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曄
《萬歷十五年》是華裔美籍歷史學家黃仁宇在1976完成的著作,最初出版的是英文本《1587,A Year of No Significance:The Ming Dynasty in Decline》(《1587,無關緊要的一年》),1982年由中華書局出版中文本,2007年1月由中華書局出版《萬歷十五年》增訂本。
該書從無關緊要的1587年人手,主要試圖通過描述萬歷皇帝朱翊鈞、大學士張居正、首輔申時行、南京都察院都御史海瑞、薊州總兵官戚繼光、哲學家李贄這六位的人生經歷,來揭示明朝衰落的原因。黃先生認為這些人物皆曾與明代落后的道德禮儀制度抗爭,但終以悲劇收場。筆者擬對該書的主要內容、寫作手法以及主要歷史觀點略作評述。
首先是萬歷皇帝朱翊鈞年幼時登基,便在慈圣皇太后和張居正的影響下,學習明代的禮儀與道德。然而追溯到1587年——常洛出生的第二年,他為了心愛的鄭貴妃決心廢長立幼,以皇三子常洵代替皇長子常洛為太子,對抗文官集團。結果以失敗告終,這促使他走上了一條長期與文官集團冷戰(zhàn)的道路,即“無為”的怠政。而萬歷皇帝的怠政是長期與文官集團對抗失利后所做的最后抵抗。例如:他在年少時的書法愛好,被老師張居正適時制止,認為書法已取得較大的成就,不應花費更多的精力,以免影響對經史課程的學習,他最終不得不放棄書法課程的學習;為了在立儲問題上實現廢長立幼,他冊封鄭氏為皇貴妃,憑借子以母貴,企圖實現立鄭氏之子為太子的目標,而文官集團敦促立儲時,他雖找出諸多借口拖延但最終無果;萬歷皇帝想要效仿自己的叔祖正德皇帝親自練兵、整頓軍備,卻因自身性格優(yōu)柔難以違抗文官集團的倫理道德,而最終放棄。此時,可以看到文官集團以一種強大的力量,在強迫萬歷皇帝摒棄個人意志,接受以道德為精神支柱,以文牘為管理方法的帝國體制。身為一朝天子的朱翊鈞在以上種種與文官集團對峙失利的形勢下,憂郁無奈,在青年時期就為自己修筑陵寢,謁陵后30多年再未走出紫禁城,充當一位活著的祖宗。筆者認為這并非是萬歷皇帝的初衷,他青年時代何嘗不想勵精圖治,年幼時便開始學習禮儀,參加經筵。1585年在得知持續(xù)干旱而地方官求雨無效之后,他曾親自步行祈雨。向普天之下表達他關心民膜的誠意并發(fā)表訓詞,認為天時亢旱是由于他本人缺乏德行,也是貪官污吏上干天和所造成的,并提出斥退壞人,引用好人的主張??梢?,萬歷皇帝內心的矛盾,他是想成為一代明君的,只因性格柔弱,無力與文官集團抗衡而放棄與之合作,進行長期的怠政。
張居正身為一朝首輔,身前專制獨裁,死后卻身敗名裂。同樣在1587年,這位煊赫一時的已故首輔被抄家。作者認為,他任首輔的歲月里,在局部上改革了國家的經濟體制以適應社會多元化發(fā)展的需要,但這與以倫理道德為核心的一元化政治體制產生了巨大沖突。究其原因,張居正雖身為首輔,但是沒有認清文官集團的雙重性格。他視文官集團為行政工具,憑借獨裁追求行政效率,而忽視籠絡人心。這使文官集團深感恐慌,并將實際問題上升為道德問題。最終陷首輔張居正于孤立無援之地。就其個人而言,是矛盾的。自己主張節(jié)儉,并以道德約束萬歷皇帝,勸諫他精簡開支,而他私下生活卻奢侈腐化。筆者認為這種矛盾,不僅是張居正或者文官集團內部所共存的,更是當時社會的普遍現象。分析其原因,不過是當時的科舉制度下所形成的倫理道德在作祟??婆e制度的重要性在當時的社會風氣中得到了反映。一個讀書人抱著實現人生價值、改變家族命運的目標從小熟讀“四書”,因而當時的讀書人對一切事物的看法表面保持一致。但是沒有制度和法律做保障的帝國體制,最終只能被個人道德的差異所侵蝕。
在張居正之后接任首輔一職的是申時行,他是為人謙和、堅持折衷原則的和事佬。他認為理想和現實是脫節(jié)的,把公認的理想稱為“陽”,而把人們的私欲稱為“陰”。因此,他把調和文官集團的“陰”和“陽”當作首輔的重要職責。他雖不像張居正獨裁,卻也招致不少的彈劾。筆者認為,申時行既想展示自己身為首輔的誠意,同時又想保護自己免受張居正的牽連,這何嘗不是“陰”?申首輔內心的矛盾源于道德觀念的負擔。他在出任首輔后不久,就想輔佐萬歷皇帝勵精圖治,實現“萬歷之治”??伤麉s感受到沉重的道德觀念負擔,甚至在辦公時間,皇帝和首輔相去不過一千米,但對他而言卻是十分遙遠。可見,申時行想實現的“萬歷之治”,因缺少皇帝的積極參與和文官的配合,可溯源到維持帝國體制的道德層面。
接下來的三位人物:有被認為古怪的模范官僚海瑞、也有孤獨的將領戚繼光還有消極苦悶的哲學家李贄,他們皆是個性強硬的代表。海瑞一生富有傳奇色彩,人們仰慕他的辦事風格,卻都不愿效仿他的個人信條。當他無法解決帝國體制下的財政問題時,就十分向往明太祖統(tǒng)治的時期。他的一生展示了一個有教養(yǎng)的讀書人服務于公眾而犧牲自我的場景,但是相比于當時的大背景,這種精神境界的作用十分微弱,并不能改變社會制度。最終在無關緊要的1587年與世長辭。戚繼光所處的明代,在觀念上對武官十分輕視,保持陳舊的衛(wèi)所和軍戶制度而不加改革。戚繼光在看清這一切后,做出妥協(xié),在技術上調和各種矛盾。并借助張居正的力量,獲得較多支持。然而軍事力量的強大帶動武官影響力的提升,因此,文官集團深感不安,在張居正下臺后,他也無法繼續(xù)施展自身才能,所進行的軍事改革也付之東流,他也在萬歷十五年(1588)去世。哲學家李贄,萬歷十五年是李贄出家的前一年。李贄想要完成社會所賦予的責任和擔當,更渴望追求個性,兼具自我批評和自我憐惜,因而言論常有前后矛盾之處,生活消極、苦悶。作者認為李贄在王陽明哲學的影響下“存在著鼓勵個人以自己的良心指導行動、而不顧習慣的道德標準這一趨向。1587年,李贄就走到了這條道路的交叉點。”這三位身處官僚集團內部而不得實現自身抱負的人,內心何嘗不是矛盾的,但是個人無力改變官僚集團整體面貌,只能釀成個人悲劇。
通讀全書,一定發(fā)現各篇章中的人物都因萬歷十五年,而串聯(lián)起來,表面似乎是巧合,但實際上是從政治、經濟、軍事、文化方面選取有代表的人物,以人物命運發(fā)展的走向,批判以道德為支撐的帝國體制。就其歷史敘事的寫作風格而言,接近文學小說。
比如:對歷史人物內心世界的描繪十分動人,可以說是最大限度地發(fā)揮了歷史想象。在描述萬歷皇帝對鄭貴妃的情感生活時,他寫道:“她是在最適當的時機來到了他的生活里,填補了精神上的缺陷。憑借機智和聰明,她很快就理解了命運為她所做的安排,因而抓住現實,發(fā)揮了最大的能動性,從而達到自己的預期目的?!钡谌麻_頭描繪首輔申時行,他寫道:“每當大學士申時行走到文華殿附近,他就自然而然地感受到一種沉重的負擔。這是一種道德觀念的負擔?!边@種寫作風格并非首創(chuàng),此前西方學術界就有史景遷的《王氏之死》一書。然而這種寫作風格引來很多史學界學者的質疑,認為有違學術規(guī)范,不像學術論文,也不像專題著作。其顧慮在于,如若對史料運用和分析不足而把個人聯(lián)想過多置于著作之中,勢必會影響了整體著作的真實性和可讀性。筆者認為,分析歷史需要必要的歷史“想象”,正如胡適先生所說,分析、解釋歷史有時需要大膽假設,小心求證。因此,敘事風格本身不是問題,學術界的批判也沒有錯。關鍵在于作者是否對史料正確解讀和對主要論點的清晰闡述,其所做的分析與考證是否皆有文獻資料為依據。此外,隨著社會經濟的發(fā)展,大眾史學開始興起,人們需要這種平和易懂且不乏學術韻味的歷史書籍。
第一,作者認為這一切都可以歸于龐大而無效的帝國文官體制和禮儀制度。作者在《<萬歷十五年>和我的“大”歷史觀》一文中說道:“從大歷史的眼光觀察,應該在讀我書時看出中國傳統(tǒng)社會晚期的結構,有如今日美國的“潛水艇夾肉面包”,上面是一塊長面包,大而無當,此乃文官集團;下面也是一塊長面包,也沒有有效的組織,此乃成千上萬的農民。其中三個基本的組織原則,此即尊卑、男女、老幼,沒有一個涉及經濟、法治和人權,也沒有一個可以改造利用。”黃先生看待晚明史的角度、立場和觀點,體現了其大歷史觀的運用,從長時間、遠距離、寬視野檢討歷史,跳出中國傳統(tǒng)的思想桎梏,以宏觀視角與東西方比較的方式來探討其所認為中國落后西方的根本原因。但同時我們也該立足于中國當時的傳統(tǒng)社會進行分析。饒偉新先生認為作者所批評的“不作為”的明代政府體制,以及存在種種“弊端”的禮儀道德,其實并不總是消極的歷史因素,在總體的歷史進程之中,它們往往發(fā)揮了獨特的歷史作用。
第二,作者在全書的最后一章總結說:“1587年,是為萬歷十五年,歲次丁亥,表面上似乎是四海升平,無事可記,實際上我們的大明帝國卻已經走到了它發(fā)展的盡頭。在這個時候,皇帝的勵精圖治或者晏安耽樂,首輔的獨裁或者調和,高級將領的富于創(chuàng)造或者習于茍安,文官的廉潔奉公或者貪污舞弊,思想家的極端進步或者絕對保守,最后的結果,都是無分善惡,統(tǒng)統(tǒng)不能在事實上取得有意義的發(fā)展,有的身敗,有的名裂,還有的人則身敗而兼名裂。因此我們的故事只好在這里作悲劇性的結束。萬歷丁亥年的年鑒,是為歷史上一部失敗的總記錄?!惫P者認為,書中通過幾位社會精英的個人悲劇命運,而論斷為明朝的大失敗,似乎有待推敲。這六位上層社會精英并非一事無成,對國家毫無貢獻,如:朱翊鈞平定哱拜之亂、御倭援朝、平定楊應龍之叛的“萬歷三大征”,就都獲得了成功;張居正經濟改革的一條鞭法,成為白銀貨幣化完成的標志;戚繼光掃平東南倭寇,構筑北方防線,更在明代歷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李贄提倡個性解放、自由競爭,沖破當時的道德倫理,對推動思想文化發(fā)展有積極的影響。然而全書基調沉重,篇幅無不展示其失敗的慘痛,易讓讀者誤讀。
第三,書中對史料解讀的問題,在學界引發(fā)討論。如:潘叔明先生和許蘇民先生在《<萬歷十五年>對李贄著作的誤讀》,指出作者對李贄著作做了掐頭去尾進行描述的問題。具體是李贄對海瑞、蔡文姬的評論、李贄贊揚寡婦守節(jié)問題、李贄思想性格及思想的人民性問題等的錯誤解讀,同時將李贄寫成一位消極苦悶的思想家也并不符合史實。陳梧桐先生在《<萬歷十五年>質疑》,指出作者對所征引的史料多有誤讀、歪曲或篡改之處。如:第五章作者認為海瑞為母親做壽買的肉是豬肉的理解,與《明史》《海瑞集》《國朝獻征錄》文獻記載的“肉”的概念不符,加之海瑞是回族人,更不可能食用豬肉。出現這樣的史料解讀,提醒每位學者的研究更加嚴謹,以免產生更多疏漏誤解之處。
綜上可見,《萬歷十五年》作為一本暢銷書,有其獨特的大歷史觀研究視角、形象生動的敘事風格等優(yōu)點,吸引諸多歷史愛好者閱讀。但也存在史料的解讀問題和總體悲觀基調的問題。因此,讀者不妨以此書拓寬視野,咀嚼其中的精華,并對一些不足之處加以糾正研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