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玉林
近日,享有“DNA之父”美名的美國生物學家詹姆斯·沃森就因言論涉嫌“種族主義”,被其所屬的冷泉港實驗室剝奪了榮譽教授等頭銜。這一話題引發(fā)了人們的熱議和思考,種族、基因、智商都是敏感的問題,沃森觸及“政治正確”的紅線不是第一次,更不會是最后一次。智商的研究絕不僅僅是一個簡單的科學問題,而是涉及種族、文化、傳統(tǒng)的大問題。
1月11日,世界著名分子生物學研究中心、冷泉港實驗室(Cold Spring Harbor Laboratory)官宣,撤銷沃森所有的頭銜和榮譽,包括名譽主席、奧利弗·格蕾絲(Oliver R Grace)名譽教授、名譽理事等。該實驗室發(fā)表聲明說,這項決定針對沃森本月早些時候發(fā)表的種族主義言論,“毫不含糊地反對詹姆斯·沃森博士就種族和遺傳學話題表達的沒有根據(jù)且不顧后果的個人觀點”。冷泉港實驗室的立場非常鮮明:沃森的言論是不道德的且沒有科學依據(jù),不代表實驗室的觀點,同時譴責這種濫用科學支持偏見的行為。
事實上,沃森2007年就曾因發(fā)表“種族智力論”而遭到強烈抵制。當時他對《星期日泰晤士報》表示,“所有有關非洲發(fā)展的社會政策都建立在他們(非洲人)和我們(白人)智商水平相同的前提上,然后所有的科學測試都證明這個前提不正確?!边@次是1月2日美國公眾廣播公司(PBS)上映的紀錄片《美國大師:解碼沃森》所引發(fā)新的爭議。在片中,主持人問沃森對“種族智力論”的看法是否有所改觀。沃森的回答十分堅定:“不,完全沒有。在智商測試中,黑人和白人的平均水平是不同的。我想說的區(qū)別是,它是遺傳的?!?/p>
智商是人們敏感的話題,對智商的研究一直是科學家們關注的熱點之一。所謂智力,可以定義為一種“一般心智能力”(general mental ability)。智力可以被間接測量,但所有測量都有側重,也就是所謂的“偏見”。沃森的言論并沒有真正的科學依據(jù)。首先,科學家們對“智力”的含義各執(zhí)一詞。據(jù)2012年一篇學術期刊統(tǒng)計,過去一百多年提出了具有影響力的智力界定至少有12種。其次,單純從科學角度來看,智商測試并不能真實反映智力。智商測試有很多版本,沃森也并未指明他所謂的差異來自于哪種測試。第三,治理與基因之間的相關性微乎其微。
盡管存在較大爭議,不同版本的智商測試得分之間往往是正相關的。韋氏智力量表(Weschslerintelligence scale),測的是一個人在同齡人中心智能力排位如何,也就是最常用的平均智商為100的智商值(IQ)。心理學家特曼修訂的斯坦福一比奈測試題,測的是一個人“心智年齡(mental age)除以實際年齡(physical age)的智力商數(shù)”,又稱T分數(shù)。比奈一西蒙測試題,測的是B分數(shù)。心理學家查爾斯·愛德華·斯皮爾曼(Charles Spearman)的“因素分析(factor analysis)”,測的是“一般智力因素(general intelligence factor,GMA)”,簡稱g因子。
智商測試無疑也面臨著困擾。上世紀70年代,為了反駁“黑人先天智力低下”的種族主義觀點,美國心理學家詹姆斯·弗林開始跟蹤美國軍隊的征兵記錄。他發(fā)現(xiàn),隨著教育機會的逐漸均等化,黑人與白人之間的智商差異也在縮小,同時每一代年輕人總是比上代年輕人表現(xiàn)更優(yōu)異。1983年,弗林聲稱在過去半個世紀中所有發(fā)達國家年輕人的IQ指數(shù)都出現(xiàn)了持續(xù)增長。這就是所謂的“弗林效應(The FlynnEffect)”。這個發(fā)現(xiàn)對種族主義的“遺傳決定論”形成了很大挑戰(zhàn)。
對智商的測試和量表是一回事,但對智商差異的解釋是另外一回事。所謂的“科學測量”難以避免一定的主觀性和研究預設。另外,比智力本身更重要的是對智力的使用。今天,人們手握計算能力強大的智能手機,用來刷微博和微信,經常讓憤怒的小鳥(angry bird)撞上了野豬,飛揚的小鳥(flappybird)撞上了柱子。負責美國登月計劃的計算機工程師杰克·加曼曾說:“我們地面控制中心所有設備的總處理能力,只相當于一臺現(xiàn)在的筆記本電腦?!⒉_11號飛船的計算機處理能力,大約在一塊電子表和一部手機之間?!钡沁@樣一臺不如手機的計算機幫助人類實現(xiàn)了第一次登月。
在對智商的各種解釋中,與基因有關的種族主義解釋頗有市場,當然也飽受批評。人類百年智力測試的歷史與種族主義、優(yōu)生學綁定在一起,留下了很多深刻教訓。當代智力測驗的誕生可以追溯到查爾斯·達爾文的表兄、心理測量學先驅之一弗朗西斯·高爾頓(Francis Gahon)。他調查了1768年至1868年百年間977名英國首相、將軍、文學家和科學家的家譜,斷言人的“普通能力”“特殊能力”和心理都是遺傳的,并于1883年首創(chuàng)“優(yōu)生學”這一術語。高爾頓認為,既然身體特征可以代代相傳,那么智力的高低也應該可以。他堅信遺傳能夠決定人的社會地位,進而主張應該只允許那些繼承了高等智商和勤勞品質同時積累了相當財富的人生育后代。
高爾頓最狂熱的粉絲之一、美國心理學家詹姆斯·麥基恩·卡特爾將人體測量學帶回了美國。他早期的興趣在于測量簡單的心智歷程,后來首創(chuàng)了心理測驗研究個別差異,主要沿用了高爾頓的測量方式,使得家庭作坊式的智商測試實驗室19世紀80年代和90年代在歐洲和美國興起。19世紀末20世紀初,法國人艾爾弗雷德·比奈(Alfred Binet)將孩子和成人的智商測試區(qū)分開來。為了有針對性地教學,1905年比奈和希奧多·西蒙制定了當代第一套智力測試題,即比奈一西蒙測試題。
一次在歐洲旅行時,美國心理學家亨利·赫伯特·戈達德無意發(fā)現(xiàn)了比奈的智力測試題,開始在美國推廣并廣泛使用。1912年,他發(fā)表著作《卡里卡克家族:低能遺傳之研究》,歷數(shù)該家族的智力低下如何代代相傳以至于禍害數(shù)千人。如何阻斷智力低下者生育,成了當時美國社會的熱議話題。戈達德主張把“智力低下者”從每個角落找出來進行看管,以確保不再繁衍后代。在20世紀初的美國,看管“智力低下”人群的收容機構越來越多,并強制這些人絕育。無論家長反對與否,得分低的孩子都有可能被送進這些扼殺靈魂的場所。
至少超過6萬美國人被強制施以“合法”的絕育手術。所謂的“智力測試”的問題包括被問“水管結冰后為什么會破”??悺ぐ涂耍–arrie Buck)就是一個悲慘故事的主人公。她父親早逝,母親艾瑪·巴克(Emma Buck)沒有受過教育。在卡麗很小的時候,母親被當局認定為智力低下者送進了收容所。3歲開始,卡麗與養(yǎng)父母一同生活,上了五年小學后輟學。17歲時遭到養(yǎng)父的侄子強奸,養(yǎng)父母遂指其智力低下,將其送進收容所。在收容所里,她被智商測驗鑒定為智商低下,強制施以絕育手術。事實上,輟學前,老師給她的評語是“品德和學習兩方面都非常好”。
受此影響,美國移民局開始推行所謂的“智力測驗”,拒絕智力低下者入境。1917年,美國心理學家羅伯特·莫恩斯·耶克斯和測試員們自制智力測試卷,測試了一戰(zhàn)期間170萬前去應征的新兵。這是世界上第一次大規(guī)模智商測試,由當時的美國軍事當局主辦。此后,這套測試卷中的A卷被改成了美國大學入學考試的試卷,這也成為高中生升人大學的門檻。
20世紀三四十年代,納粹分子掌握德國政權,智力測試與強制絕育的結合達到頂峰。他們以智力缺陷的名義,屠殺了大多數(shù)做過智商測試的殘疾人。1934年到1936年,提交到德國遺傳病法庭的個案有84%-92%被判定為執(zhí)行強制絕育,判決總數(shù)達到令人震驚的38.8萬件。到二戰(zhàn)結束時,約有40萬德國人被強制絕育,大約100個生育人口(15-50歲)里,就有1個被強制絕育。所謂的“智力測驗”問題比如“誰發(fā)現(xiàn)了美洲”這類問題,測的其實只是一個人的知識水平,答錯者卻被定性為智力低下者。
尷尬的是,各種智力測驗將“智力低下者”不斷送到手術臺甚至煉尸爐的同時,心理學家百年來對所謂“智力”仍然眾說紛紜,對自己的智力測驗究竟能測出什么也難有定論。韋氏智力測驗的創(chuàng)制者大衛(wèi)·威克斯勒(David Wechsler)曾說過:“測出的肯定不是某種單一因素能夠表示清楚的東西,無論如何也不能用人們常說的詞匯進行定義,例如智能、演繹能力、智慧因素等等,更不用說常規(guī)智力指數(shù)了。智力可能是這個東西,也可能是其他東西?!?/p>
迄今為止,尚沒有任何智力測驗可以真正測出人的先天智力。這是因為,智力測驗更多地是在測試人對知識的掌握以及解決問題的能力,而這只是人的“智力”的一小部分,且多屬于后天習得。比如,韋氏測驗里的“誰發(fā)現(xiàn)了美洲”這類問題,瑞文測評里的填補圖片。歷史經驗說明,智力研究的發(fā)展也從來沒有脫離它自身的環(huán)境因素。猶太裔的進化生物學家史蒂芬·杰伊·古爾德明確指出:“IQ遺傳理論是美國本土的產物?!边@個領域的誕生受到19世紀奴隸貿易和殖民文化的影響,在20世紀又為優(yōu)生學、戰(zhàn)爭和商業(yè)所利用,這些也許正是它從未擺脫預設偏見的重要原因。
客觀來說,智力測驗更多測的是后天環(huán)境的重要影響,不過有些研究會“習慣性地”剔除這些對于測試基因或種族與智商相關性不顯著的結論和數(shù)據(jù)。20世紀70年代,心理學家桑德拉·斯卡爾(SandraScarr)和理查德·溫伯格(Richard Weinberg)進行過一場跨種族收養(yǎng)研究,證明遺傳因素對兒童認知能力的影響與其家庭收入有關。實驗結果發(fā)現(xiàn),由白人家庭撫養(yǎng)的非裔孩子所獲得的智商測驗分數(shù)(約110),高出了白人的平均智商(106)。斯卡爾和溫伯格的解釋是,智商測驗無法測出人的先天智力,智商分數(shù)的高低不等于智力高低。非裔兒童智商測驗分數(shù)提高,并不是白人或中產階級的環(huán)境讓非裔兒童變得更聰明,而是智商測驗本身偏向白人文化背景,被白人撫養(yǎng)的非裔兒童,獲得了回應智商測試的更好的外部環(huán)境。
智商真正有種族差異嗎?為什么猶太人會顯得特別聰明?2005年,猶他大學的學者格里高列·科克倫(Gregory Cochran)和亨利·哈本?。℉enryHarpending)提出了一個驚人觀點:猶太人的智力優(yōu)勢是猶太民族在近千年嚴酷選擇壓力下的進化結果。他們在2009年出版的《萬物大爆炸》一書中,專門用一章來介紹“猶太人的智力優(yōu)勢有可遺傳的生物學基礎”這一理論??瓶藗惡凸径≌J為,猶太人中表現(xiàn)出顯著智力優(yōu)勢的是阿什肯納茲人的一個分支,其祖先是9至11世紀陸續(xù)從南歐和中東翻越阿爾卑斯山進入中歐的猶太移民。據(jù)保守估算,阿什肯納茲人的平均智商約110,比美國同期平均水平高出10個點。
然而,這一觀點并未得到廣泛認可。將這樣一個重大優(yōu)勢歸因于短短1000年內的進化過程,很難讓人接受。通常生物學家在談論進化改變時,時間尺度至少是幾十萬年。即便是農業(yè)起源后,人類發(fā)生的顯著且意義重大的改變也經歷了1萬年。經濟學家馬里斯泰拉·波第西尼(MaristellaBotticini)和澤維·??怂固梗╖vi Eckstein)則提供了另外的經濟學思路。對于公元70年至650年猶太人人口的嚴重下降,他們的解釋是對讀寫能力的要求只能在宗教領域而非世俗生活中受益,那些作為農民的猶太人不再給孩子的猶太教育投資,他們的大部分后代都融入了周圍基督教人群。那些自我選擇做猶太人的人,要么對猶太教有強烈偏好,要么具有很高的讀寫能力。
在美國醫(yī)生這個精英群體中,哪個族群的相對代表率最高?在2014年發(fā)表的《兒子照樣升起》(TheSon Also Rises)里,格列高利·克拉克分析了美國社會中一些少數(shù)族群的精英化程度,來自埃及的科普特人(Copt)高居榜首??破仗厝搜壣蠈儆诎<巴林?,在羅馬后期皈依基督教,直到被阿拉伯征服之前,是埃及人的多數(shù)。在羅馬和拜占庭帝國統(tǒng)治下,科普特人長期處于社會底層,與“精英”完全無緣,但在阿拉伯人統(tǒng)治下,基于個人稟賦差異的不同自我選擇將它從一個底層多數(shù)群體改造成了少數(shù)精英族群。這一篩選過程在他們向美國的移民中再次重演,他們成為了精英中的精英。
無論是阿什肯納茲人在基督教世界,還是科普特人在美國醫(yī)生里的例子,都充分說明了不同的自我選擇在塑造少數(shù)族群的遺傳特質上扮演著關鍵角色??死说姆治鲆诧@示,不是所有移民群體都有著較高的精英化程度,拉美人、柬埔寨人、赫蒙人(Hmong,即越南苗族)在醫(yī)生中的代表率皆遠低于基準水平。造成這一差別的關鍵是移民機會和移民通道。拉美裔移民大多利用靠近美國的地理優(yōu)勢,柬埔寨人和赫蒙人則大多是上世紀70年代的戰(zhàn)爭移民,對個人稟賦并無特別要求。但是,上大學、工作簽證、投資移民、政治避難、杰出人士簽證都有著強烈的選擇偏向。
近日被冷泉港實驗室“掃地出門”的沃森接受PBs采訪是去年夏天。不幸的是,10月他就遭遇車禍,目前仍未脫離醫(yī)療護理。據(jù)BBC報道,沃森的兒子表示,“這只是父親對基因命運的相對狹隘的解釋,并不意味著父親就是一個充滿偏見和歧視的人?!崩淙蹃喼轈EO季茂業(yè)博士接受生物探索采訪時說,“我跟詹姆斯·沃森相處已有18年,他并不是一個種族歧視者。”他認為,在西方,這一事情遠比我們了解的棘手和復雜,冷泉港實驗室是不得不為之??梢?,西方文明圈里的人對“種族主義”十分敏感和警惕。
人類不同個體的智力水平確實有差別,但這種差別可能分布于不同的地域或人種中。更多的科學證據(jù)表明,這些差異來自于資源、環(huán)境和教育。1990年,美國正式啟動“人類基因組計劃(HGP)”,其成功進展使人們看到了基因的重要作用。不過,目前科學界對遺傳因子與智力關系的研究還很初級,至于環(huán)境與基因哪個因素更重要則更加無定論。本質上,人類作為一個物種,個體之間基因的相似度達99.999%,遠遠高于0.001%的差異。所謂“基因決定論”“種族決定論”或“生物決定論”,與其說是一種科學的分析,不如說更多是一種傳統(tǒng)的偏見、文化的保守和價值的預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