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秋
2017年4月27日,葉沙因突發(fā)性腦溢血不幸離世。父母將葉沙的心臟、肝臟、肺臟、左右腎臟和左右眼角膜進行了器官捐獻,并以此救助了7個人。
在中國人體器官捐獻管理中心的策劃安排下,7人中的5人從湖南、江西來到北京,拍攝了一部宣傳短片。
48歲的劉福移植的是葉沙的肺,在籃球隊里列20號。49歲的胡偉移植的是葉沙的腎,列1號。53歲的周斌移植的是葉沙的肝,列4號。13歲的顏晶、22歲的黃山移植的是葉沙的眼角膜,分別列7號、27號。5人站成一排,球衣上的數(shù)字正好定格在葉沙離世,也是他們獲得新生的2017年4月27日。
葉沙是這支球隊里的16號,一個本該是人生里最燦爛、最美好的年紀。
“我們就是葉沙,葉沙就是我們?!敝鼙笳f,“我們是一個人?!?h3>熟悉的陌生人
2018年8月18日上午,劉福在長沙華天酒店的大堂里第一次見到黃山、顏晶。按計劃,他們會一起打車去機場,一起飛往北京。
眼前的黃山一米七出頭,皮膚黝黑,壯實敦厚,正在低頭玩手機。劉福此前就知道他是眼角膜的移植受者,剛一見面,便下意識地看向他的眼睛。那是一雙因為長期上夜班而略顯浮腫、眼角處帶著血絲的眼睛。
“我們之間有葉沙這層聯(lián)系,那種感覺很奇妙。”劉福說,雖然兩人的年齡相差超過兩輪,但見面時沒有任何生疏感。他有些心疼黃山的眼睛,家長教訓孩子似地說道:“不要一直看手機啊,要保護好眼睛?!?/p>
在黃山的印象里,劉福戴著一頂紅十字會志愿者的帽子,面色青黑但身體健康,“怎么看也不像是得過塵肺病的人”。
兩人聊天時,另一位眼角膜接受者、幾人中年齡最小的顏晶,在哥哥的陪伴下出現(xiàn)了。黃山的目光最先集中到了她的眼睛上——那雙單純的眼睛又黑又亮,在陽光下閃著光,看不出任何異樣。他很高興見到這樣的顏晶,看看她手里的平板電腦,學著劉福的樣子提醒她:“盡量少玩電子產(chǎn)品,這些東西對眼睛不好?!?/p>
去機場的路上,大人們鼓勵她唱歌,為她鼓掌喝彩。剛一到北京,她就收到了導演組送的漫畫和玩具,別人誰都沒有。漸漸地,她與大家熟悉起來,和年齡相對接近的黃山關(guān)系最好。她對這位“小叔叔”說起自己的偶像和追星趣事,還催著不怎么追星的他到QQ上為偶像點贊。
當天晚上,肝移植接受者周斌還未趕到。在北京酒店的餐廳里,從長沙來的3個人見到了從南昌趕來的腎移植受者胡偉。大家坐在一張圓桌上吃飯,善意地打量著對方??吹綆讉€人一一落座,湖南省人體器官捐獻管理中心主任何一平突然發(fā)話了:“你們幾個人移植的都是葉沙的器官。”
這是幾個人第一次明確知道,他們移植的器官來自于一位名叫葉沙的16歲少年。這個喜歡打籃球的男孩走得極為突然,一天之內(nèi),他的父母便決定捐出兒子身上幾乎所有能用的器官。
第二天一早,在攝影棚里,劉福等人見到了葉沙的照片:籃球場上的幾個身影中,一個少年正在飛身上籃。
這個身高一米八的大小伙子,嘴唇上冒出一層細細的絨毛,面孔還是那樣稚嫩。在一張照片里,他穿著靛藍色校服,高鼻梁、單眼皮,眉毛粗黑整齊。
在母親段念可的記憶中,葉沙性格靦腆,成績一直是年級前幾名,拿過月考二等獎、化學單科王、數(shù)學競賽一等獎?!捌綍r,他喜歡唱歌、打鼓,經(jīng)常和同學們一起打籃球。”說起兒子,段念可嘴角上揚,臉上開始浮現(xiàn)笑容。但只一瞬間,幸福笑容變成了痛苦的表情,眼淚從她臉上滾落下來。
自從兒子走了,原本健談的父親葉俊杰幾乎不說話了,他開始一支接一支地抽著煙。他記得最后一次跟兒子說話是2017年4月26日中午12點,葉沙打電話來說頭痛,葉俊杰讓他先回家。當葉俊杰趕回家時,葉沙一個人倒在地上,“喊不應(yīng)了”。
葉俊杰開車送兒子到中南大學湘雅二醫(yī)院(下稱“湘雅二院”),只用了十來分鐘,但還是太晚了。送到醫(yī)院時,經(jīng)醫(yī)生診斷,葉沙顱內(nèi)出血嚴重,自主呼吸微弱,深度昏迷,對任何刺激無反應(yīng),即便進行開顱手術(shù),挽回的希望也很渺茫。
2017年4月27日早上7點20分,葉沙被宣布腦死亡。
葉沙被宣布腦死亡后,湘雅二院器官捐獻協(xié)調(diào)人員很快開始接觸家屬,葉俊杰先是動了捐獻兒子眼角膜的心思,但母親段念可不同意。她接受不了,前一天還好好的兒子,轉(zhuǎn)眼間就成了醫(yī)生口中的腦死亡病人,她無法面對這一切:“人一下子就沒了,還要把器官捐出去,太殘忍了!”
葉俊杰尊重妻子的想法,但醫(yī)院墻上“器官捐獻,生命永續(xù)”的標語始終在他心里徘徊不去。第二天一早,他給一名做醫(yī)生的老同學打了電話,請她勸勸段念可。她被說服了。
葉俊杰記得,在“人體器官捐獻登記表”上簽字時,心臟、肝臟、腎臟、肺臟、眼角膜等器官名稱列成一排,同意捐獻哪個,就在“確認”項前打鉤。葉俊杰一個對鉤一個對鉤打下來,到肺臟時突然停下了,抬頭問了問負責協(xié)調(diào)捐獻的何一平:“我能留下肺嗎?我總得留點什么吧?”
何一平什么都沒說,輕輕點了點頭。葉俊杰的老同學卻拍了拍他的肩膀,用眼神看了看肺臟一欄的空白。她知道,有病人正等著肺源活命。
就這樣,葉俊杰在肺臟一欄又勾了一筆,他說:“還能再救一個人,好事。再打一個鉤而已?!?/p>
只用了不到兩個小時,所有的簽字確認程序敲定了。
2017年4月27日晚,葉沙器官摘取手術(shù)的同一時刻,劉福躺在了湘雅二院的手術(shù)室里。
他記得自己在深夜12點左右進入手術(shù)室。一會兒,有人拿著一只儲存箱走進來,幾名醫(yī)護人員圍上去。“彈性非常好,供體質(zhì)量非常好,”劉福聽見醫(yī)生說,似乎有人捏了一把。他知道,箱子里那只富有彈性的肺,即將成為自己身體的一部分。
那時的劉福已被塵肺病折磨了19年。
術(shù)后醒來時,劉福清晰地感覺到身體里的肺在正常運轉(zhuǎn),他的呼吸是那樣舒服、順暢。
2017年4月27日晚,葉沙器官摘取手術(shù)的同一時刻,胡偉也躺在了湘雅二院的手術(shù)臺上。
胡偉的母親死于腎病,父親做過腎移植,2016年胡偉也得了尿毒癥。隔天一次、每次4小時的透析讓他日益衰弱,黑色的疙瘩在身上成片地往外冒,就連小便都成了一種奢望,“每次只有幾滴”。
手術(shù)后將醒未醒時,胡偉發(fā)現(xiàn)自己有了尿意,他對醫(yī)生大喊:“我要尿尿!我要尿尿!”這表明新的腎臟已經(jīng)開始工作,他從此不再需要透析。
兩個月后,長沙的一家眼科醫(yī)院里,顏晶進了手術(shù)室。從葉沙身上取出的最后一個器官——一片眼角膜,將讓她的右眼重見光明。
12年前,顏晶帶著右眼上的一個渾白色的腫瘤來到這個世界。家人告訴她,那只是一塊“胎記”。
因為這塊“胎記”,顏晶的世界一天比一天黯淡。
手術(shù)時,顏晶在麻藥的作用下很快睡著了,醒來后“胎記”真的不見了。術(shù)后一年的恢復期里,她右眼中的世界從模糊慢慢變得清晰。她不知道誰給了她眼角膜,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樣子,她有時會想:“如果他知道是我用他的眼睛看世界,他會有什么樣的心情?”
事實證明,包括劉福、胡偉、顏晶在內(nèi)的所有接受者恢復得都很好,醫(yī)生對那些來自葉沙的器官評估得很準確——“非常好,非常健康”。
2017年4月28日葉沙的追悼會上,有些接受者送來了幾段錄音,向葉俊杰、段念可講述他們的孩子在自己體內(nèi)的近況。
葉俊杰聽到了胡偉的聲音:“孩子的爸爸媽媽你們好,你們孩子的部分捐體,在我身體里安家了。它現(xiàn)在很好、很棒,我會帶著它一起好好感受世界,真的非常感謝,感謝你們的孩子,感謝你們的大愛,謝謝了?!?/p>
葉俊杰捧著手機久久不愿放手,像是握住了葉沙的身體。
(應(yīng)受訪者要求,劉福、周斌、胡偉、顏晶、黃山、段念可、葉俊杰均為化名)
(摘自新京報網(wǎng)2018年10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