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豹
在28歲時可以得到原諒的事,在48歲時往往不容易再得到同等的寬容,而是會教人不耐煩。即便在有善心的人那里,得到寬容的也不是錯誤,而是變老這個事實。對于正在變老的人,大家愿意忽略他們的過失,不害怕他們了。當(dāng)他們不情愿地后退到競技場的外圍,好心人懷著對失敗者的憐惜,施舍出幾份無關(guān)緊要的寬宏大量。
安貞愿意這么想。去溫哥華看望她離婚十三年的前夫之前,熟人說,安貞老師對他太好了。也有朋友問她是不是對他還有感情,安貞就說,我信佛。對他好一點,也沒壞處,是不是?
她前夫有錢。三年前,他45歲時,在加拿大換了肝臟,后來腫瘤復(fù)發(fā),安貞到時,剛做過介入治療。他去世前這四個月里,安貞住在他給女兒買的公寓,每周末女兒從大學(xué)回來去看爸爸。安貞自己每周去醫(yī)院看望他一次,通常在周三。到后期,他顯然辨認(rèn)不清安貞是誰,不過應(yīng)該知道她是位老朋友,安貞坐在床邊時,他跟她講起年輕時去過的地方,其中有一兩次當(dāng)年確實是和她一起去的。
基本上,她認(rèn)為前夫的病是他自己作出來的。他是那種普通的有錢人,比中產(chǎn)階級有錢一些而不可能成為富豪。但他比大部分有錢人更愛花錢。
安貞每天記日記。起初也想記下每次探訪的感受與情緒,寫一點詩性的句子,想著回國后做一個關(guān)于衰老與死亡的展覽,構(gòu)思中的主題是“翻譯”,身體的記號在醫(yī)生那里翻譯成生或死的訊息。后來歷次探訪都自我重復(fù),她又不是他法律意義上的親屬,并不參與跟醫(yī)生探討治療方案的那些談話,越來越不知道寫什么。記下的東西很虛空,總是在描述醫(yī)院餐廳里的食客,還有從他的病房能望見的玫瑰花圃。她就報名去參加當(dāng)?shù)氐耐讲接?,寫了些描述地貌的散文詩,期望著能有一些剛硬的描述,跟花園部分的冥思和抒情相對照,就像奮力的生與永恒的死相對照。也寫得糟糕,交作業(yè)式的。
起初出去旅行時,安貞覺得自己應(yīng)當(dāng)有一點負(fù)罪感,這么快樂,跑到這里來,既沒怎么太陪他,也沒做作品。但確實沒那種感覺。后來他就神智不大清楚,非常消瘦,常嘔吐,不太有力氣說話,她再在病房里出現(xiàn)的意義好像就不大了。有一次她去班夫國家公園參加了十天的徒步旅行,翹了兩次探病。回來后再去看他,他也茫然無知。
丈夫的兩任妻子都去醫(yī)院。那位比安貞年輕七歲。在還清醒時,他說,那位韓裔加拿大護(hù)士以為安貞才是他的年輕太太,還以為她是無情無義的那個,在丈夫病重時一周只來一次,而糟糠之妻則每天都來探望他。
說這些時,他帶著一點促狹和得意,很像他年輕時的樣子,拐彎抹角地贊美她。安貞回答說,這說明和你一起生活就會快速變老。
年輕時怎么那么計較?那時安貞生氣,他說,你們女人,心眼太小。安貞更火大,忠誠是個度量問題嗎?你要我怎樣,讓你亂來才是慷慨嗎?少拿這嚇唬我,我不給自己下這種絆子。
現(xiàn)在的自己——以及他39歲的太太,都好像是新女性,或者說是自遠(yuǎn)古而來的人。不那么一夫一妻制了,不嫉賢妒能。在衰老和腫瘤面前,大家都態(tài)度謙和,一籮筐的善心。都希望自己得到原諒,雖然不知道“XXX的原諒”中,那個XXX該如何定義。
他去世那天,安貞特意找護(hù)士介紹自己?!拔沂撬那捌蓿醢藏??!?護(hù)士重復(fù)一遍,An Zhen, 發(fā)第二個音時嘴咧得很開,聽起來全然不像。安貞說,叫我Jane就可以,Ann Jane。韓裔護(hù)士不滿于潦草翻譯,硬要問她這兩個字在中文里怎么寫,是什么意思。安全,Safe,貞潔不知道怎么說,loyal吧,忠誠,安貞說。
安全,忠誠。護(hù)士點著頭,也許在她臉上看見了“中國文化”。
不是,我只是原諒了他,安貞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