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永輝
(閩南師范大學 文學院,福建 漳州 363000)
四六文的藝術成就自宋以降,呈持續(xù)衰弱的態(tài)勢,至明代中葉,遂一蹶不振,出現(xiàn)了“多門面習套,無復作家風韻”的弊病。清人詬病明人四六文作家“抄襲皮毛,轉相販鬻,或涂飾而掩情,或堆砌而傷氣,或雕鏤纖巧而傷雅”,明人自己對這些弊病亦有所察覺,沈德符以隆慶二年為分界點,云“然戊辰庶常諸君尚沿余習,以故陳玉壘、王對南、于轂峰輩,猶以四六擅名,此后遂絕響矣?!敝两?,駢文研究漸為火熱,明四六文一隅卻鮮為問津,以其創(chuàng)作缺乏作為文學內核的情感,被視為“形式主義”“唯美主義文學”。
然而,明代四六文創(chuàng)作所處的時期比較特殊,四六文在此衰落,又在此崛起。清代駢文的中興,并非憑空而起,而是在晚明即萬歷中期迄清初大概半個世紀間,不少文人對有明以來的四六文創(chuàng)作進行重新審視、批評、總結,力圖一改時人駢文創(chuàng)作疲敝之風的基礎上才得以形成,從當時刊刻的四六文選本中的凡例、序言即可見出。明人選本朝作品的選本,最能代表明代四六文創(chuàng)作的成就。雖然明代四六創(chuàng)作整體成就不高,不過經(jīng)過選家的排沙簡金,仍能找出不少優(yōu)秀作家及優(yōu)秀作品,如金門作家蔡復一即是其中之一。
本文將從晚明明人選本朝四六文選本切入,考察處于晚明四六低潮與清代四六中興之間的過渡期中,蔡復一四六創(chuàng)作的思想及其成就。蔡復一所處的時期,以鐘惺、譚元春為代表的竟陵派,不管在詩壇,還是在文壇上都具有一定的影響力,其《四六云濤》《四六新函》《四六金聲》從某種程度上說代表著當時的主流創(chuàng)作觀。但因鐘、譚二人與蔡復一的密切關系,又不能排除他們在選文的時候帶有偏見,故另選晚明張師繹的選本《四六燦花》作為主要參考對象之一,對蔡復一的四六文創(chuàng)作進行研究。
蔡復一(1576~1625),浯嶼(今金門)山兜人。萬歷二十三年進士,明熹宗時官至兵部右侍郎,貴州土目安邦彥亂,操勞軍中,病卒于平越,贈兵部尚書,謚清憲。著有《駢語》五卷、《續(xù)駢語》二卷等。明代以八股文為時文,詩歌創(chuàng)作一度被視為“小道”,四六文就更不用說了。時人在評價他人創(chuàng)作水平高低時,基本上不會言及四六,更不會以四六水平的高低作為評價標準。以致于就算有此種文體的創(chuàng)作高手,也往往被忽視。蔡復一即是如此,《明史》對此根本只字不提,只有在其友人的著作及地方志的記載中對其四六創(chuàng)作大加稱賞。
比如同鄉(xiāng)友人蔡獻臣稱其“學博才高,下筆千言,弱冠尤工四六”;晉江何喬遠詩云“有時四六尺書通,翩如入海戲群鴻”,書信云:“讀《爨余全編》,如入武庫,用字用事,天作之合?!庇衷凇堕}書·英舊志》中說“復一博學才高,下筆千言,兼工四六。”可見,蔡復一的四六創(chuàng)作在其友人中甚有名氣,那么是否只是其友人的過譽之詞呢?其實這些贊譽并非虛語,從四六選本的選文情況中即可看出。筆者對張師繹的《四六燦花》及鐘惺的《四六新函》中的收錄情況進行了數(shù)據(jù)統(tǒng)計:鐘惺《四六新函》所收錄的作家共計219人,作品580篇,選蔡復一作品23篇,數(shù)量僅次居于收錄數(shù)量第一的許以忠之后,占全書選錄篇數(shù)的3.9%;另外,張師繹《四六燦花》所收作家共計194人,作品523篇,選蔡復一作品25篇,收錄數(shù)量在該書收錄作家中居于首位,占全書篇數(shù)的4.7%。兩部選本中涵蓋的作家大部分只收錄一篇作品,僅蔡復一一人就收了二十來篇,可見選家對蔡復一的作品評價相當高。如果說鐘惺與蔡復一為好友,在選錄上或許存在偏好,那么與蔡復一毫無交往的張師繹則甚于鐘惺選了25篇,就說明蔡復一好友對其四六創(chuàng)作的贊譽并非虛語。
兩本明人四六選本中,收錄數(shù)量居前四位的作家分別為許以忠、蔡復一、吳明郊、諸葛升;蔡復一、卜豫吉、樊王家、毛應翔,這七位作家中,除蔡復一以功名著于《明史》外,其他六人皆無記載。再次印證四六文這種文體在明代文壇中地位低下,且不受關注的事實,難怪蔡復一說“雕刻而至于四六,益下矣?!辈虖鸵坏乃牧鶆?chuàng)作成就因選本才得以昭彰,不僅如此,選者的選編思想、選編體例還突出了蔡復一四六文的創(chuàng)作成就及特點。
《四六燦花》選錄蔡復一作品的數(shù)量已經(jīng)表明其對蔡復一四六文創(chuàng)作成就的肯定,換句話說,蔡復一的作品是符合張師繹四六文創(chuàng)作觀的,那么張師繹所言的四六文創(chuàng)作標準、特點,蔡復一被選的作品亦應具備?!端牧鶢N花》凡例云:
四六之體,始基于漢魏,淫裔六朝,嚴于唐,逸于宋,而濫觴于我明。無論黃初之麗藻闃如、建業(yè)之繁華妙當,乃仿唐者多矜飾未圓,學宋者輒散緩弗飭。又有一種跳于不唐不宋之外,間出無聊雜于或唐或宋之間,只寒暄而已,幾成嚼蠟。僅傴僂為恭,何用鏤塵。
很明顯,雖然四六文的創(chuàng)作唐代嚴整、宋代輕逸,但是張師繹卻以漢魏為宗,指斥時人模仿唐代只知道雕飾卻不能渾融、學宋代的輕逸卻疏散而不知整飭。卜履吉在序中批評這些作品“黃白是圖則惟其燦然而已矣”。還有更甚者,所作出于漢魏六朝唐宋之外,將四六俚俗化,以為自成一格,實際上味同嚼蠟,毫無美感。又所作四六文“僅傴僂為恭”,感情色彩勢必淺薄。這些不過是以“復古”及“求新”兩種方式尋求四六文創(chuàng)作的新道路,不過皆以失敗告終。鐘惺《四六新函·序》亦病自唐以后的四六制作或“止習虛詞,藻縟紛華,全無旨趣。”陸雨詹在《四劉云濤·序》中,更以厲詞譴責那些當時四六文皆“諛語衣衣,寒士酸詞,令人面赧入心,嘔作噫羞矣?!?/p>
針對這些弊病,張師繹等人對四六文創(chuàng)作的各方面,提出了各自的要求,張師繹《四六燦花·凡例》云:
(四六)果如王駱諸賢,神采陸離,庶不貽譏于濃艷,何必似眉山兄弟,情辭爽愷,乃可無憾于寂寥。且奉上答下,祝頌不廢箴規(guī),即抒愫寫悰,祛練仍兼灑脫,隔千里如面談,合萬形皆肖貌。斯郵簡之秘寶,駢語之稀珍也。若以襞積而涂蠟澤,爰從枵腹而運枯毫,自謂名流宗派,實為先正罪人。
鐘惺《四六新函·序》言四六制作要:
有如措詞天設,寒暄盡恰其素心,命意日新,妍強各開其生面。雙聲疊韻,聊展其恭敬之忱,合璧連珠,爰立其端嚴之體。
卜履吉《四六燦花·序》則言:
古之大臣所以貢陳宣略于廟堂者,語皆燦然,特未嘗以意鑄煉之,而要其對尊嚴之體常,貴整齊而不尚紛錯,即謨訓足以境也。又奚俟格調之下衰至李唐、趙宋乎?又陸雨詹《四六云濤·序》云:
(鐘惺《四六云濤》所選作品)迨披之新燦景云,標麗流麗,行云飛采。既脫從來塵垢,亦無系來癡之橫溢。聲之鏜鎝,若鴟鸮披素旌以前導,而天吳鼓以隨之。
關于四六文的辭彩,也就是四六文的形式問題?!胞悺弊圆槐卣f,這是自駢體文成型以來,作家的共同認識,也是駢體文的特點之一。駢體文與漢賦的淵源關系不言而喻,最初漢大賦乃是廟堂文學,它的功用是“奉上答下,祝頌不廢箴規(guī),即抒愫寫悰,祛練仍兼灑脫”,即在具有傳統(tǒng)諷諫功能的同時兼以諷諫。漢賦自張衡以后才發(fā)生轉變,抒情小賦的創(chuàng)作蔚然成風。不過齊梁以來,徐、庾承漢大賦的“麗”“偶”的特點,于廟堂上一扇駢風。既然是廟堂文學、貴族文學(這種情況到宋明以后發(fā)生變化,張師繹自己在《凡例》中也說“四六之用,上自金門紫闥,下迄冷局散官”,已經(jīng)不局限于廟堂了),就必然要嚴肅,對“麗”的程度也就有所限制,即可以有“神采”而不能“濃艷”。要使四六文達到“神采”與“嚴肅”兼顧的方法在于“未嘗以意鑄煉之”“恰素心”,就是強調真情實感的自然抒發(fā),詞語“天設”與情感“素心”的自然結合。如果只是“襞積而涂蠟澤,枵腹而運枯毫”的麗辭堆砌,且不說文章無生氣,對作品的接受者(帝王、師友)來說是不尊敬的、對駢文這種“端嚴之體”來說也是一種褻瀆。所以,張師繹才會譴責末流駢文作家是“先正罪人”,并強調“素心”和“愫悰”,就是要使四六文的創(chuàng)作回歸到抒情的路子上。
而文辭和情感只是四六文創(chuàng)作的基礎,要寫得出彩,還需要在聲律和新意上格外注意。四六文不僅在形式上整飭,高手在聲調上更是講究,運用“雙聲疊韻”等創(chuàng)作技巧來達到朗誦時“鏜鎝”的藝術效果。而要出新意就比較難了,新意能從兩方面出之:一是用僻典,表達同一種情感;二是以不同的詞句組合,使用同一個典故;三是典故的反用;四是在題材上出新。以上不僅是四六文鑒賞家的四六文創(chuàng)作思想,也是這些四六文選家的選文要求。也就是說,張師繹與鐘惺所選的58篇蔡復一作品,大致都具備上述的特點及要求的。這58篇作品在某程度上代表著蔡復一四六文的創(chuàng)作成就,是蔡復一四六文研究的重要作品。
蔡復一現(xiàn)存作品中,涉及四六文創(chuàng)作觀的文章僅有《爨余駢語引》一篇,其內容為:
雕蟲刻鵠,壯夫不為。雕刻而至于四六,益下矣。余初嘗拈筆,友人李端和曰:‘子則工矣,然今去為兩司,屠龍之技無所用之矣。’逮入楚,酬酢不能費,敢辦咄嗟,安得從容?問代斫間,以緩者屬諸生草創(chuàng),而其詞皆襲也、腐也、諛也,意不能已,復自拈弄,積四年得五卷。學問政事之晷,十奪其二??讨灾究啵抑纠?。刻成,自覆之,僅不能襲而已,而其腐與諛,固自若也。噫!即使不腐不諛,亦蟲絲鵠毳,壯夫不屑唾,況腐且諛之無以逾代斫者,而敝敝焉,役精神為之,以奪其學問、政事二分之晷乎?專此精神于學,學必成;專此精神于政,政必舉。是吾過也。
引文中所闡述的對四六文的觀點比張師繹等人更為激進,張師繹等人認為四六繼承了漢大賦這種廟堂文學的諷諫箴規(guī)功能,具有實際意義。而蔡復一卻認為漢賦是“雕蟲小技”,四六文更是連“雕蟲小技”都算不上,而且還非常耗費精力,會影響到學問的研究和政事的處理。蔡復一會對四六文產(chǎn)生這樣的看法主要有兩個原因,一是駢文作為漢大賦這種“廟堂文學”的遺緒,到明代已經(jīng)變?yōu)椤肮賵鼋浑H文學”,其嚴肅性已不同往日,變成了“寒暄體”,內容空洞,毫無真情可言;另外,文辭上的抄襲、套用風氣已經(jīng)使當時的四六文創(chuàng)作稱不上是創(chuàng)作了,只不過是詞句的拼接。由此與漢賦進行對比,四六文自然是更下一層。
針對時人四六文創(chuàng)作“襲、腐、諛”的弊病,蔡復一在進行四六文創(chuàng)作的時候自然會盡力避免出現(xiàn)這些問題。不過出于“雕刻而至于四六,益下矣”的看法,又以官場應酬而不得不為作為創(chuàng)作動機,以上三種弊病自然也難以完全規(guī)避。所以他在評價自己的四六文時認為“僅不能襲而已,而其腐與諛,固自若也”。蔡復一《爨余駢語》五卷、《續(xù)駢語》三卷,合計作品616篇,其數(shù)量之大,要蔡復一每篇都規(guī)避掉“三病”,從整體上取得較高的藝術成就,顯然是有困難的。而選本的功能就是從616篇中選出符合上述四六文創(chuàng)作思想及規(guī)避了蔡復一所說的“三病”的作品,張師繹、鐘惺合計選了58篇,這58篇經(jīng)筆者統(tǒng)計,重復的篇目有12篇之多。這說明了二人在選文標準上的相似性,并且這相同的12篇作品是58篇中的精品。現(xiàn)以其中《與郎署同志》為例,看看蔡復一是如何規(guī)避“三病”的。原文如下:
漢署談兵,常笑為郎之老;武溪聽曲,始知作吏之勞。何者?千里鴻哀則心痛如病,兩衙蜂擁則體頓若酲。況乎苗橫備馳之鄉(xiāng),餉竭兵驕之會。狺犬非舞干之能格,牢乍補于亡羊;饑兒豈折箠之可笞,眠無殊于報虎乎?翻思曩者,官枝月閏,署冷云閑,得以晤語名流,醉心往牒。拄西山之笏,似是馬曹;賞流水之琴,非無鐘子。清都舊福,忽飄墮于修羅;山鳥今籠,猶低回乎故岫。情所至也,豈不然哉?
緬惟臺丈鳴佩握蘭,居則勝矣;高牙大纛,行亦隨之。則詠風築金之臺,醉月?lián)糁?。異書可購,勝友相過。言開肺腑之言,事舒眉目之事。此官此地,何日何年。勿如弟夢里役夫,空自哂于列子;車中新婦,復同嘆于曹公也。然鹿驥性乖,鷃鵬見隔。如或君民之志,惟許憂先;文武之才,偏推憲遠。則固宜染俊豪以恢識,量橫今古以釀經(jīng)綸。曼倩陸沉,難預翹才之館;山公水鏡,豈入步兵之廚?信摶風吹電之羽毛,絕豐草茂林之擬議矣。若某者長短有分,流坎隨緣。偶成郢客之書,幾作楚狂之態(tài)。高張迷路,徒握草以彷徨;班尹竟宵,或開函之仿佛。能忘將伯,不盡跂予。
萬歷三十八年,蔡復一在京師服官刑曹,萬歷三十九年歸里,同年遷湖廣參知,疾馳入楚。根據(jù)該文提及的楚苗兵變事件,可以得知該文作于萬歷四十一年兵變后不久。起句所用典即緊扣書信的接受對象“郎署”,“漢署談兵,常笑為郎之老”連用顏駟、馮唐兩個與郎署相關的典故。馮唐事廣為人知,茲不贅述引(見《史記·卷一百二張釋之馮唐列傳第四十二》)。顏駟事引自《漢武故事》:
顏駟,不知何許人,漢文帝時為郎。至武帝,嘗輦過郎署,見駟尨眉皓發(fā),上問曰:叟何時為郎?何其老也?答曰:臣文帝時為郎。文帝好文而臣好武,至景帝好美而臣貌丑,陛下即位好少而臣已老,是以三世不遇,故老于郎署。上感其言,擢拜會稽都尉。
馮唐與顏駟的共同特點是都為郎署武官,且老來得志。一般引用此二典都是用來表達不得志的悲郁,蔡復一反用之,以“笑”來表現(xiàn)當時年少有為的得意之態(tài)。不過對句卻以反對的手法來反撥前句,“武溪聽曲”指的是朱熹游武夷山所作的《九曲棹歌》,“始知作吏之勞”,說的是蔡復一見了《九曲棹歌》所描寫的閑情逸致,才體會到做官的辛苦,寫得生動自然?!扒Ю秫櫚t心痛如病,兩衙蜂擁則體頓若酲”一聯(lián),張師繹、鐘惺皆于該句注“《小雅》:鴻雁于飛,哀鳴嗷嗷”,其實不過是直述而已,何必說是用典。蔡復一入楚以后,事務繁忙,四年未嘗歸家,看見鴻雁生悲也是自然而然的事。以下兩聯(lián)則用典兼直陳,“苗橫備馳”“餉竭兵驕”都是當時實地情況的描寫。蔡復一《上葉臺山相公》:“苗生聚日繁,而我兵政日壞,共兵六千余,一參將、一守備、十八哨官,積弊相沿。內則尅兵財以肥己,外則虛兵糧以奍苗,而餉半派外郡,逋十余萬,額缺三年不給。去歲二月初十日,兵譟而出?!边@封寫給葉向高的信作于萬歷四十二年,“狺犬非舞干之能格,牢乍補于亡羊;饑兒豈折箠之可笞,眠無殊于報虎乎”與信中的內容一對,句句皆是實錄。
之后筆鋒一轉,回憶以往在郎署清閑的日子?!胺缄僬摺币宦?lián)都是散句,卻寫得不失文采?!爸趔恕币宦?lián)又用事對來描寫閑散的生活,一以東晉王徽之“拄笏看山”典,一以鐘子期“高山流水”典。后者比較常用,蔡復一借以表達自己與郎署同僚深厚的友情。王徽之典出自《世說新語·簡傲》:
王子猷作桓車騎參軍,桓謂王曰:卿在府久,比當相料理。初不答,直高視,以手版拄頰云:‘西山朝來,致有爽氣?!?/p>
用以表達當初在郎署時,雖身處宦途仍有如王徽之一般的閑情逸致,能夠忙里偷閑。接著筆鋒再轉,把往日所居比作清都、故岫,今日所處比作修羅、鳥籠,這一聯(lián)也算不上是用典,只是以形象的比喻,突出今昔的差異。然后以高漸離、曹君弘事直陳自己與郎署同志不忍離別的深切之情,又以《莊子·逍遙游》中鷃鵬的故事、《與山巨源絕交書》中嵇康自比“禽鹿”的典故自慚才能不及郎署諸友。接以東方朔、司馬徽這樣的智囊型人物喻郎署友人,以“楚狂”自比。此處“楚狂”典是反用,來說明孔子有一套行得通的救世之法,他的積極入仕是正確的,而楚狂自己不懂治國之方,只能以佯狂、嘲諷孔子的方式來掩蓋自己的無能。湖廣天災人禍,難以料理,蔡復一殷切地期望遠在京都郎署的友人能夠給如“楚狂”的自己指點迷津。
這篇四六文筆鋒頻轉,在今與昔之間來回跳躍,呈現(xiàn)今與昔境況的天差地別。今日的描寫不失事實,以直陳、比喻來描述;昔日的生活及與友人的友情則以直陳、用典的方式來呈現(xiàn),不僅沒有刻板的毛病,而且文意清晰,駢散結合恰到好處,無生硬之病。不僅如此,這篇四六在聲律上也有些講究,如一聯(lián)之中:
基本上每聯(lián)的尾字都平仄相對,個別句子在句內偶數(shù)字處也與對聯(lián)相應處平仄相對,使該四六文不僅具有對偶的形式之美,更兼律詩的聲律之美。
可見蔡復一的四六文能夠“情”“麗”兼?zhèn)洌粸槲捏w所牢籠。另外,其在四六文的題材上更有開創(chuàng)之功。鐘惺《四六新函》和張師繹《四六燦花》都是以四六文的接受者的官職分為十二卷,而且蔡復一擅長于以兵部、刑部、蕃臬為對象的四六文創(chuàng)作(此類收錄蔡復一作品最多)。不過這種分類方式,只體現(xiàn)了四六文作為官場交際文學的一面,并不能體現(xiàn)四六文創(chuàng)作的題材范圍。譚元春《四六金聲》的分類方式則是以節(jié)序、慶賀、敦請、候問、上陳、復答、壽旦、婚姻、送迎、拜謝分為十卷,這種分類方式顯然更具四六文題材的參考價值。其中張師繹與譚元春所共選的蔡復一的《慰張黔臺斷弦啟》一文,可以說在四六文題材上具有創(chuàng)新意義,該文內容如下:
伏以方耀法星,胡沈寶鶩。乃知下車之雨,果有入灶之風。象服宜并于山河,鷺臺遂歸于瑤島。恭惟臺臺方忘家而圖國,孰與襄中;待旦而勤民,獨孤問夜。蓋大臣之失德配,缺陷系于家邦;然良翰之顯大,師榮哀垂乎國史。在下吏寧忘開戚之愴,冀達人勿殢悼亡之詩。某執(zhí)奠無階,奉慰偏后。惟賢內助,何敢云漆園叟之無情;以理豁哀,聊復述宗少文之故事。伏惟義懷君民之重,命通晝夜之知。解釋腹悲,陶寫神律。益弘覆露,以為物天。
以喪偶為主題的四六文不太多見,出彩之作自然更少,該篇就是以喪偶為主題的難得之作。關于這位張黔臺的具體身份,查《貴州通志》巡撫都御史條,萬歷至天崇禎間張姓巡撫只有張鳴鶴一人,故張黔臺應為張鳴鶴無誤。開篇即以“寶鶩”“法星”分別指這位張鳴鶴和他的妻子。《晉書·天文志上》:“石氏云:‘(北斗七星)第一曰正星,主陽德;天子之象也。二曰法星,主陰刑,女主之位也。’”“寶鶩”不知出自何處,不過前句既以“法星”指女主,對句“寶鶩”自然不能再重復,以此推測“寶鶩”應指張鳴鶴。接下來盛贊張鳴鶴潛心事務,頗有政聲,即“下車之雨”之所指,典出《禮記·樂記》:“武王克殷,未及下車而黃帝之后于薊?!焙笠晗萝嚍榈饺沃?,而“雨”則喻指恵政。對句“入灶之風”或用蔡邕焦琴典,參讀沈炯“為我彈鳴琴,琴鳴傷我襟。半死無人見,入灶始知音”句可以得知,沈炯以枯桐自喻不為人識見,待到被當廢材擲入灶中才被如蔡邕一般的知音者所察覺,故此處化用焦琴典無疑。蔡復一亦用此典,來體現(xiàn)張鳴鶴夫妻二人的相知之情,也是以此引出下文言其妻子的輔佐造就了他如今之成就的結論。然后就是勸慰張鳴鶴不要過度悲傷,通過事對兼以反對的手法來表現(xiàn)。事對一引“莊子妻死,惠子吊之,莊子則方箕踞鼓盆而歌”事,一引南朝宋宗炳“妻羅氏,亦有高情,與炳協(xié)趣。羅氏沒,炳哀之過甚,既而輟哭尋理,悲情頓釋。謂沙門釋慧堅曰:“死生不分,未易可達,三復至教,方能遣哀’”事。前者反用,以與后者形成反對?!昂胃摇倍志驼f明了蔡復一深知張鳴鶴夫妻二人感情之篤,張鳴鶴不可能對生死看得如此之淡,若用莊子“擊缶而歌”事來勸慰他,顯然是不近情理的,故對句用宗炳事來達成他勸慰的目的。宗炳妻死,他有一個從“哀甚”到“哀遣”的過程,這與莊子事相比顯然是更符合情理,而且更符合張鳴鶴當時的際遇。這一聯(lián)不僅是“反對”藝術技巧的巧妙運用,從典故的選擇上更體現(xiàn)了蔡復一站在接受者的角度考慮,真心實意地想要達到勸慰張鳴鶴節(jié)哀的目的,而不是流于形式上的問候。
綜上,可以見得蔡復一在進行四六文創(chuàng)作時,能夠兼顧到典故引用的恰當、聲律的和諧、情感的真實表達。馬士奇在該篇后給予了很高的評價,其曰:“喪內之啟,無套可襲。此公亦鋪列詞華,猶見作手。欲使節(jié)哀,先說不得不哀,甚至操縱之法?!?/p>
“麗”作為四六文的標志性特征,蔡復一可以說是完美地把握了具有嚴肅性的“麗”的呈現(xiàn)。但是其四六文的成就并不在此,而是四六文創(chuàng)作中作家“真情”的復歸,從上面兩篇作品即可看出。蔡復一試圖將僵化的四六文的創(chuàng)作拉回言情、敘實事的正軌上,而他的作品又被選家廣泛收錄,證明了晚明四六作家和選家已經(jīng)意識到四六文創(chuàng)作所存在的弊病,并自覺地通過選本的出版和理論的構建以期革除這種弊病,后來清代的駢文能夠中興也就不足為奇了。
注釋:
[1](清)孫梅輯:《四六叢話》,《萬有文庫》第二集七百種,上海:商務印書館,1937年,第1頁。
[2](清)永瑢等撰:《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1719頁。
[3](明)沈德符:《萬歷野獲編》,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第270頁。
[4](明)蔡獻臣:《清白堂稿》,廈門:廈門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137頁。
[5](明)何喬遠:《閩書》,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153頁。
[6](明)何喬遠:《閩書》,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877頁。
[7](明)何喬遠:《閩書》,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2744頁。
[8][18](明)蔡復一著,何丙仲點校:《遁庵全集》,北京:商務印書館,2018年,第537頁。
[9][12][17](明)張師繹:《張夢澤先生評選四六燦花》,《故宮珍本叢刊》第620冊,海口:海南出版社,2000年,第4頁。
[10][13](明)鐘惺選注:《四六新函》,明末刊本。
[11][15](明)鐘惺輯并注,(明)陸云龍增訂:《新鐫選注名公四六云濤》,國家圖館藏明崇禎六年本。
[14](明)張師繹:《張夢澤先生評選四六燦花》,《故宮珍本叢刊》第620冊,海口:海南出版社,2000年,第2頁。
[16]譚家?。骸蛾P于駢文研究的若干問題》,《文學評論》1996年第3期。
[19](明)蔡復一著,何丙仲點校:《遁庵全集》,北京:商務印書館,2018年,第707頁。
[20](南朝梁)蕭統(tǒng)編,(唐)李善注:《文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1986年,第663頁。
[21](明)蔡復一著,何丙仲點校:《遁庵全集》,北京:商務印書館,2018年,第244頁。
[22](南朝宋)劉義慶撰,徐震堮校箋:《世說新語校箋》,北京:中華書局,2001年,第415頁。
[23][30](明)譚元春選輯,(明)馬世奇評釋:《簡遠堂輯選名公四六金聲》,國家圖書館藏明崇禎間本。
[24](清)鄂爾泰等監(jiān)修,(清)靖道謨等編撰:《貴州通志》,《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571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430頁。
[25](唐)房玄齡:《晉書》,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290頁。
[26](漢)鄭玄注,(唐)孔穎達疏:《禮記正義》,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1134頁。
[27](南朝陳)沈炯撰,(明)張溥輯:《漢魏六朝百三家集·沈侍中集》,光緒五年乙卯(1879)信述堂重刻本。
[28](清)郭慶蕃撰,王孝魚點校:《莊子集釋》,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614頁。
[29](南朝梁)沈約:《宋書》,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227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