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 要:本文對古羅馬社會的城市女庇護人進行考察,并以此為基礎對羅馬帝國時期公共生活中的性別關(guān)系和羅馬上層女性的社會地位加以分析探討。共和時期,羅馬人在對外擴張的過程中與其他地區(qū)城市建立了庇護關(guān)系,有權(quán)勢的羅馬貴族成為城市庇護人。進入帝國后,除男性權(quán)貴外,上層女性也被選為城市庇護人。女性當選城市庇護人可看作羅馬社會對上層女性的認可。然而,對城市女庇護人及其家庭情況的考察表明,城市女庇護人較高的社會地位離不開其家族男性權(quán)力的支撐,女性對男性的依附在上層社會的兩性關(guān)系中更加隱蔽,藏于上層女性享有較高社會地位的表象之后。
關(guān)鍵詞:羅馬帝國;公共生活;城市庇護人;性別關(guān)系;女性地位
DOI: 10.16758/j.cnki.1004-9371.2019.01.003
在古羅馬社會中,女性雖然在參與社會公共生活方面處于弱勢,卻并非毫無作為。近年來,公共生活領域中的羅馬女性引起了越來越多的關(guān)注,學者們的相關(guān)研究成果也表明女性在古羅馬社會公共生活中占有一席之地。1然而,對女性的考察離不開對兩性關(guān)系的關(guān)照,對羅馬女性的研究也不應局限于考察其在公共生活中扮演的角色。對于那些能夠在社會生活中發(fā)揮重要作用的女性,該如何認識她們在古羅馬男權(quán)社會中所處的位置?簡單地用“她們享有較高的社會地位”來概括不免失之于片面。當選城市庇護人是羅馬女性能夠在公共生活中發(fā)揮作用的為數(shù)不多的機會之一,因此,本文以古羅馬社會的城市庇護制為切入點,1在梳理其發(fā)展脈絡的基礎上,對城市女庇護人進行重點考察,2
并分析其與男性權(quán)力的關(guān)系,以期加深對古羅馬兩性關(guān)系的認識及對羅馬女性社會地位狀況的理解。
一、古羅馬社會的城市庇護制
庇護制在古羅馬社會中的存在由來已久,據(jù)說由羅慕路斯(Romulus)確立。3在庇護關(guān)系中,庇護方與被庇護方的地位不平等,弱勢的一方尋求強勢一方的保護并對其表示敬意,雙方在利益交換的基礎上形成互惠關(guān)系。4庇護關(guān)系不是一種單一的關(guān)系,學者們通常將庇護制分為不同情況來討論,包括自由個體間、前主人與其獲得自由的奴隸之間、辯護人與其委托人之間以及個體與集體(行省、城市或社團)之間的庇護關(guān)系。5作為本文考察重點的城市庇護制,是個體庇護人(patronus/patrona)與城市之間在利益互惠的基礎上形成的庇護關(guān)系(patrocinium publicum)。6
第二次布匿戰(zhàn)爭之前,個人與城市之間的庇護關(guān)系表現(xiàn)并不明顯。在羅馬向外擴張的過程中以及羅馬城的政治斗爭中,城市庇護制發(fā)展起來。通過戰(zhàn)爭得勝、7行政手段、8外邦求助9等方式,羅馬人在與其他地區(qū)接觸的過程中開始成為其庇護人。這種庇護關(guān)系的基礎在于羅馬人的力量在雙方關(guān)系中占主導地位,即羅馬人對被庇護方提供保護和幫助。10共和時期,對被庇護的城市來說,其庇護人多為羅馬元老。這些庇護人的主要職責是促進羅馬與其庇護地區(qū)之間的關(guān)系。例如,庇護人會在羅馬招待受其庇護地區(qū)的使節(jié)并將其介紹給元老們。在被庇護地區(qū)利益受到損害時,庇護人會提供幫助,使其免受不公正對待。公元前171年,西班牙行省派使節(jié)就遭受的不公正待遇與元老院交涉,他們的庇護人幫助其獲得公正處理。1凱撒在希斯帕利斯(Hispalis)的一次講話中也提到他作為庇護人的貢獻——作為庇護人,他將許多從西班牙來的特使介紹給元老們;在維護西班牙的利益時,招致許多敵意。2共和時期,為城市提供庇護對庇護人來說有重要的政治意義:在貴族的政治斗爭中,可以獲得被庇護城市的支持;在選舉中可以獲得被庇護城市的投票;征戰(zhàn)時可以從被庇護地區(qū)獲得兵力等。3同時,當選城市庇護人還有利于提高政客的名望。如西塞羅所說,一個政客的成功不只依賴于事實真相,而且還與他的名聲有關(guān)。4被庇護的城市對于其庇護人的名望可以起到良好的宣傳作用。5西塞羅被卡普亞(Capua)選為唯一的庇護人,他將這看作是一種特殊的榮譽。6
進入帝國后,在新的統(tǒng)治秩序下,城市庇護制也有所發(fā)展。中央政府將大部分地方管理權(quán)交給地方貴族,依靠他們維持地方秩序,帝國的統(tǒng)治基礎得以擴大。7除了集中在統(tǒng)治中心的元老貴族和騎士階層外,意大利和行省中的騎士、地方城市上層階級及富有者也成為帝國統(tǒng)治的維護者。在此背景下,城市庇護人這一群體的構(gòu)成開始出現(xiàn)變化,意大利和各行省城市越來越多地選擇本地精英作為庇護人。羅伯特·杜斯伊(Robert Duthoy)在對羅馬帝國城市男性庇護人的身份進行考察后指出,城市男性庇護人包括元老、在帝國統(tǒng)治中心任職的騎士、地方城市的騎士、不屬于騎士階層的地方貴族以及皇室被釋奴。8同時,女性開始被選為城市庇護人。與共和時期相比,帝國時期的城市庇護人雖然整體仍來自社會上層,但內(nèi)部已出現(xiàn)分化,尤其是城市在選擇庇護人時對權(quán)力階層標準的下移以及目光開始投向本地精英和女性群體,表明城市庇護制進入新的階段。在此時期,城市庇護人不僅為被庇護城市提供支援、保護,而且開始提供實物捐助。9普林尼在給他的岳祖父卡爾普尼烏斯·法巴圖斯(Calpurnius Fabatus)的信中說道,他和妻子卡爾普尼亞(Calpurnia)會遲些拜訪,因為他為他的庇護城市提弗努(Tifernum)出資建造的一座神廟近日竣工,他要去出席落成儀式。10一則出自西努埃薩(Sinuessa)的銘文提到該城的庇護人塞克斯都·凱奇利烏斯·比若尼安努斯(Sextus Caecilius Birronianus)為西努埃薩的居民出資修建了競技場的平臺。11另一則銘文記錄了小福爾諾斯(Furnos Minus)的庇護人魯奇烏斯·奧克塔維烏斯·菲利克斯·奧克塔維阿努斯(Lucius OctaviusFelix Octavianus)在獲得一座民眾集資為他修建的雕像后,出資舉辦了戲劇表演,提供了一場公共盛宴并分發(fā)了橄欖油。12城市庇護內(nèi)涵的擴展不僅有助于改善城市生活,而且適應了新時期城市化運動和社會平穩(wěn)發(fā)展的需要。此外,隨著政治環(huán)境發(fā)生變化,共和時期庇護城市為羅馬貴族政客帶來的政治資本在很大程度上失去了價值,當選城市庇護人更多意味著收獲一系列榮譽,如當選者的名字 加入庇護人列表并排在城市議員登記簿(album decurionum)的首要位置,享有榮譽坐席,得到公共雕像和附有個人事跡的銘文,私人事務得到公共慶?;蚬姷磕畹?。1這一時期,為城市提供庇護的真正好處在于提高個人的聲望和名譽。2
共和時期,城市庇護制伴隨著羅馬的對外擴張而得以確立,在羅馬貴族相互競爭的過程中得到發(fā)展;元首制確立后,城市庇護制隨社會政治環(huán)境的變化而有所發(fā)展。在新的時代背景下,城市庇護人不再由男性獨占,女性也加入其中。女庇護人的出現(xiàn)是城市庇護制進一步發(fā)展的結(jié)果,成為考察帝國時期公共生活領域中性別關(guān)系和女性地位的窗口。
二、帝國時期的城市女庇護人
與男性庇護人留下的較多記錄相比,我們只從銘文材料中發(fā)現(xiàn)城市女庇護人的身影。公元3世紀中期,一則出自北非阿維奧卡拉(Avioccala, Africa Proconsularis)的銘文有如下記錄:
(獻給)奧斯基婭·摩戴斯塔[---]·[---]婭·科妮莉婭·帕特魯伊娜·普布利阿娜,出身元老家庭的女子、公民和庇護人,她為家鄉(xiāng)增色生輝做出了杰出貢獻,鑒于此,經(jīng)市議會批準,阿維奧卡拉市民用公費(為她修建這座雕像)。3
約在同一時期,一則來自意大利城市特雷布拉·穆圖埃斯卡(Trebula Mutuesca, Italy)的銘文提到另一位女庇護人:
(獻給)奧雷莉婭·克萊斯肯提婭,最值得尊敬、最純潔善良的女子,庇護人,奧雷利尤斯·菲利奇斯姆斯·普羅克西姆斯(?)的妻子,(菲利奇斯姆斯是)騎士以及特雷布拉·穆圖埃斯卡的庇護人,由于她的好意和經(jīng)常性的慷慨之舉,特雷布拉·穆圖埃斯卡市和一個歡宴者團體決定為她建造一座雕像,在她生日即在距2月1日還有17天的時候獻上(這座雕像)。在阿里安努斯和帕普斯任執(zhí)政官時(公元243年),該地點由市議會法令批準授予。4
從以上兩則銘文中,我們可以得到的主要信息包括:女性擁有城市庇護人的頭銜;她們的出身和家庭背景情況;她們?yōu)槌鞘凶龀鲞^貢獻,并得到官方批準授予的榮譽(公共雕像)。關(guān)于城市女庇護人的記錄多保留在此類榮譽性質(zhì)的銘文中,相關(guān)信息也以這些方面為主,因此下文對女庇護人的考察將以此為基礎。
對于如何確定女性的城市庇護人身份,約翰·尼克斯(John Nicols)和埃米莉·海莫萊克(Emily
A. Hemelrijk)提出了判定標準。尼克斯提出了兩個條件:一是女庇護人的頭銜在銘文記錄中被明確地用于某位女性,二是包含該信息的銘文被市議會批準認可。5海莫萊克在此基礎上認為除市議會認可外,如果包含女庇護人信息的碑銘是由城市、公民集體或大多數(shù)公民樹立,這位女性也可被看作是城市庇護人。1上文中的奧斯基婭·摩戴斯塔和奧雷莉婭·克萊斯肯提婭在銘文中被稱為patrona,而附載銘文的雕像是經(jīng)市議會批準修建的,由此可以判斷這兩位女性是城市庇護人。依據(jù)這些標準判斷,在有記錄的約1200名城市庇護人中,大概有18位女性可以確定是城市庇護人。2這些包含城市女庇護人信息的銘文全部來自意大利和北非行省,集中出現(xiàn)于公元2世紀末至3世紀。需要指出的是,城市庇護制(patrocinium publicum)在希臘語中沒有精確的對應詞。3希臘城市女庇護人更多與捐助行為(euergeteia)聯(lián)系在一起,而非借由城市庇護關(guān)系(patrocinium)得到認可。4因此,嚴格用拉丁文的女庇護人一詞篩選,我們發(fā)現(xiàn)相關(guān)證據(jù)均來自帝國西部意大利和北非地區(qū)??傮w來說,共和至帝國早期,女性庇護城市的現(xiàn)象并不多見,但公元3世紀前后,女性作為城市庇護人的數(shù)量有所增加。
如果我們不把城市女庇護人的出現(xiàn)完全歸為受銘文留存及發(fā)掘中隨機偶然因素的影響,那么這一群體在公元2世紀末到3世紀的集中出現(xiàn),可能是當時特定社會環(huán)境的產(chǎn)物。首先,塞維魯王朝的皇室女性在公共領域中得到前所未有的認可。5以尤利婭·多姆娜(Julia Domna)為代表的皇家女性對公共生活的參與及獲得的卓越聲望可能對其他階層和地區(qū)的女性起到示范作用,并影響地方城市的判斷與選擇。6城市女庇護人在銘文中出現(xiàn)的時間與塞維魯王朝開始的時間一致,也許并非巧合。這也在一定程度上解釋了為何相關(guān)證據(jù)多出自意大利和北非行省。其次,特定官職的增加和城市庇護制的發(fā)展為女性當選庇護人創(chuàng)造了條件。擁有財務檢查權(quán)的城市事務官(curator rei publicae)在這一時期大量增加,該官職所涉及的部分職能可能取代了原來屬于城市庇護人的某些職責,潛在的男性庇護人候選者獲得這一官職為女性當選留出了空間。7同時,城市女庇護人集中出現(xiàn)的時期,也是城市男性庇護人群體組成發(fā)生變化的時期。以北非行省為例,公元1世紀時,城市庇護人主要為擔任行省總督(proconsul)或?qū)⒐伲╨egatus)的羅馬元老;到公元2世紀時,富有的本地騎士和精英開始成為城市庇護人。8城市男性庇護人身份發(fā)生變化的時期與銘文中出現(xiàn)女性庇護人的時間大體一致,說明那時“城市庇護人”頭銜的內(nèi)涵可能已經(jīng)發(fā)生了變化。9到公元3世紀時,地方城市似乎開始看重庇護人對城市的感情(amor)并開始使用“永久庇護人”(patronus perpetuus)這一頭銜。10前者與女性特質(zhì)吻合,后者強調(diào)為城市提供庇護的連續(xù)性,城市庇護因此可能成為家庭事務,這些變化為女性當選庇護人留出了余地。此外,城市女庇護人的出現(xiàn)還可能與當時地方城市的狀況有關(guān)。從公元2世紀末到3世紀,來自北非的元老在元老院中的數(shù)量占優(yōu),11表明這一時期北非地區(qū)并不缺少富有且有勢力的貴族。然而從地方城市的角度來看,3世紀時經(jīng)濟狀況惡化、本地貴族(如市議會成員)面臨沉重的財政負擔及職務責任,1尋求貴族(尤其是與權(quán)力中心關(guān)系密切的)女性的支持是符合利益考量的。城市女庇護人在這一時期的集中出現(xiàn)可以看作是城市間為尋求庇護競爭日益激烈的結(jié)果。2換言之,女性當選城市庇護人不僅是地方社會政治實踐的產(chǎn)物,也是城市庇護制發(fā)展到一定階段的結(jié)果。
這些有記錄的女庇護人的確幾乎全部來自社會上層,除1位不能確定身份外,13位來自元老階層、2位來自騎士階層、1位是城市議員階層、1位出自皇室。3由此可見,城市女庇護人的選擇范圍有很大局限,限定在社會地位極高的女性。與之相比,城市男性庇護人的選擇范圍更廣,除元老、騎士外,地方精英也成為候選人,甚至偶有被釋奴當選。4這在一定程度上表明,城市女庇護人的當選條件更為嚴格,地方城市似乎認為只有等級極高的女性才有資格成為其庇護人。但在被選為庇護人后,從任命流程到公布方式,女性庇護人與男性庇護人間并沒有顯著差異。地方城市法令中包含有關(guān)任命庇護人
的正式條款,西班牙行省馬拉卡(Malaca)在頒布的市政憲章中對任命庇護人作出如下規(guī)定:“除非大多數(shù)市議員通過法令決定任命,否則沒有人可以為馬拉卡的市民指派庇護人或賦予任何人庇護的權(quán)力。”5城市議會在任命庇護人時,會發(fā)布正式的法令,選出的市議員代表還會將記錄有此次任命的一塊牌板(tabula patronatus)授予庇護人,6庇護關(guān)系也會記錄在銘文中以彰顯庇護人的榮耀。沒有證據(jù)表明任命程序因庇護人的性別而存在差異,7在銘文中對男女庇護人進行描述的語言也沒有差別。8
城市法律雖然對任命城市庇護人作出規(guī)定,卻沒有規(guī)定庇護人的具體職責。不論是在記錄任命的牌板中還是彰顯榮譽的銘文中,都沒有有關(guān)庇護人職責的明確要求。9即便如此,我們?nèi)钥筛鶕?jù)他們的實際行為和出身階層略窺一二。為被庇護城市提供援助、代表其出面干預或介入調(diào)停,是城市對男性庇護人——尤其是元老和在統(tǒng)治中心任職的貴族——的主要期望。10這種期望同樣適用于女庇護人。佩途伊努姆·維斯提努姆(Peltuinum Vestinum)在授予努米婭·瓦莉婭(Nummia Varia)的牌板上寫道:“……請求她能屈尊保護我們——我們的城市和每一個個體,在合理且有需要的情況下,請求她能夠用她所在等級的權(quán)力介入來保護我們,讓我們安全。”11有能力為城市出面并維護城市利益需要庇護人享有極高的聲譽名望、是位高權(quán)重的貴族、能夠出入上流社會甚至有機會接近皇帝。對社會地位和出身等級的看重,使得普林尼在還是個少年時就被提弗努選為庇護人。用普林尼的話來說,“這個城市在我還幾乎是個孩子時,出于極大的熱情而非恰當?shù)呐袛鄬⑽疫x為庇護人”。1這也解釋了為何很大比例的城市女庇護人出身于元老家庭,甚至還有一位有皇室背景。結(jié)合城市的主要訴求來看,只有地位極高的女性才有保護它們的能力,因此地方城市理論上只會在最上流的貴族圈中尋找女庇護人。2
跟男性庇護人一樣,女庇護人也會為城市提供捐助。一則來自布拉·雷吉亞(Bulla Regia)的銘文提到尤利婭·梅米婭(Iulia Memmia)為她庇護的城市布拉·雷吉亞出資修建浴室,既美化了她的家鄉(xiāng)又照顧到市民們的健康。3在為城市提供捐助方面,城市庇護人和城市的其他貴族、富人沒有太大分別,但并非為城市提供捐助的人都會被選為城市庇護人。例如,可以證實的城市女捐助人的數(shù)量就數(shù)倍于城市女庇護人。4庇護人為城市提供捐助,可能是出于道德考慮。地方城市希望庇護人可以維護其利益,包括代表它們出面斡旋,提供捐助給城市和市民帶來好處,但后者很可能是當選后的結(jié)果而非當選的原因。5實際上,對于大部分庇護人來說,他們?yōu)槌鞘芯唧w做過什么我們不得而知。描述他們行為的詞語都比較籠統(tǒng)概括,例如merita,beneficia,benevolentia。這些詞雖表明他們的功勞、對城市的情意,但我們對其行為的具體內(nèi)容無從了解。6使用模糊的詞語來稱贊庇護人,或許是刻意為之。被庇護城市既不規(guī)定具體義務,也不明確記錄庇護人有過何種貢獻,意味著“城市庇護人”這個榮譽頭銜不能用某個具體的行為或價格“買到”。7這個頭銜既可以作為獎賞,也可以激勵得到此殊榮的人做出更多貢獻。8城市選擇模糊化庇護人的職責和作為,也許是為了長久地獲得盡可能多的福利,而這種需求并不因性別差異而有所不同。
對女性庇護人來說,她們的名字也可能與男性庇護人一起出現(xiàn)在城市議員名錄上。9城市將其庇護人的名字寫在城市議會成員名單中,意味著在它們看來,城市庇護人是個代表榮譽的頭銜。10同時,女庇護人也會得到公共雕像以及記錄她們事跡的銘文。11人生的重要時刻也會得到公共關(guān)注,包括慶祝生日和離世后加以紀念等。在奧雷莉婭·克萊斯肯提婭(Aurelia Crescentia)生日當天,她所庇護的城市特雷布拉·穆圖埃斯卡為她捐獻了一座雕像。12赫爾維迪婭·布倫妮婭(Helvidia Burrenia)去世后,印特拉姆納(Interamna)城為這位庇護人修建了一座雕像。13值得注意的是,獲得榮譽性質(zhì)的公共雕像通常被看作是一種男性的榮譽。14女性獲得此榮譽或許表明在某些情況下,城市對庇護人的選擇存在超越性別的考慮。公共雕像及附加的銘文不僅是城市對庇護人表達感激的一種方式,同時也是城市與社會地位極高者建立聯(lián)系從而彰顯自己的一種宣傳手段。
就擔任城市庇護人而言,羅馬女性參與并在城市生活中發(fā)揮作用是毋庸置疑的。雖然從總體上看,羅馬婦女仍處于弱勢地位,但在帝國時期,上層女性的確得到了在公共舞臺展示自己的機會,她們的價值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社會認可。城市對所選庇護人的期望并不因性別不同而有所區(qū)分,最看重的都是庇護人擁有為城市提供保護與支持的能力。同時,城市在授予公共雕像這一城市庇護人能夠得到的最高榮譽上,1也一視同仁,城市庇護人頭銜給男女兩性帶來的榮譽分量是相同的。
三、城市女庇護人與男性權(quán)力
從當選城市庇護人,到與城市之間形成與男性庇護人并無本質(zhì)差異的庇護關(guān)系,這些當選的女性似乎確實得到了社會的認可。但在古羅馬男權(quán)社會中,得到認可的也許只是她們背后的男性權(quán)力,女性被選為城市庇護人的根本原因或許在于她們擁有顯赫的家庭背景。
在有關(guān)18位城市女庇護人的記錄中,對其中15位的描述都提及其至少一位男性親屬,這表明城市在表彰它們的女性庇護人時,認為也應該提到她們的男性親屬,尤其是那些地位顯赫的。2塔爾奎尼(Tarquinii)的庇護人多米提婭·麥爾皮斯(Domitia Melpis)的丈夫?qū)儆趫?zhí)政官等級(vir consularis)。3
佩薩羅(Pisaurum)的庇護人阿貝伊娜·巴爾比娜(Abeiena Balbina)的丈夫是監(jiān)察官(quinquennalis)。4
作為出身元老家庭的女性(clarissima femina),尤利婭·梅米婭的父親(Caius Memmius Iulius Albus)位處執(zhí)政官等級。5布拉·雷吉亞(Bulla Regia)的庇護人阿拉狄亞·羅斯基亞(Aradia Roscia)是元老等級的女孩(clarissima puella),這意味著她的父親是元老階層的,銘文中也提到她父親的名字(Publius Aradius Roscius Rufinus Saturninus Tiberianicus)。6維比亞·奧里里亞·薩賓那(Vibia Aurelia Sabina)是馬可·奧勒留(Marcus Aurelius)皇帝的女兒。7塞亞·波提提婭·康索爾提婭娜(Seia Potitia Consortiana)的兒子(Roscius Potitius Memmianus)是元老(clarissimus vir)。8
有些女庇護人的男性親屬本身也是城市庇護人。尤利婭·梅米婭的親緣關(guān)系顯示她的執(zhí)政官等級的父親也是一位城市庇護人。9加洛尼婭·屋大維婭·瑪凱拉(Gallonia Octavia Marcella)的丈夫(Lucius Accius Iulianus Asclepianus)是元老執(zhí)政官(clarissimus vir consul),這對夫婦與兩個女兒(Accia Heuresis Venantium,Accia Asclepianilla Castorea)一起成為烏提卡(Utica)的庇護人。10法比亞·維多利亞·尤維娜(Fabia Victoria Iovina)的丈夫(Lucius Lucceius Hadrianus)是騎士階層(vir perfectissimus),他們夫妻兩人都是錫爾塔(Cirta)的庇護人。11雖然這些女性和她們的男性親屬都是城市庇護人,但重點在于這些女庇護人的男性親屬本身處于極高的社會階層。城市在授予女性庇護人的榮譽銘文中,提到她們同是庇護人的男性親屬,除了宣揚庇護人頭銜所具有的榮譽性質(zhì),更可能的是強調(diào)當選女性與權(quán)勢階層的聯(lián)系。
作為在史料中獨立出現(xiàn)的女庇護人努米婭·瓦莉婭和奧斯基婭·摩戴斯塔(Oscia Modesta),雖然銘文中沒有出現(xiàn)有關(guān)其男性親屬的信息,但實際上努米婭·瓦莉婭的父親是執(zhí)政官,1奧斯基婭·摩戴斯塔的丈夫也是執(zhí)政官。2
從這些女庇護人的男性親屬的地位來看,他們都屬于社會上流階層。盡管有學者提出這些顯赫家族的女性成員享有的權(quán)力是以她們的社會地位、財富、名聲、廣闊的社交網(wǎng)絡為基礎,3但這一切不僅是以其家族為依托,更是與其家族所掌握的政治權(quán)力和政治資源緊密相關(guān)。因而上層女性的影響力其實是其家族實力的寫照。以小圖布爾波(Thuburbo Minus)的庇護人艾麗婭·凱爾西尼拉(Aelia Celsinilla)為例,她本人是執(zhí)政官等級的女性(consularis femina),社會地位可見一斑。然而,她作為母親的角色也得到強調(diào),因為她的兒子(Celsinianus)也是執(zhí)政官等級。4嫁入或者出身世家大族可以增加女性被選為城市庇護人的幾率。城市將元老的女兒或妻子作為主要候選人,與其說是為了取悅其父親或丈夫,不如說是看重其家族所擁有的權(quán)勢與影響力。然而,在有關(guān)男性庇護人的記錄中,通常不會有其女性親屬的信息出現(xiàn)。5
對城市女庇護人社會地位的了解,基本是通過其男性親屬所處的社會階層來判斷。方式之一是根據(jù)銘文中使用的專門稱呼來判斷。約在公元2世紀時,“clarissima femina”、“clarissima puella”開始用于稱呼元老的妻子和女兒。烏爾比安(Ulpian)提出“最尊貴的人”(元老等級)包括那些嫁給最尊貴的人(clarissimus vir)為妻的女性(clarissima persona),元老等級的丈夫們給自己的妻子帶來最尊貴的身份。對元老的女兒來說,嫁給最尊貴者可以保留自己原有的最尊貴身份,但如果嫁給低等級的人,如平民,她將不再享有最尊貴的身份。6由此可見,女性的社會等級源自與她們關(guān)系最近的男性親屬,未婚嫁前從父,婚嫁后從夫。對那些沒有專門稱謂的女性,她們通常被描述為某等級男子的妻子,如法比亞·維多利亞·尤維娜是魯奇烏斯·路切伊烏斯·哈德良(Lucius Lucceius Hadrianus)的妻子,她的丈夫是騎士,她也同屬騎士階層。7正如理查德·薩勒(Richard Saller)所言,女性在公共生活中的地位源自她們男性親屬的等級地位。8需要借由男性來表明女性的社會地位是男性與女性庇護人一起出現(xiàn)在銘文中的主要原因。9女庇護人的男性親屬成為女性享有較高社會地位的資本,城市在授予女性榮譽時對女性社會地位的重視與標榜,實質(zhì)是將自己與更高的權(quán)力與地位聯(lián)系在一起,而這一切的核心和根本均以男性為主導。
同屬元老階層的男性和女性等級是否有差異?元老階層的女性等級是否高于其他階層的男性?烏爾比安這樣回答:“一個屬于執(zhí)政官級別的男性總是優(yōu)先于一個同屬執(zhí)政官等級的女性,這一點毋庸置疑。但是一個行政長官級別的男性是否優(yōu)先于一個屬于執(zhí)政官等級的女性,這還有待考慮。我想他是有優(yōu)先權(quán)的,因為男性性別天然地意味著更加高貴?!?可見,即便嫁給等級極高的執(zhí)政官為妻,也不能成為女性獲得同等社會地位的絕對保障。上層女性雖然享有其所在階層的名望,但是地位仍低于同等級甚至低等級的男性。對于社會地位很高的男性和女性,他們的權(quán)力與其出身的等級、家庭背景、名望和社會關(guān)系密切相關(guān);區(qū)別在于男性的權(quán)力可以通過從政經(jīng)歷得到正式認可,而女性的權(quán)力是通過其男性親屬所有的權(quán)力得到確認的。
出身望族是城市女庇護人的一個重要群體特征。城市授予女性榮譽,與其說是為了肯定她們的貢獻,不如說是確認女性是某個顯赫家族的一份子。家庭的聲望通過所有家庭成員都獲得榮譽來提升,因此作為家庭成員的女性獲得榮譽意味著家族勢力的整體提升。2女性當選庇護人后,其行為的出發(fā)點未見得都是以家族的利益為先、為重,但是能夠當選、得到認可本身離不開其男性親屬擁有的地位與權(quán)勢的支撐。
結(jié) 語
城市庇護制是古羅馬女性在公共生活中發(fā)揮作用的一個重要平臺。從共和時期到帝國早期,城市庇護人的主要扮演者是男性貴族;但到公元2、3世紀時,女性庇護人的數(shù)量有所增加。地方城市不僅將她們選為庇護人,而且在對待與女性建立的庇護關(guān)系時也在某種程度上超越了性別偏見,這表明羅馬女性在社會生活中的作用和價值得到了一定程度的認可。然而,我們不能忽視古羅馬女性的內(nèi)部分層——城市女庇護人代表的是羅馬上層女性,她們中的大部分都屬于元老階層。處于較低等級的婦女,即使再富有,也幾乎不可能成為城市庇護人。城市女庇護人本身處于羅馬婦女群體的頂端,因此不能將她們得到的社會認可與廣大中下層羅馬婦女的社會地位狀況混為一談。在男性主宰一切的古羅馬社會中,允許上層女性成為城市庇護人,既加強了羅馬女性群體內(nèi)部的階層差異,同時也起到了強化社會等級制度的作用。
城市女庇護人的“成功”離不開其背后男性權(quán)力的支撐。女性的家庭出身、階層等級是城市是否選擇她們作為庇護人的依據(jù)。但即便是頂層家族的女性所擁有的權(quán)力,從根本上來看依然源于其男性親屬所擁有的政治權(quán)力。城市庇護制雖為羅馬婦女參與公共生活提供了機會,但城市女庇護人的出現(xiàn)既不意味著羅馬女性地位的絕對提升,也不是古羅馬社會對女性的真正認可。當選城市庇護人并非羅馬婦女獨立自主取得的成果,她們不能也無法切斷與男性家族的關(guān)系;相反,男性家族的權(quán)威勢力恰成為女性當選庇護人的保障。羅馬女性對男性的依附在上層社會的兩性關(guān)系中更加隱蔽,藏于上層婦女享有較高社會地位的表象之后。
[作者溫珊珊(1987年—),上海師范大學人文與傳播學院講師,上海,200234]
[收稿日期:2018年3月1日]
(責任編輯:陰元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