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劍清
(寶雞文理學院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陜西 寶雞721007)
姜劍云教授的《文史索隱——晉唐文學雜考》和《文史探賾——古代文學縱橫論》(以下簡稱《文史索隱》和《文史探賾》)兩部學術(shù)論文集在人民出版社出版,給2017年的中國古代文學研究界獻上了一份沉甸甸的厚禮。如果把中國古代文學研究比作一大塊“織錦”的話,那么,姜劍云教授的這兩部著作就是兩朵“團花”,讓這塊“織錦”變得光鮮明艷,亮麗耀眼。
《文史索隱》是姜劍云教授三十多年來沉潛文史、索隱考證的學術(shù)見證,以樸學考據(jù)見長;而《文史探賾》則是建立在扎實考據(jù)之上,貫穿著人學的哲學燭照與文學精神和詩性精神的美學思考,以理論思辨見長。他在《釋“文學是人學”》一文如是說:“對于文學批評家的原則要求是這樣的:必須掌握樸學之手段,必須運用人學之思維,必須堅持文學之本位,必須具備美學之眼光,必須達到哲學之境界。”[1]這種治學理念也始終貫穿在《文史探賾》里面。他希企自己的文學研究是一種以文學為本位、具有美學意味的文學批評,而不是枯燥乏味的、了無生氣的考據(jù)學、譜牒學,也不是一種脫離政教倫理的學術(shù)游戲。正是有這樣的治學理念,才讓他的著作具備了哲學和美學的品格。
細讀《釋“文學是人學”》一文,就能明白這種治學理念的“問題域”與形成路徑?!段氖诽劫憽芬粫钥兹?、傅玄、陸機、陸云、謝靈運和中唐時期的各個詩派為研究對象,《釋“文學是人學”》夾雜其中,好像顯得有些違和,其實這篇文章恰恰是他的文學觀念和治學理念的自覺闡發(fā)。一位從事古代文學研究的學者,他的研究對象就是文學。那么,何為文學?如何研究文學?如何看待20世紀90年代以來的文學研究問題?他正是帶著這些問題意識,上溯到20世紀80年代曾經(jīng)時髦一時的理論話語——“文學是人學”。當然,舊話重提,絕非懷舊?!拔膶W是人學”這一理論曾在20世紀80年代的“思想解放”和“人的價值再發(fā)現(xiàn)”中發(fā)揮了巨大作用,而姜劍云教授重釋“文學是人學”,是要建構(gòu)文學批評學式的文學研究。他認為:“文學批評學的建構(gòu),應該明確為藝術(shù)哲學的屬性,而不應該毫無規(guī)范地越位蛻變?yōu)閭惱韺W、社會學、政治學,或者演變?yōu)榭紦?jù)學、泛文化學,諸如此類?!彼赞q證法的方式辨析“文學與人學”的關(guān)系,通過“文學是人學”和“文學不是人學”兩個命題,把握了文學“通過對假惡丑和真、善、美的充分而真實的映照與展示,如愿以償?shù)乜吹搅爽F(xiàn)實中的人和歷史上的人,看到了活生生的‘人’和‘完整的人’,從而在人生觀、價值觀方面有所取舍和揚棄”的人學價值與功能,[1](P294)同時也把握住了文學的審美本位。也正是認識到“文學是人學”的豐富內(nèi)涵,明確提出文學批評學“應該責無旁貸地在美學科學思想的統(tǒng)攝下,與別的姐妹藝術(shù)一道分擔藝術(shù)美之神圣使命”。[1](P301)正是看到了今天的古代文學研究越來越變成泛文化研究、文獻學考據(jù)等學術(shù)現(xiàn)象,他才倡導建立以“文學為本體”的文學批評學意義上的文學研究。他清醒地意識到文學的人學思想底蘊,進而思考文學精神與詩性精神,因而主張將它們放置到中國思想史的具體歷史場景之中去探索。正如姜先生所說:“先秦時期,……人學思想沒有太多的禁錮,文學創(chuàng)作主要受到原始詩性精神的驅(qū)動,饑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文學特質(zhì)表現(xiàn)出天然稚拙、情真文樸的朦朧文學狀態(tài)。自漢初至唐末一千年,人學思想從經(jīng)學一統(tǒng)天下,到玄學逐步兼容雜糅一切任心任誕的學派內(nèi)核,再到舍棄玄虛而兼取三教精華以娛心益世,文學創(chuàng)作由自發(fā)而自覺,詩性精神、文學精神都有了滋生和勃發(fā)的土壤與溫床,文學樣式日新月異,文體大備,文學經(jīng)驗日積月累,層出不窮,總體上反映了士人作為社會文化創(chuàng)造與統(tǒng)治階層的雅文學特質(zhì)和狀態(tài)。宋元明清約一千年,人學思想主要以儒家理學占領(lǐng)統(tǒng)治地位,文字獄大興,八股文流行,理性精神驅(qū)動下寫出的教化文字積案盈箱,士人失落了風流飄逸,詩賦文章大要以復古為創(chuàng)新,唯詞曲小說隨市民文化階層的壯大而興盛,文學總體上呈現(xiàn)疏離傳統(tǒng)、走向世俗的俗文學特質(zhì)和狀態(tài)。”[1](P290-291)這種以人學的哲學燭照下的詩性精神與文學精神,在《論詩性精神與文學精神》一文中闡發(fā)得淋漓盡致。這也是他十多年前出版的《太康文學研究》這一部著作的問題意識和精髓所在。姜先生所說的“詩性精神”是糅合了文藝復興時期意大利歷史哲學家維柯《新科學》中的“詩性思維”和現(xiàn)代哲學家尼采的“酒神精神”,指涉著“人”的那種原始沖動、自發(fā)的生命力量,但他洗練了西方哲學話語與知識譜系,而運用中國文學的知識話語建構(gòu)“詩性精神”的理論話語。從人學思維看,“完整的人”正是元氣淋漓的、原始沖動的生命狀態(tài)。而“文學精神”正是“為藝術(shù)的與審美的,自覺為文的精神”,是飽含了真善美追求的“完整的人”對“世界的美”的探詢精神。當探尋到詩性精神與文學精神的關(guān)系之后,他的古代文學研究便具有了審美的眼光和哲學的品格。
在中國古代文學研究的治學路數(shù)上,姜劍云教授把樸學的考據(jù)方法運用到精致入微的程度?!段氖匪麟[》一書可以看成是他的“樸學之手段,人學之思維,文學之本位,美學之眼光,哲學之境界”治學理念在具體研究中的落地生根。
《文史索隱》一書以考據(jù)為主,讀者會以為他厭惡空洞的理論演繹,醉心于飣饾考據(jù),其實不然。姜先生在《文史索隱》一書的《前言》中說過:“作家作品的疑案,有待考證;文史奇觀的揭示,源自于考證?!盵2](P2)筆者在《文史索隱》的小序中也說過:“《文史索隱》不過是先生古典文學研究中的一鱗半爪。雖多是考據(jù)之作,但他不是為考據(jù)而考據(jù),而是將考據(jù)鑲嵌在宏觀的義理思辨之中。像太康時期的張華、張協(xié)、陸機、潘岳、潘尼等著述、生平考述,皆是為揭示太康時期作家的人生道路與人格精神,進而思考文化風尚對作家的影響。再如對謝靈運著述、翻譯與佛教人士的交游等考辨,也是放置在宗教與文學關(guān)系的整體觀照之中?!盵2](P7)
他之所以重視考據(jù)的方法,進行細致入微的考證,不僅僅是個人治學的需要(如編年譜、釋疑案等),更是20世紀90年代學術(shù)風氣轉(zhuǎn)向的結(jié)果??v觀20世紀的學術(shù)研究風氣及其轉(zhuǎn)向,不難發(fā)現(xiàn),90年代之前的中國學界,面對西方(包括前蘇聯(lián))的“他者”,試圖用義理性質(zhì)的理論思想來建構(gòu)“中國”——“想象的共同體”和中國文化的圖譜,或論證中國思想文化的民族性格——文化本位的建構(gòu),或論證無產(chǎn)階級革命的合法性——政治本位的歷史敘述,或論證思想解放的新時期“新啟蒙”的必要性——思想本位的理論呼吁,都表征出“以論帶史”的趨向性,抹殺了歷史的豐富性與現(xiàn)實的復雜性,而把歷史與現(xiàn)實裝進預先假設(shè)好的思想模子中。而90年代的學術(shù)界厭倦了這種“宏大的歷史敘述”以及理論先行的文化邏輯,向清代乾嘉樸學投去欽羨的“一瞥”,李澤厚稱其為“思想的淡出與學術(shù)的凸顯”。[4]古代文學研究界興起了以樸學的實證精神為核心的考證之風?!坝幸环肿C據(jù),說一分話”,確實能夠改變“以論帶史”的粗鄙與暴力。受此風氣濡染,姜先生堅持“孤證不立”的考證原則,力求摒棄空疏。他認為考據(jù)是扎實為學的基本功,是從事文史研究的前提。姜先生的考據(jù)涉及某一時段文學的編年、重要作家的年譜、重要作品的寫作年代以及社會交游等問題。他并不是“為考據(jù)而考據(jù)”,這些考據(jù)為進行魏晉文學研究、中唐文學研究奠定了堅實的文獻基礎(chǔ)。正是基于《文史索隱》中對相關(guān)文學疑案的深入考證,才有了《文史探賾》中精妙絕倫的審美闡發(fā)。王志清教授在《糾謬解疑 揭示千年文史疑案》中這樣評論:“由于姜劍云的研究從做年譜開始,避免了缺乏確鑿有力實據(jù)的主觀化推論的隨便拿捏,也避免了缺乏思考與主見的人云亦云的學舌,形成了他研究的嚴謹特點與公正評判?!盵3]
在《文史索隱》中,姜先生考探疑案的手段已經(jīng)達到了精致入微的程度,騰挪跌宕,飛針走線,來回穿梭,針腳細密,連綴得體,疏可走馬、密不透風,充實而光輝,空靈而蘊藉。他以涸澤而漁的氣魄收羅眾家所說,精心揀擇原始材料,合理有序的排比,精當入微的辨析,使千年以來的文學疑案渙然冰釋,水落石出。比如對左思《三都賦》作年的考證,他先羅列出學界四種代表性觀點,然后排比八種相關(guān)的原始文獻資料,包括《晉書·左思傳》、《世說新語·文學篇》、《世說新語·文學篇》的裴注引、王隱《晉書》、臧榮緒《晉書》、《文選》李善注等相關(guān)資料,最后運用形式邏輯的同一律、矛盾律等思維原則進行精當辨析,推翻了陸侃如先生的“太安二年(303)說”,牛世金、徐傳武先生的“295年左右”說、姜亮夫先生的“元康元年”說以及傅璇琮先生的“吳滅前”之說,根據(jù)史實資料,進行嚴密的推理,水到渠成地得出了太康二年(281)的結(jié)論。像這樣精致入微的考證,在《文史索隱》一書中比比皆是??芍^是“披沙揀金,往往見寶”。這種精致入微的考據(jù)功夫,是經(jīng)歷了長久的坐冷板凳的功夫才練成的。當然,坐冷板凳,搜集資料,并不見得都能做到精致入微。要把這種考據(jù)功夫做到精致入微,還要慧眼獨具,以及積久彌真的學術(shù)訓練。
承蒙姜劍云教授不棄,筆者冒天下之大不韙,已序過《文史索隱》,那就再評騭一下《文史探賾》一書的學術(shù)業(yè)績,尋繹其學術(shù)示范價值。
一是點面結(jié)合、立體透析的手段,垂范后學。如果說《孔融之死新探》《傅玄文體風格觀念》《左思辭賦“尚用宜實”的文學觀念》《陸機“謝朝華于已批,啟夕秀于未振”的文學精神》《陸云文貴清省的創(chuàng)作主張》,以及有關(guān)謝靈運佛學思想等文章是對文學史上具體作家的“點”上的多方拓展與深入挖掘。那么,有關(guān)太康文學情多氣少的主題取向和襲故彌新的體裁范型的探討,有關(guān)中唐時期的通俗詩派、雅正詩派、怪奇詩派乃至金源后怪奇詩派等一系列文章,則是對文學史上文學流派的“面”上的要言不煩的梳理。這種點面結(jié)合的立體透析,幾乎使得一些具體問題的研究題無剩義,又給相關(guān)的專題研究辟出了新的路向。按照專題研究的模式,這些詩派研究大概可以用幾十萬字的專著去探討。當然,任何研究都要有明晰的問題意識與現(xiàn)實指向,僅僅為了探討某一詩派的專題研究,就會陷入了無生氣的文獻堆積,迷失在歷史的“黑色森林”之中。
二是據(jù)真義堅的學術(shù)觀點,既提高了晉唐文學的研究水準,也為后學研究晉唐文學提供了“云梯”。《孔融之死新探》一文將孔融之死視為曹操勢力極度膨脹所致,孔融成為曹操向“周文王”這一目標奮斗的祭品,這一觀點令人信服。但至于孔融是否算成熟的政治家,尚有商榷的余地。此文已經(jīng)觸及漢末建安時代的社會階層升降以及漢末世族階層的歷史命運?!墩撐簳x之際傅玄的文體風格觀念》一文,不僅彰顯了傅玄“引其源而廣之”的賦學觀念,而且揭示了傅玄的文體風格觀念在“文學自覺”歷程中的作用——作為政治家與文學家的傅玄將理性精神與文學精神糅合,客觀上促成了魏晉時代文學精神的滋長。而論及左思辭賦“尚用宜實”的文學思想,則揭示出左思既批評總結(jié)漢代以來的政教文學,又反思了西晉緣情綺靡的審美主潮,由此得出“尚用宜實,與綺靡自妍,共同促成了太康的‘文章中興’”的結(jié)論,令人信服。論及陸機時拈出《文賦》中的“謝朝花于已披,啟夕秀于未振”一句,經(jīng)過點化,揭示出陸機所代表的魏晉時代的文學精神。他在太康文學研究上用力最勤,闡釋了“情多氣少”的主題取向以及“襲古彌新”的體裁范型,足以洗刷20世紀60-70年代對西晉文學的鄙夷與貶損態(tài)度。姜先生的太康文學研究,對筆者惠澤頗多,在拙著《西晉文風演變研究》以及有關(guān)陸機研究的若干論文中多次引證。在謝靈運研究方面,他在考辨謝靈運與佛教關(guān)系的基礎(chǔ)上,揭示了謝靈運詩文中的佛教文化因素。盡管文人多采取“六經(jīng)注我”的態(tài)度與氣魄,汲取哲學或宗教思想,與“我注六經(jīng)”式的學人研究不同,更與虔誠信仰的宗教信徒不同,但這足以啟發(fā)后學深刻把握佛教在魏晉時代的傳播與接受狀態(tài),或者說了解佛教傳播歷經(jīng)了從皇家走向文人的歷史趨勢。
三是風清骨峻的文風足以垂范后學。“文如其人。”凡與姜先生有過交往的人,都會被他的真誠、和藹與熱情所感染。這兩部著作行文風格上,風清骨峻、靈動真率,讓人備感親切,與近些年講究學術(shù)規(guī)范、堆砌文獻、生吞活剝外來理論的那種“酷不入情”的學術(shù)論著完全不同。情采斐然的文章才能膾炙人口,才能更好地交流思想、傳達情感,學術(shù)論文亦當如此。那種密不透風的文獻堆砌,生吞活剝理論話語的文章,只會讓人蹙額掩鼻,難以卒讀。
“索隱考疑事,探賾照文心?!比嗄陙?,姜劍云教授一直在漢魏文學研究、晉唐文學研究中辛苦耕耘、不斷探索,集腋成裘,現(xiàn)在結(jié)集為《文史索隱》和《文史探賾》兩部大著。無論是其所取得的學術(shù)成就,還是其治學路數(shù)和治學理念,都具有重要的學術(shù)史意義,值得后學多加揣摩,多方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