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越
16世紀初,歐洲海上強國開辟了通往亞洲的航路,西方傳教士、商人、使節(jié)等陸續(xù)東來,中西文化之間開始了第一次大規(guī)模的接觸與交流,也由此拉開了西人對漢語第一次大規(guī)模接觸和認識的序幕。期間,傳教士們將所接觸的語言記錄下來、寫成的語言學著作,成為今天漢語研究的寶貴資料。
自1565年開始,西班牙人開始到漳州招募唐人協(xié)助開發(fā)菲律賓馬尼拉。在歷史記載中多明我會傳教士最先對菲律賓馬尼拉的海外華人群體進行傳教。在多明我會開展的“華語活動”中,“華語”指的并非漢語普通話,而是專門指在我國臺灣和福建傳教區(qū)范圍內(nèi)的閩南方言。當時,西班牙人開始了與漳州方言使用者的語言接觸,并對當時的漳州方言作了記錄。西班牙傳教士所著的《漳州方言語法》(Artedelenguachiochiu)這一語法著作,便是其中的代表作之一。傳教士對閩方言的記載是與該語言進行語言接觸的產(chǎn)物。游汝杰[1]提到,外來人與方言使用者的語言接觸主要通過口頭交流的途徑來實現(xiàn)(pp.164-166)。而傳教士們所著的當?shù)胤窖哉Z法著作,則是將口頭交流進行整理、記錄而得。
本文主要采用文獻分析法,對17世紀西班牙多明尼加(Dominican)傳教士Melchior de Mancano所作《漳州方言語法》這一手稿語法文獻進行分析。通過對比書中所記載的語法點與當前學界對閩方言語法的分析與研究,評述當時西方傳教士在漳州方言語法時的優(yōu)點與不足。在研究方法上,將共時性的田野調(diào)查和歷時性的文獻語料相結(jié)合,是本文對17世紀傳教士閩方言研究進行分析所基于的一個重要的方法論。
自17世紀中葉開始,來華傳教士開始編撰漢語語法書,并且出版了一系列漢語語法論著。比如,羅明堅、利瑪竇于1583年到1588年之間合作編寫的《葡漢字典》,被認為是“用拉丁字母拼寫漢字的最早嘗試”;利瑪竇在1606年所著的《西字奇跡》,是“第一部用拉丁字母拼寫漢字的注音讀物”;金尼閣于1626年所著《西儒耳目資》一書,被評價為是“西人撰寫的、最早的一部分析漢語語音的韻書”;衛(wèi)匡國在1652年所作的《中國文法》,被稱為是“耶穌會士最早撰寫的漢語語法書”等[2]。這些論著大多是關(guān)于西方傳教士對當時中國上層社會使用的語言,即“官話”的記錄和研究。
20世紀以來,國內(nèi)外學者對傳教士漢語語法著作展開了研究,主要從以下幾個方面進行探討:一是關(guān)于原始資料的目錄匯編,二是對原始文獻資料的譯介,三是專題專書的研究概況,四是多學科視角的研究概況[3]。從中可以發(fā)現(xiàn),原始資料、文獻對還原當時方言語法研究概況、發(fā)現(xiàn)與當前研究的側(cè)重差異,有重要的意義。
在16到18世紀期間,至少有18本關(guān)于福建方言語法的研究著作問世[4]。16世紀末到17世紀初葉,在西班牙人統(tǒng)治菲律賓的初期,天主教派傳教士編纂了記錄當?shù)卣Z言的幾種詞典和語法書。這些以手稿或者說寫本形式保存至今的資料,多數(shù)是以拉丁字母標記的,為了解約400年前閩南語的面貌提供了珍貴的研究資料。然而,這些珍貴的資料在現(xiàn)代學者對閩方言進行研究的初期沒有受到重視。在對漢語語言多樣性的分析方面,許多歷史學家或者史料編纂者,甚至是語言學家們,往往都只會把中國語言和三個符號聯(lián)系在一起——漢語官話即普通話、漢語文言文、漢字;然而,記載漢語方言語法文獻的重要性也是不可忽視的。
西班牙人在菲律賓的傳教活動中留下了許多寶貴的語言學資料。傳教士們一邊學習唐人語言,一邊把所聽到的語言以他們自己的方式記錄下來。根據(jù)洪惟仁[5]先生的觀點,該時期所編寫的語言學資料主要包括四個種類:詞匯集(Bocabulario)、詞典(Diccionario)、語法書(Grammatica)或虛詞典(Arte)。這些資料在傳教士之間流傳,也成為他們學習漢語的資料或教科書。編纂詞典和虛詞典相互參照是傳教學習語言的方法。根據(jù)韓可龍[6]先生的觀點,該手稿的作者可推測為17世紀在菲律賓馬尼拉的多明尼加傳教士Melchior de Mancano神父。手稿上并沒有明確標記成書年代,但在手稿中所記載的一個詞條是“Bang lèg' s chàp' pê' n | ? ‘48th year of the Wànlì emperor.”由此可以推測,該手稿編于1620年,共33頁,目前流傳下來的僅有兩本,其中一本藏于西班牙Bacelona大學,另一本藏于倫敦圖書館。在文題中,“chio chiu”最有可能指的是位于福建省的漳州地區(qū),這樣的推測可以從一本同樣出自17世紀一位傳教士之手的詞典DICTIONARIO,其中有一個詞條寫到“chio chiu: probincia 漳州”。根據(jù)分析考證,在《漳州方言語法》這本書中所記載的方言詞條,和包括廈門、漳州和泉州地區(qū)在內(nèi)的閩南地區(qū)方言有十分密切的關(guān)系。
《漳州方言語法》一書的編纂所基于的田野調(diào)查的方言區(qū)系菲律賓地區(qū)的漳州方言,因此,手稿中所記載的方言普遍具有閩南方言漳州地區(qū)的詞匯、音韻和語法特征。這與當時西班牙的殖民背景是息息相關(guān)的。當然,從共時研究的角度來看,漳州方言從明朝至今受到社會歷史等方面的影響,與明朝時所表現(xiàn)出來的語言特征存在諸多不同。也不排除從傳教士本人的角度、基于印歐語系基礎(chǔ)之上的語言架構(gòu)使得所記錄的漳州方言帶有一定印歐語系的印記以及在抄錄和翻譯時不可避免的一些筆誤。韓可龍[7]先生在其著作中提及,對《漳州方言語法》一書的早期研究已有許多,例如Theophilus Siegfried Bayer對《漳州方言語法》的翻譯,以及臺灣元智大學對該書的掃描,此后便是韓可龍先生對此書的翻譯和研究??梢园l(fā)現(xiàn),在語言學研究領(lǐng)域,基于傳教士文獻而開展的語言研究受到的關(guān)注在近幾年來并不是很多。
應(yīng)該說明的問題是,《漳州方言語法》這份手稿究竟如韓可龍所說是一本語法書,還是如洪惟仁所說是一本“虛詞典”。這兩種看法均有其存在的合理性,也均存在探討的價值。
從詞典編纂方面來看,或者從一本語法分析著作中對詞匯部分的分析來看,其可取的地方是與同時期的其他閩南方言詞典和漢語方言詞典相比,詞語的選擇不再只局限于單音節(jié)詞。這與多明我會的西班牙傳教士們認為官話并非當時中國唯一語言是相吻合的。多音節(jié)詞的記載是方言存在的標志之一。不足之處在于,詞條的記載順序是雜亂無章的。約1620年,雖然拉丁字母早已出現(xiàn),但尚未實現(xiàn)國際化,且英文字母尚未對其進行借用,故無法期待當時一本西洋傳教士所編寫的詞典能夠像當今國際化漢語和英文詞典一樣按照26個英文字母的順序從A到Z進行編排;并且,對比同時期其他閩方言詞典諸如《詞典》(DICTIONARIUM)等,也無法做到按照西文字母的編排順序?qū)υ~條進行編排。但正如一些早期傳教士文獻詞典一樣,詞條的記載是毫無規(guī)律的;甚至可以推測,這是傳教士們每天進行方言調(diào)查
工作時、在交流的過程中記載下來的一些語言片段和用法,因而沒有任何規(guī)律可循。比如,手稿中開頭記載的三個字分別是“尊”“船”“準”,它們的漳州話讀音相近、音調(diào)調(diào)值不同,且均以輔音/ch/開頭;然而,在五個字遵循這樣的規(guī)律之后,作者又轉(zhuǎn)向以輔音/k/開頭的單音節(jié)詞。詞典編纂上單雙音節(jié)的編排是任意的。
在詞典總體編寫上,傳教士語言學家在對漢語方言進行記錄時使用到基于傳統(tǒng)歐洲語法分析基礎(chǔ)之上的詞型范例和方法論,如被歐洲語言學語法學家們所廣泛使用的“Greco-Latin”模式[注]Greco-Latin模式:即古希臘-拉丁式語法。。十分肯定的是,Greco-Latin模式的語法范例如詞型變化等方面明顯不適合分析與印歐語系在形態(tài)上存在差別的語言。也以為理論框架明顯的不適合性,被記錄下來的語言和它實際的讀音意義等方面仍然存在差別。比如:在《漳州方言語法》中,“是”的閩南語讀音被標記為/sy/,正確的標記應(yīng)該是/si/。也就是說,《漳州方言語法》這份手稿中的語法內(nèi)容,很可能只是與語言學事實相分離的理論構(gòu)想。如圖1所示,《漳州方言語法》一書對由“人”這個詞引申而來的對語法成分的分析。從這里也可以看出Arte列舉詞條的任意性,在此處則表現(xiàn)為在列舉詞條的同時用詞語擴展進行語法分析。圖1中“人”是主格用法,“人個”是所有格用法,以下除了“僚氏”無法得知其與這組帶有“人”字的詞語的關(guān)系之外,“惜人”等詞語似乎都是詞語的賓格用法。根據(jù)韓可龍[8]的觀點,《漳州方言語法》的作者還提到了“呼格”(vocative)、“與格”(dative)和“離格”(ablative)這樣的形式區(qū)別。從這一點出發(fā)可以分析,首先,在漢語語法學的分析中,少有提到“與格”“離格”“呼格”這樣的用法,或者說漢語對詞語屬性的劃分并沒有如此細化,如在“賓格”和“與格”之間進行區(qū)分。其次,對“主格”“賓格”“所有格”這樣句子成分的分析,從16—17世紀或者當前的漢語語法研究的著作來看,這樣的分析落腳點顯然不是漢語語法對詞語屬性和句子成分分析的重點。由此可見,該手稿作者的語法分析是基于印歐語系的語法分析框架來進行的。
圖1 《漳州方言語法》中“人”的語法結(jié)構(gòu)
同時,書中還出現(xiàn)了詞條重復出現(xiàn)的情況,如圖2中“寫字”和“念經(jīng)”兩個詞語,雖然從西班牙語釋義的角度上看會略有差別,但是從漳州方言音和義結(jié)合的角度來看,二者的詞義是相同的。
圖2 《漳州方言語法》中詞條重復一例
關(guān)于聲調(diào),閩南語的音調(diào)在《漳州方言語法》中沒有被作為重點進行解釋。現(xiàn)在學界認同的閩南語語法是存在“七聲調(diào)”,然而在手稿中只能看到五個聲調(diào)的描述。
在詞條的背景方面,有些詞條的收錄或許帶有西方文化的背景,而不符合當時中國文化的背景。比如,“查暮日”是否可以翻譯成“婦女節(jié)”?在古代中國,由于男尊女卑,所以當時并不像現(xiàn)在一樣有專門屬于女子的節(jié)日。
《漳州方言語法》還存在解釋不夠清楚的情況。解釋一個語法現(xiàn)象時所舉的例子不夠充分,且沒有提出一些反例來幫助理解。
要充分理解這部詞典,需要考慮到這種材料直接反映了當時教師和學生的學習現(xiàn)狀。這部詞典的編訂想必不是經(jīng)過充裕時間的整理而創(chuàng)立的,因此有許多原封不動的錯誤出現(xiàn)了,給詞語的注音也未必標出忠實于漢字的讀音。比如,給“螢火蟲”的“螢”字標上“hue quim chee”的讀音,表示“火金星”的意思,這個被考證為是西班牙語”luciernega”的音譯?!墩闹莘窖哉Z法》的作者在手稿中提到發(fā)掘出八個漳州方言的聲調(diào),這與現(xiàn)代漳州方言中七個聲調(diào)[注]正常發(fā)音;嘴巴比平時張得更開、影響上顎而產(chǎn)生的發(fā)音,如“家”“枷”“假”;送氣;鼻化不送氣;鼻化送氣;更加鼻化;更加鼻化且送氣。的事實不符。
此外,該書還存在沒有區(qū)分單音節(jié)詞與合成詞(在手稿中的多字詞是短語而非復合詞);沒有使用福建方言獨特的記錄方式,等等。
事實上,在早期的傳教士漢語研究當中,曾一度出現(xiàn)了“單一語言制”的問題。“單一語言制”,是指當時有許多學者認為所謂的“漢語”指的就是一種語言,方言在中國境內(nèi)的存在被大大忽視了。雖然產(chǎn)生這樣的結(jié)果與沒有足夠的數(shù)據(jù)庫,語言學先行者的井底之蛙思想,以及當時的背景環(huán)境對“語法”這一語言學范疇的局限性認知等原因相關(guān),但無論如何導致的結(jié)果就是方言在傳教士語言學研究中出現(xiàn)得越來越晚了。值得一提的是,天主教在早期就有對中國的當?shù)卦捈捶窖缘难芯俊?/p>
正如作者在《漳州方言語法》這本手稿的前言中寫道:“普通話是整個中國通行的語言,在漳州這個地方也是如此……但是漳州話(chio chiu)卻是漳州這個地方最普遍的語言?!笨梢娮髡叱浞终J識到了中國境內(nèi)語言的多樣性,并非僅僅只關(guān)注官方使用的“普通話”。根據(jù)不同的參考文獻,在16—18世紀至少有18本記錄福建方言的語言學文獻產(chǎn)生,但許多資料都已經(jīng)亡佚或者失傳。對于記載閩南方言的手稿,被廣為提及的文本主要有《漳州方言語法》、《漢語西班牙語詞典》(DictionariumSinoHispanicum)及《閩南話詞典語法》(Bocabulariodelenguasangleya)等??偠灾m然傳教士的方言研究的資源在數(shù)量上并沒有優(yōu)勢,但是有足夠的證據(jù)來證明早期中國的語言學研究并不像大多數(shù)人所認為的是以普通話為導向的,方言應(yīng)該被置于更加重要的研究地位。
可以說,包括《漳州方言語法》在內(nèi)的傳教士語言學研究文獻在語言學研究中是十分重要且珍貴的。為了尋找這些資料特別是尚未編輯的手稿資料,研究者們往往需要花費大量的時間和精力,即使為出發(fā)尋找這樣的資料已經(jīng)做好了萬全的準備,也不能確保一定能找到某個特定的手稿;并且,這樣長時間且大量經(jīng)費的投入?yún)s也未必能夠保證研究必然產(chǎn)生成果。
傳教士語言學研究對漢語研究有重大的意義與作用。本文通過對西班牙傳教士所作《漳州方言語法》進行分析,肯定傳教士語言學文獻的積極作用,并且通過對比當今對漢語方言中漳州方言的研究,分析西人對漳州方言研究中的優(yōu)勢與不足。不足之處產(chǎn)生的原因主要是西人與我國在語言習得方面基于不同的語系,不過也應(yīng)當考慮手稿的閱讀對象等其他因素。當然,這些優(yōu)點與不足對國際社會上的漢語語法研究都有重要的借鑒作用。總之,早期西洋傳教士的方言學著作具有諸多重要意義,其中一方面意義在于其提供的自然口語的精確度;另一方面,對西人研究漢語并且撰寫的漢語及漢語語法方言的著作進行研究和分析,這不僅能夠進一步豐富對外漢語理論研究,還能直接推進對外漢語本體的研究,更能夠促進海外漢學史和中外文化交流的發(fā)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