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衛(wèi)娟
大明湖南岸的“奎虛書藏”,是一處頗有歷史文化氣息的所在,原為山東省圖書館藏書樓,匾額由傅增湘題寫。
藏書樓向南數十米,隔著一條馬路,就是一條南北向的小街——著名的貢院墻根街。街道的東北側,是府學文廟。街道的南頭,向西延伸,接上了省府東街、省府前街,就是原來的布政司小街、大街;向東延伸,橫穿芙蓉街、曲水亭街,就接上了后宰門街。這幾條小街,串連起貢院、濼源書院、尚書府,文化氣息濃厚。清代濟南有近三十間刻書坊鋪,大半分布于此。
菏澤90后李振豪,就在“奎虛書藏”的二樓默默地做雕版印刷,立字號曰“皇華館”?!翱摃亍倍菈γ妫鴺翘?,是“山東金石保存所”的歷史介紹:“當時的山東圖書館金石保存所,被稱為‘北方文化重鎮(zhèn),贊曰:‘濟南勝處,不在大明湖,而在圖書館”。
這是一種價值判斷。也是對一個城市、一個族群秉性氣質的認同。
90后李振豪入行古老寂寞的“雕版印刷”,是文化的魅力,也是內心的指引。
趁手的“拳刀”,是彎月形的
李振豪排行老三,從小活潑好動。他把啞了的爆竹倒出藥來,放到自己的玩具槍上,打起來很響很拉風。很難想象,這樣一個皮小子會從事一份必須坐得住、沉下心的細致活兒。
小時候接觸到舊醫(yī)書,李振豪雖然看不懂,但莫名喜歡書里透出的古舊氣息。在長兄師從古籍目錄版本學、四庫學和山東文獻研究領域知名的學者杜澤遜教授后,他也跟著泡英雄山文化市場,倒騰古書,逐漸對古書修復產生了興趣。
李振豪找到專事古書修復的顏風老師,學習了一年。上半年就是練習基本功,先是托裱報紙,要把兩張報紙托裱得嚴絲合縫、整整齊齊、不能起褶。之后練宣紙,先是用比較薄的皮紙、竹紙,要特別注意用巧勁,不能一提就爛。做竹紙要掌握好時間,時間太長就成漿了。
下半年才有機會跟老師修書,他參與修復了《上上玉清經》《平叛記》《委任狀》等。有的書已經成了書磚,噴濕也揭不下,只好上鍋蒸松軟了再輕輕一頁一頁地揭。
顏風曾在故宮博物院學習過,一定要按照自己的標準來制作,不惜延長工期,也不肯壞了自己的原則和名頭。這種手藝人的驕傲和自律深深影響了李振豪。
一段時間后,李振豪漸漸好奇手中的古書是怎么印出來的。但他找不到雕版印刷的師傅,只好先去聊城學習雕版年畫。
在聊城,他利用刻年畫的笨方法,一個字一個字地轉著刻了十來塊板,古法裝訂成一冊《鄭康成集》。
2013年,他到揚州拜訪雕版印刷“杭集刻字坊”第三代傳人陳義時。陳大師是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代表性傳承人、全國唯一獲得雕版類高級工藝美術師技術職稱的行業(yè)權威。
翻著李振豪的《鄭康成集》,陳義時說:“你真厲害。你刀怎么樣,快不快?”李振豪說:“我覺得挺快的?!标惲x時讓他拿自己的刀試試。一上手,李振豪就感覺到了不同。
大師的刀不是三角形的,而是彎月形的,左側和右側磨的長度不一。剛開始,李振豪把刀磨成這個樣子,還會掉尖。他意識到自己只是磨出了樣子,沒有領悟到刀的精髓和靈魂。后來,他幾分鐘就可以磨出一把趁手的“拳刀”。對“拳刀”的精髓領悟到位后,他對雕版才算是正式入門。現(xiàn)在,他常常笑談:師父當年收下我,是見我用那樣笨的刀那樣笨的辦法做書,實在是太“可憐”了。
揚州是目前國內唯一一個保存有全套古老印刷工藝的城市,也是我國雕版印刷術的起源地。
杭集鎮(zhèn),是揚州最為著名的雕版印刷之鄉(xiāng),清光緒年間,陳義時的爺爺陳開良即開辦了杭集鎮(zhèn)最大規(guī)模的刻字作坊。陳義時的父親陳正春也是“揚幫”領頭人。跟著這樣的師父,李振豪完整而全面地打下了堅實的基礎,怎樣挑刀,怎樣發(fā)刀,掌握了多少代老匠人傳下來的老規(guī)矩。
在揚州學習一年后,李振豪每年還不定期地去跟陳大師學習、交流。一老一少投了脾氣,一聊就是一整天,第二天再接著聊:楷書、行書、隸書各是怎么刻的;宋體字“心”上面的三個點從左到右分別叫腰子點、瓜子點、兔眼點,每個點的刀法都不一樣;田字的左邊豎比右豎大概細三分之一左右,草書怎么刻出飄逸的感覺,似連非連的美如何體現(xiàn);如何透過刀鋒看筆鋒,如何按照書法的規(guī)律走刀……
這是一個無窮無盡的海洋。
這一年,只刻了七塊匾
雕版印刷在印刷史上有”“活化石”之稱,是現(xiàn)代印刷術的最古老的技術源頭。它凝聚著中國造紙術、制墨術、雕刻術、摹拓術等幾種優(yōu)秀的傳統(tǒng)工藝,古稱版刻、梓行、雕印等,是指將文字、圖像反向雕刻于木板,再于印板上刷墨、鋪紙施壓,使印板上的圖文轉印于紙張的技藝。始于隋,行于唐,精于宋,盛于明清。
2006年,雕版藝術技藝被國務院列入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遺產名錄;2009年,雕版印刷技藝正式入選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名錄》。
雖然雕版藝術作為信息傳播媒介的功能在今天已經幾乎消失。但其中的藝術之美、文化之魅卻越發(fā)地凸顯出不可替代的價值。
陳大師曾言道:我只是把你領進了門,你先按老規(guī)矩來。你要有自己的審美、風格,至少要做5年。
李振豪回魯后不久,就與山東省圖書館合作開展雕版印刷,到現(xiàn)在正好5年。他常常接到各地的博物院、圖書館等文化機構的邀約,為館藏文物做雕版,逐漸在行內得到認可。
他經常從早飯后開始刻,一直刻到晚上。一旦進入狀態(tài),餓了也不愿意停下。因為每一個作品都有自己的風格,一旦中斷就很難再捕捉到神韻,作品難以流暢自如。這種捕捉和再現(xiàn)依賴于強大的文化支撐。
李振豪曾應邀刻過吳子建的作品。吳子建的風格比較古樸隨意,他忠實再現(xiàn)了原型,卻被直言:不要拘泥于形,要看勢。要當留則留當去則去。李振豪反省到自己的拘泥,是書法藝術的修養(yǎng)不足。
誠心誠意做事情的人總會得到眷顧。山東大學書法藝術研究中心主任、文字訓詁與書法文化方向博士生導師徐超先生請他刻空格板時,他帶上了自己刻的《鄭康成集》。根據徐老師的指點修改后,他意識到,沒有相當的文化意識和眼光,是做不好雕版印刷的。
陳大師指導的是刀法,徐先生關注的是筆法。兩人正好分別從刀鋒、筆鋒不同角度給他呈現(xiàn)了中國書法的豐盛。
后來,李振豪正式跟徐超學習書法,每周去請教一兩次,每次一兩個小時。漸漸地,老先生說:有了形了,還得練魂。字形是一方面,疏密寬窄、謀篇布局、氣韻流動上,老先生也是嚴格指正,讓他細細體會找到感覺。
沃爾德藝術館請徐超題寫的匾額,就是李振豪雕刻。幾塊匾額,在徐先生的指點下,足足刻了一年,李振豪非常煎熬,也非常進益。
第一塊匾比較順利。李振豪用了一個禮拜,研究行書的陰刻陽刻。接到老先生的電話時,李振豪頭晚忙到凌晨兩點才刻了第一個字的三個點。他就拿著這三個點去給老先生看,得到了肯定。李振豪用全刀把周圍的線打出來,再鏟中間的底,所以他的線條是流暢的,能透過刀鋒看筆鋒,體會到書法的筆勢、輕重。
但到了“水墨丹青世界,文明傳統(tǒng)光華”,不但涉及到金文的特征,還有大字小字的布局關系,徐超就讓他一改再改。改到板子都不能用了,只好重新刨平另做。老先生常常自己坐個公交車不打招呼就來了,在門外悄悄地看一會兒,進來開玩笑:沒偷懶啊,不錯。但批評起匾額來,就毫不留情。老先生有時候也會說漏了嘴:我是看你不容易啊。怕你走歪了就太可惜了。
這一年,這7塊匾,成為了李振豪的里程碑。他觸摸到了學術背景下的文人審美情趣,逐漸獲得了國內外學者和藝術機構的認可。
有的原版因年代久遠比較模糊,李振豪就要根據經驗和學識去復原,他對細節(jié)的把握常常給人意外之喜。
柳氏宗親會委托李振豪雕刻柳下惠,原版的胡須交代得不太清楚,李振豪卻雕刻得更流暢。臺灣新民黨主席郁慕明來參觀后,說:這個胡子,像風吹得要飄起來。
山東大學委托李振豪雕刻秦瓊,原版的云紋已經模糊不清,有的版本就直接把云紋去掉。但李振豪翻閱了一些資料,把秦瓊身后的云紋清楚復原,工作量大增,效果也更精美。
他給山東師范大學做的《考工記》,原版也模糊不清了,復原之作得到的評價是:比原作更好。
做印刷的徒弟們一看到他刻馬車棚、發(fā)須、云紋就開始打怵,他也常常打趣:我能刻出這些細微之處,你們能印出來嗎?徒弟們當然要印出來。
他制作的請柬,表面上看是五色印刷,但實際上,籬笆和樹枝的顏色相近卻有深淺,遠近兩處的黃花也色分濃淡。比名片還小的空間,要印7次。
為了完成山東省圖書館的雕版印刷《孟子圣跡圖》等書,他試驗了能找到的所有紙和墨,不停地用各種配比來試驗最好的效果,簡直要把自己和徒弟們逼瘋。
這樣的時候,他更加理解到顏風師傅當年不惜延長工期的堅持。徐超先生也曾言道:無論做什么事,都要有超過前人哪怕“一點點”的決心。不努力到無能為力,他過不了自己這一關。這是非物質遺產傳承者對自己、對文化遺產的交代。
給“活化石”復原一個小生態(tài)
雕版印刷,畢竟是“活化石”,這意味著從前興盛時期的生態(tài)已經一去不返。從前的墨、從前的紙、從前的刷子、從前手工打制的刀……都變得可遇不可求。就連刻版的棠梨木,都越來越稀少。
從事這個行業(yè)以來, 李振豪把老家方圓百里的老梨樹都收購殆盡,現(xiàn)在,他又發(fā)動岳父岳母在河南境內收購。
比較得意的一筆買賣是搶到了一棵光緒年間的老梨樹,免于它被燒成果木炭送到燒烤攤的命運。每年春天,他都要到山間果園去收購梨樹。然后運回來沖成板子,放到清水里用石頭壓住浸泡一個夏秋,冬天撈出來,放到陰涼的老泥巴房子里慢慢陰干一整年。因為木頭里有糖分和膠,浸泡木頭的水要經常更換,直到水質清澈。
這些年,買梨樹越來越難了。嫁接過的梨樹紋理會糾纏,有過枯枝的梨樹會空心,梨子不甜的梨樹會紅心……他從吃虧里學到的經驗也越來越多。
在濟南市圖書館,皇華館曾做過一個雕版印刷的普及活動,展示了從一棵樹到一本書的整個過程,非常受歡迎。但實際上,皇華館做的遠不止這些,在原料、工具殘缺不全的情況下,他們實際上在努力復原一個行業(yè)的小生態(tài)。自己做沒有防腐劑的純天然的漿糊,自己研究墨汁,自己扎棕刷……他們還承包了50畝山地種青檀樹,期望有實力自己造青檀紙。
找徒弟也是一大難關。手把手教了一年的徒弟,要改行?;乩霞颐赓M教授托裱技術,被懷疑是傳銷……他并不為眼前困難所擾,他的坐標足夠久遠。
案頭,是一堆堆的資料:《書林別話》《宋體字的研究》《美哉,宋體字》《楊家埠的年畫線稿》、各個拍賣坊的珍本名錄,杜澤遜的文獻學著作、書法專業(yè)的博士論文集……他有一個自己的世界,在那里,他不是90后,而是一顆老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