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紅梅

曾經(jīng)用筆燃起“野火”的龍應臺，近些年的作品展示的更多是溫情和冷靜，例如，《目送》《孩子，你慢慢來》和《親愛的安德烈》，記錄了一個母親和兩個兒子的日常。

2018年剛剛出版的新作《天長地久》，是龍應臺寫給自己的母親（美君）的19封信的合輯，雖然美君早就因失智而認不出自己的女兒了。在這本書里，龍應臺是美君的女兒，也是兩個成年混血兒子的母親。因著龍應臺，三代人的故事交集著。龍應臺在思考：如何對待曾經(jīng)被歷史碾碎了身心的上一代？如何對待無話可說、用背對著你但是內(nèi)心其實很迷茫的下一代？

龍應臺筆下的美君，曾經(jīng)是浙江山里的粗辮子姑娘，曾經(jīng)是敢于和蠻橫士兵當街理論的民國小姑娘，也曾經(jīng)是24歲永別家鄉(xiāng)，在臺灣眷村精打細算，赤腳編漁網(wǎng)的妻子，還曾經(jīng)是對丈夫堅定宣布“我的女兒一樣要上大學”的母親，甚至還是70歲時一口氣做了“隆鼻、紋眉和紋眼線”的摩登婦人。現(xiàn)在，美君是一個認不出自己的女兒、眼睛里只有好深的虛無的90多歲的老人。

在自己也步入老年后，龍應臺才意識到，在以前那么長的歲月里，在美君還能走能說的時候，沒有想到將美君放在自己長長的“女朋友”名單里，沒有和她做那些自己與女朋友們約會時做的事：看電影、欣賞演出、吃飯、散步、聊天……于是，龍應臺決定把美君當作大自己26歲的女朋友，給她寫信，“盡管收信人，未讀，不回”。

龍應臺要告訴美君自己的后悔。以前，她只是把母親當做母親。母親是女兒的后盾，保護女兒的安全，推動女兒前進，但是，女兒的眼睛長在前面，注定永遠看不到后面的母親。

龍應臺想問美君一些一直沒有問過的問題。在顛沛的人生中，美君有沒有過猶豫和悲傷？有沒有因為24歲就永別在大陸的母親而自責？有沒有和丈夫用過語言表達愛情？美君心里最深處的自己，停留在幾歲呢？

龍應臺希望退回到二十年前，在美君才73歲的時候，幫她好好打扮，讓她體會到，“我老，我美，我能愛”。

現(xiàn)在，龍應臺正在做的，就是搬到鄉(xiāng)下陪伴美君，讓她完全感受女兒的溫暖和情感汩汩地流出。移居之初，龍應臺覺得自己離開大都市是一種犧牲，但九個月后，通過朝夕相處，通過對美君的傾訴，她才感到，那種生活是美君對她的施予。

和現(xiàn)在只能與美君進行單向交流相比，幸運的是，作為母親的龍應臺，15年前開啟了一個傳統(tǒng)。每一年，她都會和兒子旅行一兩次。脫離原有環(huán)境的束縛，母子專心對待彼此。在旅途中，她發(fā)現(xiàn)著新一代的世界觀，體驗著和新一代的矛盾沖突，傾聽和應對著新一代對母親的描述和評價。她密切注意著兒子們從少年蛻變?yōu)槌扇?，兒子們也密切注意著她從中年邁入了老年。她用這種方式，讓兒子，或者說，和兒子一起，做了當年她自己該做而沒有做的事情。

讀這本書，不會覺得里面說的只是別人的故事。我們對上一代的了解，可能還不如龍應臺對美君的了解多。我們可能耐心地回答小兒女提出的各種問題，轉(zhuǎn)身卻用一句“你不懂”來應對上一代提出的問題。我們可能總在慨嘆“子欲養(yǎng)而親不在”，卻沒有將每一個暫時片刻變?yōu)樘扉L地久。正如龍應臺所說，機會是這世界上最殘忍的情人，也許寵愛過你，可是一旦轉(zhuǎn)身決不回頭。對上一代，我們也許有能力給予更好更多的物質(zhì)，但他們真正最在乎的，可能是我們一直用各種借口來逃避付出的。

對死亡的認識，也是書中非常值得一讀的內(nèi)容。目睹著美君的衰老，感知著自己的年長，龍應臺對死亡的認識也在不斷清晰。由于祖父母一輩都不在臺灣，她沒有看到過祖父母的“老”，沒有看到過父母對長輩的“孝”，也沒有經(jīng)歷過祖父母的“死”。小時候缺乏自然而然的生死課教育，讓她覺得父親的“死”和美君的“老”，都是那么突如其來。在老輩人眼里，盛年期有財力準備好自己的棺材，是一件驕傲的事情。每天在棺材旁照常生活，就像是守著一個人最后的搖籃。在他們眼里，死亡就和出生、結(jié)婚一樣正常。為什么到了現(xiàn)代，死亡就變成了一個可怕的概念？這也許是我們同樣疑惑的問題。今天，龍應臺的兒子有機會循序漸進地修習了生死課。她也能平靜地和兒子談論自己的老和死，告訴兒子怎樣到銀行處理遺產(chǎn)，和兒子商量骨灰怎么處理。

這本書主要講述的是龍應臺和自己親人間的生活和感情，但也并沒有局限在一個小家的范圍內(nèi)。在書里，我們可以認識曾經(jīng)出現(xiàn)在她生活中的各種人物。讓人嘆息的，例如余舅舅，離開大陸三十年后，收到終身未嫁的昔日戀人的第一封信，信中只淡淡地問：卿佳不？讓人羨慕的，例如德國的安琪拉，65歲時通過報上的征友啟事找到一個“腿力最好”的男人，結(jié)伴騎車暢游歐洲一個月。人生的無奈、人生的歡愉，全都躍然紙上。

另外，書中還有一段非常有意思的內(nèi)容。我們印象中一直很理性的龍應臺，在得知兒子有了女朋友時，說自己一瞬間退到了原始部落的“母獸”狀態(tài)。她也會對兒子說，“想毒死”他的女朋友。經(jīng)過了四年的“母獸自我再教育”，在又失落又委屈又掙扎中，龍應臺學會了理解和接受。自己和兒子之間的這個“小三”，和自己愛的是同一個人，并且是會給自己愛的人帶來幸福的。讀讀龍應臺在書中總結(jié)和分享的“母獸”十誡，估計很多生活中的婆婆也深有同感。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書中別出心裁地收錄了100多年間的一些歷史圖文，與那19封信交織成一首和諧的協(xié)奏曲，讓我們直觀地感知到，人是生活在時代中的，既有被時代裹挾的無力，也有在時代里選擇的機會。龍應臺的父母那一代，出身和成長于軍閥混戰(zhàn)的年代，青春年華的時候，在戰(zhàn)亂中飄落到臺灣。在島上構(gòu)建臨時住所的時候，根本沒想到這里會成為他們永久的家園。但這一別就是幾十年的光陰，從此不能為父母養(yǎng)老、送終、上墳，故鄉(xiāng)只是一個飄渺的存在。這批人在流離中，從個人角度，選擇堅強地把自己化作山，讓孩子登上后看得更遠；把自己變成石頭，鋪好路讓孩子走得更遠。但是，被海峽阻隔的親情，是兩岸人民心中永遠的痛。

我們這一代人，不能改變過去，但可以盡力去縫合關(guān)系的裂口，讓后來的人不再經(jīng)歷那種痛苦。

所有的相逢都是為了分手。成長或是死亡都會帶來離別。如果你將人生看作是一條河，上游和下游的水就都是你，一代代人的更替，就是不停流淌的河水。在川流不息的河里，你永遠都可以思考：你可以給這條河做些什么？

在這本書的序言中，龍應臺寫到，重返書桌寫作時，“一個冰冷的問題”就會浮現(xiàn)：文字，還有用嗎？相信讀者看完這本書后，會有自己的答案。

（作者系中國金融作協(xié)會員，現(xiàn)為中央黨校（國家行政學院）第一期“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理論研修班學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