的靈靈已經(jīng)在慢慢解脫了。我相信，在將來的日子里，靈靈會更加出色的。不過，她那時的出色不是為了別人，而是為了自己。

【編輯：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