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冠龍

一、引言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①。一曲《牡丹亭》唱出無數(shù)的生死相許，洋溢著追求至情的古典浪漫。十五年前，由白先勇先生進行改編的青春版《牡丹亭》在蘇州大學首演，將六百余年的傳世經(jīng)典帶進青春的舞臺和年輕的視角，用“還魂式的前世今生”述說著“不朽式的人間至情”，毫無疑問的獲得巨大的成功和豐碩的經(jīng)驗。其卓殊的編演理念和獨特的傳播方式至今仍具有非常重要的借鑒意義，值得結(jié)合當下進行深入思考與再應(yīng)用。

青春版《牡丹亭》的成功絕非偶然，與其他優(yōu)秀戲曲劇目相比，最大的不同之處在于其超前的編演思路與多維的傳播理念，以至上演之時不斷引起受眾與媒體的熱捧，至今仍具有十分重要的研究價值。總體來說，青春版《牡丹亭》一方面完美的將我國優(yōu)雅含蓄的古典藝術(shù)風格立于戲曲舞臺；另一方面，其改編最大限度地秉承原著，汲取當下舞臺與當代審美的藝術(shù)特點，使舞臺和表演更加具有時代性，以適應(yīng)當代青年受眾的口味。同時，跨文化的傳播理念使昆曲重新回到國門之外，成為我國民族文化的代名詞。鑒于以上觀點，本文將圍繞戲曲編演、當代傳承、古典精神、傳播視角四個方面，針對青春版《牡丹亭》所產(chǎn)生的成功經(jīng)驗進行深入剖析，以期為當下戲曲傳承與創(chuàng)新理論的發(fā)展添磚加瓦。

二、僅刪不增的精華編演

眾所周知，折子戲能夠成為戲曲演出的重要形式，主要原因在于傳統(tǒng)劇目的全本演出時間過于漫長，而折子戲則完美的避開這一缺陷，用相對較短的時間將古典藝術(shù)展現(xiàn)在戲曲舞臺之中。誠然，一出好的折子戲，無論從結(jié)構(gòu)內(nèi)容還是矛盾沖突，完全不亞于整本大戲。但是，不可否定的是折子戲的局限也十分突出，其最大的詬病在于無法將劇中的整體思想完整的展現(xiàn)于舞臺?；诖朔N現(xiàn)狀，針對傳統(tǒng)劇目的改編成為一種熱潮，而青春版《牡丹亭》在這種潮流下另辟蹊徑，將昆曲的藝術(shù)精髓與新世紀的審美意識相融合，締造出一曲“唱不盡”的三生路。

變舊為新，“有道焉。仍其體質(zhì)，變其豐姿”②。傳統(tǒng)劇目的當代改編由來已久，但從未有青春版《牡丹亭》如此成功。其中一個非常重要的因素在于，這部“老戲新作”的編演一直秉承尊重原作的中心思想，在劇本的處理上堅持最大限度的保持“原汁原味”，注重昆曲傳統(tǒng)的表演美學，僅刪不增，從原本的五十五折濃縮成最終的二十九折。同時，針對原本的改編，青春版《牡丹亭》并非簡單的刪減，隨意的切割，而是在遵循原作的基礎(chǔ)上作出必要的萃取和剪切，將全劇的精華之處充分的展現(xiàn)在受眾面前，以全貌還原全本，做到“整本上演”。

此外，受制于原著劇本，《牡丹亭》的傳統(tǒng)演出以杜麗娘的表演為主，往往將柳夢梅的出演置于第二位。而在青春版《牡丹亭》的改編過程中，大膽嘗試增加柳夢梅的表演戲份，僅中本《拾畫》一出，便有長達三十分鐘的巾生獨角戲。目的是為與上本《驚夢》一出的杜麗娘平起平坐，凸顯其角色的重要性。同時，柳夢梅的形象也得到更加完整的塑造，達到表演生旦并重，劇情雙線發(fā)展，為下本中“情”與“理”的抗爭埋下深深的伏筆，以此增加與受眾的情感共鳴。

三、古老劇種的青春傳承

昆曲作為我國最古老的劇種之一，素有“百戲之祖”的美稱，在我國劇壇歷史上曾留下輝煌的一筆，其諸多劇目至今仍為經(jīng)典。但自上世紀初期，昆曲的傳承一度陷入低潮，以至于民國初年，昆曲幾近消失。后幸于“蘇州昆劇傳習所”③的成立，使這個古老的劇種得以在困境中薪火相傳，延續(xù)至今。不可否認的是，昆曲的“傳”雖得到解決，但其“承”依舊引人深思。青春版《牡丹亭》一方面在劇本的刪減與嫁接上下足功夫；另一方面，也在舞臺與表演中“費盡心思”，成為當下昆曲乃至戲曲改良發(fā)展的范本。

“填詞之設(shè)，專為登場”④，案頭的文本編撰好以后，需要搬演于舞臺之上，經(jīng)得住“場上”表演。為適應(yīng)青年受眾的觀劇心理，青春版《牡丹亭》在編演過程中不斷進行舞臺美術(shù)與當代劇場的無縫對接，舞臺布置不再拘泥于傳統(tǒng)的一桌兩椅，別出心裁的增設(shè)清麗淡雅的水墨后天屏，烘托著古典浪漫主義的氣氛，加之追光的應(yīng)用，無不洋溢著青春的氣息。特別是在場次切換中，創(chuàng)新運用當代舞臺中的熄燈換場，從而避免傳統(tǒng)拉幕對受眾產(chǎn)生的故事切割。

青春作為歷久彌新的主題，源自人們對生命美的渴求。縱觀戲曲的前世今生，無不與青春密切相連。青春版《牡丹亭》緊緊圍繞“青春”這一主線，大膽啟用年輕的明星演員，使青春的故事與青春的表演形神相通。特別是劇中沈豐英飾演的杜麗娘清心玉映、眉目生情，與俞玖林飾演的柳夢梅所散發(fā)出的清秀大方、書生意氣交相映襯，將柳夢梅和杜麗娘的古典形象完美重現(xiàn)在受眾面前，使古老的昆曲再現(xiàn)往日的光彩與芳華，同時也與當代青年產(chǎn)生愉悅和共識。

四、當代劇場的古典精神

記得老一輩人曾說過，戲既已開唱，就必須唱完。在諸多戲班中均有相同或類似的祖訓，以此垂戒后人。昆曲之所以一度問鼎于百戲之巔，與其盡心求精的傳統(tǒng)精神息息相關(guān)。細看昆曲劇本，每一字句無不精雕細琢；慢品昆曲表演，每一動作無不千錘百煉。而青春版《牡丹亭》則在當代劇場中完整的繼承和發(fā)揚這一古典精神，為后世戲曲傳承發(fā)展之師范。

“文變?nèi)竞跏狼?，興廢系乎時序”⑤。不難看出，二十一世紀的受眾審美觀，已完全迥異于明清時代，這也是昆曲日趨走向低谷的重要原因。針對昆曲當時的現(xiàn)狀，青春版《牡丹亭》并非僅僅做到刪減劇本與舞臺對接，而是集結(jié)多方資源共襄盛舉，力求大處完美，細節(jié)兼?zhèn)?，同時也在審美上更加貼合青年受眾。一方面，盡最大可能的保持昆曲抽象寫意的美學傳統(tǒng)，運用以簡馭繁的美學思想進行劇本與表演的刪減和整合；另一方面，追求細節(jié)的“面面俱到”，在舞臺布置和服裝改良方面進行嚴格考究，將演員服裝顏色的搭配更加具有新意，使其總體風格清新淡雅、麗而不妖，以此向受眾涌現(xiàn)出青春的氣息。并且，舞臺背幕的設(shè)計完全源于蘇州園林，與昆曲在文化上同宗同源，意在新潮中演繹古典。

“借優(yōu)人說法，與大眾齊聽”⑥。戲曲歷來講究“雅俗同歡，智愚共賞”⑦，但《牡丹亭》作為昆曲的傳世之作，一向以雅著稱，其最顯著的特點就是唱詞語言的高雅。而青春版《牡丹亭》則結(jié)合當代語言的環(huán)境和表達，將演員的唱詞在不失高雅的基礎(chǔ)上加以改進，使演員的語言唱詞更加通俗易懂。特別是在上本《閨塾》一出中，當春香背不過私塾先生陳最良布置的《毛詩》時，先生顯然有些生氣，發(fā)怒道：“一句都背不出來，還說爛熟的了，回去重讀”⑧。這時春香也不甘示弱，回應(yīng)道：“這樣熟還要讀，讀它什么介”⑨。不僅語言唱詞通俗易懂，而且可以通過語言唱詞將先生的古板和惱怒、春香的刁蠻和可愛充分展示在受眾面前，以增加故事的戲劇性，營造戲曲表演的新鮮感。

五、多維精準的傳播視角

昆曲發(fā)起于元末明初，興盛于明代中葉，直至清末久演不衰，其文化價值足以與我國的青銅器與琺瑯瓷相媲美。如此古老的藝術(shù)形式沿襲至今，依舊可以將其所蘊含的民族美立于舞臺之上熠熠生輝。不可否認的是，每一個劇種的發(fā)展都離不開所處的時代環(huán)境，昆曲亦不例外。而青春版《牡丹亭》的出現(xiàn)，一度將逐漸衰微的昆曲帶進“回暖期”，其獨特的傳播方式立下“汗馬功勞”，給傳統(tǒng)文化的復興起到標榜作用。

十五年前，青春版《牡丹亭》首演成功并一度受到熱捧，至今已在海內(nèi)外接續(xù)上演三百六十余場⑩，幾乎座無空席，多數(shù)場次均出現(xiàn)一票難求。僅演出的時間跨度與場次數(shù)量，足可以稱作當代昆曲演出史上的奇跡。以上種種都離不開青春版《牡丹亭》前期精準定位的傳播角度，在《白先勇說昆曲·序》中曾談及：“青春版，則是要用精美、漂亮、青春來表現(xiàn)《牡丹亭》中杜麗娘和柳夢梅的青春愛情，使他們的這段掙脫束縛、感動鬼神、超越死亡的愛情充滿青春的魅力和活力,以吸引年輕的觀眾”?。由此可見，青春版《牡丹亭》在創(chuàng)作之初便對受眾有著一個十分精準的定位，促使其在前期宣傳和后期打磨中具有中心思想。

“傳播就是社會信息的傳遞與交流過程”?。青春版《牡丹亭》在編演前即對其潛在受眾有著精確的定位，因此，上演前的宣傳十分具有針對性?？傮w來說，青春版《牡丹亭》在國內(nèi)的宣傳主要集中于大學和青年聚集地，一方面，積極利用海報和廣播進行營造氣氛，加大受眾的關(guān)注熱度；另一方面，開辦新劇發(fā)布會和座談會來引導受眾，增加受眾的了解深度。同時，運用高校平臺和媒體輿論，組織學術(shù)研討，以此提升劇目的文化品位，從而吸引更多的受眾，達到擴大受眾數(shù)量的目的。而在國外的宣傳中，除應(yīng)用國內(nèi)豐富的經(jīng)驗外，青春版《牡丹亭》還結(jié)合國外本土文化，進行跨文化傳播，并且利用國內(nèi)受眾的好評以此來打造“青春版昆曲”的品牌效應(yīng)，使之由“文化宣傳”逐步過渡成“文化消費”。

六、結(jié)語

“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不觀青春版《牡丹亭》，怎知經(jīng)典如此驚艷。如果說《十五貫》的轟動一時是“救活了”昆曲，那么青春版《牡丹亭》的演出盛況足可以稱作“重振了”昆曲。正如前文所述，青春版《牡丹亭》所創(chuàng)造出的奇跡絕非偶然，十五年的久演不衰也并非僥幸，這部“新編老戲”的諸多經(jīng)驗迄今為止仍具有非常重要的研究意義。

青春版《牡丹亭》依附昆曲的傳世之作不斷進行再創(chuàng)造，在最大限度繼承原著的基礎(chǔ)上挖掘當代意味，將當代審美與傳統(tǒng)美學相結(jié)合，加之多維精準的傳播方法，開拓出一條戲曲創(chuàng)新的新模式，同時也與梅蘭芳先生所提出的“移步不換形”思想相契合。誠然，戲曲的復興之路依舊任重而道遠，但從青春版《牡丹亭》的成功來看，當前戲曲繼承與創(chuàng)新須更加側(cè)重傳統(tǒng)精髓與當代美學的相融合，依據(jù)當代觀眾的審美需求對傳統(tǒng)精華進行當代“還原”，使精華重新成為精品。同時，發(fā)揚古典精神，將當代舞臺技術(shù)融進戲曲表演之中，以此達到更好的視覺效果。此外，還須結(jié)合當代傳播工具及其優(yōu)勢，擴大宣傳與影響范圍，引導主流回歸民族文化本位。只有如此，戲曲才會逐步融入當代，重新煥發(fā)出勃勃生機。

附表：青春版《牡丹亭》演出歷程（2004—2019）

注釋：

①周友良：《青春版〈牡丹亭〉全譜》，蘇州.蘇州大學出版社，2014 年版，第36 頁。

②（清）李漁：《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卷七）·閑情偶寄·演習部》，中國戲曲研究院 編，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59 年版，第79 頁。

③蘇州昆劇傳習所：1921 年8 月，由昆曲名家張紫東、貝晉眉、徐鏡清等人創(chuàng)辦的學堂式新型科班，旨在培養(yǎng)昆劇演員，所址定在五畝園，公推孫詠雩擔任所長，沈月泉出任首席教師。后有穆藕初、吳梅、汪鼎丞等人贊助。1927 年10 月，因穆藕初企業(yè)連年虧損，無力支援，傳習所宣告結(jié)束。

④（清）李漁：《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卷七）·閑情偶寄·演習部》，中國戲曲研究院 編，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59 年版，第73 頁。

⑤（南朝梁）劉勰：《文心雕龍》，（清）黃叔琳 注、紀昀 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 年版，第253頁。

⑥（清）李漁：《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卷七）·閑情偶寄·演習部》，中國戲曲研究院 編，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59 年版，第11 頁。

⑦（清）李漁：《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卷七）·閑情偶寄·演習部》，中國戲曲研究院 編，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59 年版，第61 頁。

⑧周友良：《青春版〈牡丹亭〉全譜》，蘇州.蘇州大學出版社,2014 年版，第41 頁。

⑨周友良：《青春版〈牡丹亭〉全譜》，蘇州.蘇州大學出版社,2014 年版，第41 頁。

⑩數(shù)據(jù)來源：蘇州日報2019 年8 月15 日，責任編輯：姚麗濛

?白先勇：《白先勇說昆曲》，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 年版，第6 頁。

?楊中舉：《新編傳播學教程》，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2011 年版，第3 頁。

?周友良：《青春版〈牡丹亭〉全譜》，蘇州.蘇州大學出版社，2014 年版，第48 頁。

補登：《京杭運河沿線京劇學文獻研究綜述》注釋

①李泉：《運河文化》[M].濟南：山東大學出版社，2013 年版，第3 頁。

②圖片來源：莊輝明：《大運河》[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 年版，第11 頁。

③李泉：《運河文化》[M].濟南：山東大學出版社，2013 年版，第53 頁。

④圖片來源：張永和：《同光十三絕合傳》[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 年版，前言頁。

⑤蘇移、藍凡：《中國京劇史（1790—1949）》[M].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2016 年版，第174 頁。

⑥蘇移、藍凡：《中國京劇史（1790—1949）》[M].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2016 年版，第175 頁。

⑦蘇移、藍凡：《中國京劇史（1790—1949）》[M].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2016 年版，第177 頁。

（注：原文刊載于《人文天下》2019 年第16 期（8 月刊）總第150 期，20-25 頁，作者：王冠龍，單位：山東藝術(shù)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