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
一到冬天,古代的大雪就穿越時光的天幕,一片一片飄落到我眼前。
古代的天空,農(nóng)耕文明時代,沒有現(xiàn)代工業(yè)的污染,天空明澈高遠。從那樣的天空下抬頭看雪,以為是從云層里撒下紛紛揚揚的棉花。
在冬天,我讀到一個女詩人的詩,她在詩里說,我們這些銹跡斑斑的大人,真該把全身的水都擰出來,放到童年去過濾一次。于是,我想象古代天空的大雪,也想置身于古代的大雪里,用雪花沐浴,用雪水洗一洗,我還要從精神上邂逅一些古代的先賢。
比如那一年最大的雪,被李白遇見了。
某天黃昏,李白正在北方漫游的旅途上,他看見大如席的雪團從云層里鋪天蓋地滾落下來。李白停止了腳步,扶住一棵北風(fēng)呼號中的樹,開始構(gòu)思如何用文字來描述這場盛大的雪。于是李白說“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軒轅臺”,一場唐朝的大雪,讓軒轅臺銀裝素裹。
我想李白在那天晚上,一定喝了不少酒來御寒,劍眉鳳眼的李白,用那一雙醉意朦朧的眼睛,睥睨著唐朝的萬千景象。但他凝望大雪的深情目光,從歷史的天宇中迢迢而來。李白,我之所以想與你同看一場古代的大雪,其實是想與你雪后喝一場酒,然后轉(zhuǎn)身,各自天涯。這是我對朋友的理解,不必過分黏黏糊糊纏在一起。一旦相逢,或許也有熱烈,但很快分別,好比一場大雪的融化,成為大地之水后,在地氣蒸騰中升入云霄,開始雨與雪的無限循環(huán)。
而今我在冬天深夜的街頭,提上一壺存放多年的老酒,想象一場大雪。找上幾個人圍爐而坐,望一望爐火旁那人紅彤彤的臉龐,聽著大雪落在房屋上的聲音,把一壺老酒在沉默之中喝完。然后披一身雪花,踩著羽化般飄忽的步履,回到城里自己的家。遠遠地,我望見那窗口的燈光,又如古代的紅燈籠一樣亮起。有一個人,在暖暖的家里等著我。
我沉湎于古代的大雪,是想遇到盤旋于內(nèi)心中的幾個古人。
“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這是那年,性情有些憂郁的杜甫,坐在窗前思考人生。寒光閃閃的西嶺上,堆積著終年不化的積雪,門前停泊著自萬里之外東吳遠行而來的帆船。西嶺上的千秋雪,又讓我浮想起古代的鵝毛大雪,落在山頂上沉睡凝固,成為歲月里雕塑出來的冰山。我還想問一問杜甫先生,那年過冬的棉襖是否已縫上,不然在他“云來氣接巫峽長,月出寒通雪山白”的大雪天氣里,他那瘦弱的身子骨,如何抵擋一場寒流的侵襲。
還有宋朝的鄉(xiāng)村青年趙仕才,那年他上京趕考,在柳村,他趕上了一場飄飄渺渺的漫天大雪。柳村在春天,滿村柳樹綠如煙。趙仕才騎著一頭驢,那頭驢溫良的目光,讓我想起故土老井,從我心上汩汩流過。那場封山大雪,讓趙仕才停下了腳步,被柳村的莊稼人鄭樵挽留在家,就著豬油煮芋頭喝宋朝的米酒。門簾后,一個嬌羞村姑的眼波在英俊的趙仕才身上顧盼流轉(zhuǎn)。六天后,大雪融化,趙仕才牽著那頭驢,趟著雪后的泥濘一步一步出了山,那個村姑躲在柳樹后,一直目送著趙仕才,從此云海茫茫。兩年后,落榜的趙仕才成了鄭樵家的女婿。人間姻緣,皆因那場大雪而起,片片雪花里,居然有著命運的風(fēng)向。
后來,趙仕才在老家的發(fā)小何鞏亮來到柳村看望。他跋山涉水,一路餐風(fēng)露宿,居然走了兩個多月。在柳村,恰好遇見又一場大雪,趙仕才用融化的雪水給何鞏亮煮茶湯喝。兩人喝著茶湯,何鞏亮告訴趙仕才,他爹死了,隨后掏出懷里用布袋裝著的泥土鄭重交給趙仕才,說這是令尊墳?zāi)骨暗耐?。趙仕才把臉深深地埋在冰涼的土里。
這是宋朝的一個民間故事,打動了我的心弦,因為一場大雪結(jié)下的人間情緣,也因為兩個古代男人的友情??缭饺f水千山,只為送上一袋朋友親人墳上的泥土,那里有故土親人的血脈搏動。
古代的大雪,我是遇不上了。人到中年,望著鏡中自己的發(fā)際線不斷抬高,兩鬢漸漸發(fā)白,我明白,這是時光的雪,開始緩緩落到我頭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