麓麓,原名劉小麓,生于二十世紀八十年代。計算機科學與技術(shù)專業(yè)學士,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專業(yè)碩士?,F(xiàn)居美國。
起先是因為奶奶在洛陽九中的家沒通暖氣,每年冬天便來鄭州暫住,待來年春風回暖牡丹花開,仍回洛陽生活。但不知從何時開始,奶奶在鄭州的時間越來越長,回洛陽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漸漸就留在了鄭州。
和奶奶相處久了,發(fā)現(xiàn)她說話用詞很是氣派,她會把電視遙控器稱作指揮板,會把書房稱作圖書館……還有一次,奶奶一本正經(jīng)地跟我爸和我叔說,“想去趟北京?!笨赡菚r她已經(jīng)九十多歲,腿腳也不靈便,根本不可能長途旅行。
我們問:“要去北京干嘛?”
“就到那天安門坐坐,看看北京的人民?!?/p>
我們拍掌大笑:“哎呦喂,您胸懷博大嘿!”
奶奶見我們打趣她,也跟著笑得聳肩抖背。
奶奶一向健朗,只是耳朵聾,跟她說話必須要嘴巴緊貼她耳邊聲嘶力竭地吼上幾遍,她才能明白。一二十年前在洛陽時,她還使用助聽器,會聽聽《新聞聯(lián)播》,可后來不用了,總把助聽器擱置在臥室木桌的中間抽屜里。除了她跟不上電視機里的語速這一原因外,更重要是她覺得那個助聽器里的世界太過嘈雜,實在不堪長期佩戴??赡棠逃植皇侨@,她還有交流的需求,而拒絕使用助聽器后我們跟她交流起來非常辛苦,每次說上五分鐘就口干舌燥地喘不過氣。
我不是個有耐心的人,總希望奶奶問我的都是簡單疑問句,這樣我只用點頭搖頭就可以完成交流,而當她問特殊疑問句時,我就不得不費力應(yīng)答。后來我們在交談中漸漸發(fā)明了一套只有我倆懂得的手語,我甚至會盡可能用這寥寥幾個手語回答她的所有問題,從而減少我扯著嗓門的次數(shù)。
比如奶奶問我,“爸爸去哪里了?”我用手比出高個子的樣子,意思是,爸爸去高個子的武叔叔家了。武叔叔來我家做過客,奶奶記得他,特別是記得他個子很高。所以只要我爸出門,我一律都推在武叔叔身上,這就導致后來武叔叔來我家,奶奶就跟他說我爸老去找他喝茶聊天,總麻煩他招待我爸。我想武叔叔聽到這話定會感到莫名其妙吧。
而我最常用的一個手勢,是指指我自己,然后擺擺手,意為“我不知道”。這個手勢便捷有效,它不僅是個答案,還代表交流的結(jié)束,無需多言。
因為聾,沒人愿意陪奶奶沒頭沒尾地閑聊,都是做些簡約有效的回答,看她那么愛問這問那,總嫌她一把年紀還操心兒孫們處理不好自己的事情,于是跟她說,“你不要瞎操心了,我們會處理好的,你管好你自己就好了?!蹦棠堂看吸c頭,但仍忍不住去關(guān)注、詢問——她實在是個精力旺盛的老人。
我讀研三的那年冬天,爸爸打來電話,說奶奶胯骨摔斷了,需要做手術(shù)。我趕回鄭州時,洛陽的明伯伯、偉伯伯已經(jīng)先到了,日夜守在醫(yī)院幫忙照料。奶奶那時將近九十三歲,連醫(yī)生也只敢采用相對保守的手術(shù)方案,雖說手術(shù)順利,可奶奶的腿部因肌肉萎縮,無法再像年輕人一樣通過鍛煉徹底康復,一出院便躺在家里新買的那張多功能病床上,從此不能下地,不能再隨心所欲走來走去。她不得不學會“聽從”,聽從我們這些健康的人決定她是否該繼續(xù)留在客廳跟大家一起看電視,或者她是否該回臥室早早休息。
奶奶是個樂觀的人——也許我在安慰自己說奶奶于晚年也算幸福。人會有很多需要和欲望,我卻不愿悉心領(lǐng)會奶奶心中紛繁復雜的訴求,而把它們簡化成一條干巴巴的信念,即奶奶最大的人生心愿莫過于和她的兩個兒子——爸爸和叔叔——生活在一起,而奶奶這個心愿已經(jīng)實現(xiàn),所以不論她身處怎樣的局面——不能走路、無法自主、整日躺在床上忍受著腰酸背痛,她“應(yīng)該”都是幸福的。
奶奶會自得其樂,雖然躺在病床上,她仍愛哼歌,愛背誦唐詩宋詞,偶爾唱兩聲豫劇。她還喜歡咖啡的濃香,見我端杯咖啡給她時偶爾會來句“Thank you”挑逗我的耳膜。
奶奶更愛看書,大大的鼻頭上疊架著兩幅老花鏡,手中還攥著把放大鏡一行行認讀那些圓鼓鼓的變了形的文字。她什么書都看,連金庸全集都看了個遍。不過凡是奶奶經(jīng)手的書都很容易弄臟弄破,有時她打個盹兒醒來,老花鏡和書本便不翼而飛。她翻來覆去摸找半天無果,常常求助于我們。我每次也得費很長時間才能找到,那眼鏡總窩在被子褶皺的偏僻角落,而書本可能莫名其妙地被壓在她身后。當我把書從她背后的毛衣處抽出來時,封皮和書脊已然揉得稀爛。
每次奶奶看到我捧著本書,就會問我在看什么,還向我借閱,可我是個愛惜書籍又極不愿意借給別人的那種人,總是不顧情面地拒絕。我會另找本舊書,或者找本沒什么營養(yǎng)的暢銷書打發(fā)奶奶,譬如《一生必讀的60本書》之類,揉爛了也不心疼。
有一次,奶奶非要看我手里的那本,并一再保證她會愛惜,我便把伍爾芙的《達洛維夫人》借給了她,與其說相信她不會弄爛,不如說更好奇她如何看待這本意識流小說。那本書在還給我時確如她所保證的嶄新完整,可奶奶評價道,“寫嘞不咋著。”自此便放棄了我手中的文學讀物。正好那幾年養(yǎng)生書大行其道,忘了是誰送了本給奶奶,她遂癡迷于此,將上面的每句話都奉為圭臬,從此拒絕吃西瓜和香蕉。
可不論奶奶再如何樂觀,久臥病榻之人終究要慢慢萎縮、慢慢老去、慢慢失卻她所留戀的生命力。以前和奶奶住在一起,并不感覺這種變化,自從去了上海,每年再回鄭州,就會發(fā)現(xiàn)那變化之猛烈。我總夸贊說,“奶奶氣色真好,精神也好,臉紅撲撲的,吃得肥嘟嘟的?!毙闹袇s愕然于那微微脫了型的瘦,可越瘦越要反著說胖,仿佛那些肯定的詞語說多了便會巫術(shù)般地奏效。
隨著身體的衰弱,奶奶出現(xiàn)了幻聽。有次回鄭州,奶奶對我說,“鄭州這地方風氣不好,那些人大半夜都不睡覺,在街上唱戲。還是洛陽好,安安靜靜的,人都規(guī)規(guī)矩矩的。”奶奶問我,“你晚上聽到了嗎?”一開始,我還耐心跟她解釋,可她說得多了,我也有些煩。一天,奶奶又提及夜半高歌的事,我就站在奶奶對面用正常音量說,“晚上沒人在外面唱戲?!蹦棠搪牪灰娢艺f什么,就抬起身,把耳朵側(cè)向我,“?。磕阏f什么?”我繼續(xù)用正常音量重復了幾遍,奶奶因聽不到而緊皺眉頭一臉焦躁,這時我才趴在奶奶耳邊喊道,“你要能聽到外面唱戲的聲音,就應(yīng)該聽到我剛才的話。你想想看,我說話你都聽不到,你又怎么能聽到街上有人在唱戲呢?”可奶奶駁得振振有詞,“你小孩子家,晚上睡得沉,所以聽不見。我晚上經(jīng)常睡不著,所以能聽到。”我也懶得再跟她理論了。
后來常聽爸爸說,奶奶出現(xiàn)幻聽后偶爾也會犯糊涂,甚至認不出周圍的人,但那種情況很短暫,很快就清醒了。
去年臨近過年,我從上?;氐洁嵵?,爸爸待我進門就催促我先去和奶奶打招呼,他則忙著在廚房準備飯菜。我走進臥室,看奶奶正仰面躺在床上發(fā)愣,嘴巴微微動著,神情若有所思。我走到她床邊,拉拉她的手,她看到我,便遲疑著抓著床架子微微抬起上身,又扶著眼鏡在我臉上辨認了將近一分鐘,接著,一種攜帶著迫切、激動、驚恐和喜悅的叫喊從奶奶的胸腔突如其來地迸發(fā),“孩子,你回來了!你什么時候回來的?你爸爸知不知道你回來了?”說著就緊緊攥住我的手,涕淚橫流。
那破了喉嚨的嗓音中并無親人重聚時的溫暖柔情,而是裸露出骨肉的疼痛。奶奶那種百感交集和無法自持的表情,那種握住我的手的生猛力量,所表達的都不是歡欣,而是對我們可能再也無法相見的恐懼,對自己生命無常、時日無多的驚慌。我甚至覺得,她死死攥著的并非是我的手,而是攥著一個生命的延續(xù),她要把這生命的延續(xù)拉將回來,拉到自己身邊,甚至拉回自己體內(nèi),以便甩開她每日每夜都要獨自承載的恐懼和驚慌。
所以,我感到奶奶手心中有一種強迫的力量,強迫我跟她一起去面對那陷入在她雙眼深處的一落千丈的無底洞窟,而在那一時那一刻,我只有背轉(zhuǎn)身去的渴望——我只是朝奶奶笑笑,說,“我回來了,剛到家?!比缓髲乃氖种谐槌隽俗约旱氖?,摸摸她的臉頰和頭發(fā),算是打完了招呼,然后到廚房陪著爸爸說長道短,講講這一年來在上海的生活,順便把剛才同奶奶的那場會面硬生生拋在腦后——唯有如此,我才感到輕松,才感到我終于不必被奶奶拖拽著抵達人生最終極的那團無名的黑暗。
過年那些天,家里的親人越聚越多,奶奶又開始能享受起她周遭的這攤熱鬧。到了大年初一,鶴壁、洛陽的伯伯們率領(lǐng)眾兒孫輩來看望奶奶,家里人聲鼎沸,大人們坐著聊天,孩子們東奔西跑,奶奶看著滿屋子高高低低的老老少少,著實欣慰快樂,我們指著屋里的某個人問奶奶,“這是誰?那是誰?他和她是誰的孩子?這個人和那個人是什么關(guān)系?”奶奶皆對答如流,贏得大家一致贊嘆,大家都說,“奶奶都快一百歲了,什么事兒都清清楚楚的,記憶力好得很?!?/p>
可過完年我到了上海沒幾天,堂妹溪溪發(fā)來微信說,奶奶糊涂了,連她都不認識了。我問怎么糊涂的。她說,奶奶聲稱家里來了兩個小孩兒,要包餃子給他們吃,因為沒有面粉和水而大哭大鬧,爸爸他們?nèi)嗔藗€面團給奶奶,奶奶把那面團抓在手里顛來倒去包著什么,不一會兒給弄丟了,溪溪幫她在被子和衣服里翻找半天,奶奶急得開始哭……
從那以后,我斷斷續(xù)續(xù)從爸爸那兒得知,奶奶糊涂的時間越來越長,清醒的時間越來越少,身體每況愈下。
轉(zhuǎn)眼又是一年,這一年給爸爸打電話時,我總回避詢問奶奶的身體,有幾次問到了,爸爸也說,“奶奶情況不是太好,幾乎完全糊涂了,誰也不認識。但每次奶奶能認出來我時,她會笑得像孩子一樣,滿臉陽光燦爛的,我就止不住流淚……”哽咽處,我忙轉(zhuǎn)了話題。
今年大年初一,我給鄭州的家打電話拜年,電話那頭“喂”了一聲,卻不是爸爸的聲音。我知道自己并沒有打錯,可僅憑一聲“喂”又判斷不出是誰,只好說,“我是麓麓?!彪娫捘穷^也停頓了幾秒,說,“麓麓,奶奶今天上午去世了……”那是明伯伯的聲音。過了一會兒,爸爸接了電話,嗓子沙啞,難掩悲痛,可爸爸仍安慰我說,“你不要難過,奶奶走得很平靜,今天她吃完早飯,我還跟她說,明和偉他們都在來鄭州的路上,都來看你呢,很快就到了。奶奶當時還對我笑了笑,好像聽懂了似的,然后就……”
爸爸頓了頓,“今天是大年初一,到了這新的一年,奶奶也算是一百歲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