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琳麗,筆名班若,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詩歌學會會員。出版長篇小說《女歌》《大地之心》,詩集《獨唱》等,作品散見于在《文藝報》《星星》《詩選刊》《北京文學》《綠風》《莽原》等,被選入《2016中國年度作品·小小說》《中國新詩·短詩卷》《2017中國年度作品·微小說》等年選或選集。獲《中國作家》文學獎,首屆浩然文學獎,首屆《奔流》文學獎,河南省第二屆短篇報告文學獎。
和以往的每一個早晨沒有什么不同,太陽照常升起,對面高樓上練聲的女人照常吊起嗓子,老婆鹿美華要趕上班,照常鍋里煮上米,開始在梳妝臺前精描細畫,他照常坐在床上刷手機。
日子一向這樣波瀾不驚地往下過著,直到他無端地問出一句:“老婆,我給你買的那把梳子呢?”
鹿美華正在梳頭,手上用的是一把瑪瑙梳。她“哦”的一聲,回頭看了他一眼,說:“你不說,還真把它忘了。好,我找找。”鹿美華梳著頭,拉開梳妝臺大大小小十多個抽屜,沒找到,回頭跟他說:“擱迷失了,等我晚上下班回來好好找?!?/p>
他說:“意義大著呢,定情物,一定得找到?!?/p>
鹿美華隨口說:“好好,一定給你找出來?!?/p>
他故作嚴肅地說:“暴露原則性不強的問題了啊,不是給我馬十三,是給我們,我和你,馬十三和鹿美華?!?/p>
鹿美華說:“好好,我務必立場堅定旗幟鮮明地找,放心吧?!?/p>
鹿美華是市里一家銀行支行行長,工作不能像一般員工掐時掐點,她要早到,所以,每天一早為他們爺倆煮好飯,鍋一蓋,就要趕上班。
馬十三在市文物局工作。他形容他和他的同事們,都像文物,出土前,沒誰知道你埋在哪兒,什么時間破土見日;出土后,文物架上一放,說你值錢,價值連城,說你不值錢,你啥都不是。所以,他很閑,一周五天里上午下午在單位露兩次臉,就算滿勤了。他很閑,但要早晚接送孩子上下學,準時準點。老婆走后,他又刷了半個時辰的手機,六點半時,才懶哈哈地起床,邊喊兒子邊去蹲廁。
兒子馬鹿十歲,在市直一小上五年級,他們兩口子有時喊馬駒子,有時喊鹿羔子。小家伙是學校公認的學霸,這一點很給他們長臉。酒桌上,跟人炫耀兒子成了馬十三雷打不動的一個節(jié)目,炫耀必說:“你們說,我這兒子咋生的?你們生兒子,我生學霸。嘖嘖?!?/p>
馬鹿學習不用他和老婆操心,生活也很自立。這不,小家伙六點半準時起床,洗漱后自己盛飯吃飯。他馬十三這邊蹲廁刷手機,差不多到七點。十分鐘草草洗漱吃飯,七點十五分準時送兒子上學,這個點是一天里他唯一不敢馬虎的節(jié)點。小家伙上學很守時,早一分鐘行,晚一分鐘不行。他任著班里的大班長,拿著教室門的鑰匙,這個點出門,方能保證預備鈴前半個小時到學校,他能從容地開教室門,指揮值日生灑水掃地擦黑板,指揮各課代表及時收作業(yè)抱作業(yè)。收作業(yè)的,記下沒完成作業(yè)的同學的名字,問清原因,記清楚,交給課代表,一并送給老師。兒子做事,常令馬十三口服心服,所以,兒子定下這個點,他像執(zhí)行軍令,不敢有絲毫的馬虎。
下午下班,接兒子回家,一天里,家里的事務也圓滿完成了。有應酬,出去應酬,沒應酬,外賣一吃,兒子回屋寫作業(yè),他沙發(fā)上來個葛優(yōu)躺,邊刷手記邊看電視。
老實說,他的應酬很少。畢業(yè)后留市里的同學少,平時難得聚。單位里一幫老古董,每年掐著點聚上一兩次。多半是老婆在應酬,上午應酬,下午應酬,迎接上邊檢查應酬,同行間的交流學習應酬,客戶應酬,好姐妹應酬,同學應酬,中學同學應酬,高中同學應酬,大學同學應酬,哦,這個自然要叫上他。老婆就是這樣,左也在應酬,右也在應酬。他當然不滿,話里難免藏針帶刺:“你是大忙人啊,終日不在應酬,就在去應酬的路上?!彼@樣說的時候,鹿美華會跑過來,擁住他嗲著聲說:“沒辦法啊,老公,干著這一份為人民服務的工作,你和兒子要多理解人家嘛。”
理解不等于支持,所以他聲音仍會硬邦邦地說:“我和兒子也是人民,最迫切需要你服務的那一類人民,尤其我這個跟你貼著身的人民。小心啊,有一天,我這‘水不愿再載你這‘舟了。”
沒有特殊情況,鹿美華有應酬,會事先給馬十三打電話,讓他跟兒子在外面吃了再回家。這天,鹿美華單位又有應酬,竟忘了給他打電話,鹿美華想起來跟他打電話的時候,他正邊看電視邊刷手機,他有些惱了,回:“等你回來?!币痪湓?,掛了電話。
晚七點,馬鹿出來說肚子餓,他頭都不抬地說:“等你媽回來。”
八點半,馬鹿做好作業(yè),收拾好書包,出來說:“爸,我作業(yè)做好了,要餓死了,趕緊給我整點吃的?!?/p>
他仍頭都不抬地說:“等你媽回來做。”
馬鹿也惱了,說:“我媽,我媽,你是這家的誰?”
這反詰一問,讓他終于從手機上抬起頭。他看著小臉氣紅的兒子,“哈”地笑了,說:“你小子,敢教訓起老子了。”
馬鹿說:“怎么,我媽掙錢給咱家買車買大房子,你做什么貢獻了,還敢稱老子?”
他一下被兒子的氣焰震住了,“哈哈”地笑出聲,笑容瞬間就僵在了臉上?!澳阈∽樱献硬皇窍蜻@個家和社會無限光榮地貢獻了你嗎?”他嘴上像含著石子似的跟兒子硬,口氣卻軟得像豆腐。
“快去給我做飯吃?!眱鹤酉蛩啊?/p>
他應:“喳,小爺?!?/p>
他趿上拖鞋,跑進廚房。他可著勁叮叮當當?shù)亟o兒子做飯,心頭卻蹭蹭地冒火。這把火燒得虛實相間,實火是老婆鹿美華點燃的,虛火則是兒子于火上又澆了油。有啥說啥,他難受。小家伙那話,句句像耳光抽在他臉上。他一向是個有幽默感的人,對自己當下的人生不說相當滿意,也算基本滿意。一個一無所有的鄉(xiāng)下窮小子,十年一劍,這劍還沒見怎么揮,也沒怎么臥薪嘗膽,屁股已穩(wěn)當當?shù)刈诹耸形奈锞謾n案科科長的位子上。岳父為他籌劃下的未來,藍圖一樣,光明而清晰??山裉?,小家伙小刀子那么一揮,三下五除二,他十多年人前人后經營起來的這點自尊,輕而易舉地就被閹割掉了。
“你是這家的誰?”
“我媽掙錢給咱家買車買大房子,你做什么貢獻了?”
兒子的話在腦海中一遍遍過著電影,以至于飯燒糊了他都不知道。自然,又遭兒子一番數(shù)落。
今天怎么了?他突然感覺到了頹喪與挫敗。想想,兒子以往也這么說過,不知怎么了,今天這自尊傷的,心間有被起底的虛脫感??伤谢鸢l(fā)不出,拳頭也揮不出。傷他自尊的,是他兒子,不是別人。猛然記起一句話,記不得誰說的了:人這一輩子,將你高高抬起的,是你的孩子們,將你打倒在地的,也是你的孩子們?,F(xiàn)在,他有點信了,甚至想抱住說這話的人大放悲聲。
鹿美華回來是晚上十點,兒子已經睡了,他也坐到床上了,恨恨地刷著手機等她回來。
鹿美華邊脫大衣邊陪著笑說:“對不起,老公,上邊來的領導,走不開?!?/p>
他不說話,恨恨地刷手機。
鹿美華又問:“晚上吃的什么?”
他仍不開口,恨恨地刷手機。
鹿美華先輕手輕腳去隔壁房間看兒子,見兒子睡了,輕手輕腳地去了趟衛(wèi)生間,而后簡單洗刷一下回到他們的房間。她簡單地在梳妝臺前用乳液拍拍臉,而后像往常一樣,想先親馬十三一下,再上床。這時,馬十三一把將她推開,極不耐煩地說了句:“找梳子去?!?/p>
鹿美華這下知道,老公是真生氣了。他假生氣的時候,跟他服個軟兒就好。真生氣了,不要說話,更不能說嗆他的話,他讓干啥,乖乖干就好了,他看你這么聽話,氣兒慢慢就消了,說不定還先跟你示好。她的男人,脈搏的強弱深淺,她把得準。
鹿美華開始聽話地找梳子,輕手輕腳地找,有一刻她想笑,她感覺她的樣子,像偷偷潛進家里的賊。
一把梳子,哪有那么好找?她已不記得什么時間不再用它,當然,更記不得把它放在了哪里。她記得,在使用瑪瑙梳前,還使用過一把牛角梳,牛角梳前面才是那把桃木梳?,旇岫家咽褂梦辶辏=鞘嵋膊畈欢嗍沁@么長時間。
“啊?!彼p輕“啊”了一聲,心上一蕩,突然想到,結婚已十二年了,該不是遇到“十二年之癢”了吧?或者說這就是中年危機?再想想,心上又一蕩,今天12月1日,離元月1日還有一個月,他們的結婚紀念日。不遠了啊。她回頭偷偷看老公,老公仍恨恨地刷他的手機。她想,也許是這個原因,讓老公似沒來由地問起那把桃木梳,她心上反而暖了一下。
鹿美華跟馬十三是大學同學,鹿美華是本市人,父親是政府官員,母親是教師,她對自己的人生有嚴格的要求和規(guī)劃。馬十三來自鄉(xiāng)下,如果你樂意猜想,從他的名字就猜想得出他的家境。是的,他行十三,就叫了馬十三。馬十三曾經在一次醉酒時對外興嘆:“很難想象,一家十多個熊孩子,這日子要咋過,才不致于渴著這個餓著那個。”
鄉(xiāng)下人說,餓出來的聰明,貧出來的智慧,不知道是不是這個理兒,反正馬十三很聰明,甚至說他很智慧。班里的桌椅同學打鬧砸壞了,他能修得不露痕跡。班里的電棒壞了,他說“我來”,桌子上一站,搗飭幾下,電棒就亮了。上學那會兒他愛喊“我來”,啥難事,到了他那兒都不是事兒。家窮,他個子卻長得開,籃球場上前鋒、后衛(wèi)都打得來,一場球下來,他投進的球不比他喊“我來”的次數(shù)少。
“我來”,帶著霸氣,帶著擔當,愣是讓班上的男女同學把他視為主心骨,遇事總想讓他拿拿主意。他那時很有成就感,貧寒的身體,常常被這些膨脹的感覺激發(fā)得像個騎士。
而那時的鹿美華,雖貴為?;?,卻滿身的公主病,實在不被同學們待見。班上有個男生,外號叫“雷子”的,聯(lián)絡男生們激馬十三,說你能拿下鹿美華,我們請你喝半年羊肉湯。
馬十三不屑一顧地回應:“我拿下她干么,我又不娶她?!?/p>
跟他要好的男同學外號“拿破侖”的趙小飛提醒他說:“那可是半年的羊肉湯。”
他一想,是啊,半學年一大半的生活費解決了,不偷不搶,勞動所得,不丟人。況且,拿下?;姑廊A,在全校師生面前,如同贏得江山美人的英雄,那風頭出的,決不會次于白喝半年羊肉湯的快感。就為這,他拍著胸脯說:“好吧,既然你們這么仗義,我恭敬不如從命了?!?/p>
機會還真來了,像這個北方之城的夏天,一場雨說來就來。
學院組織男女籃球賽,系女子隊抽到了鹿美華。說實在的,系里的女同學沒幾個喜歡鹿美華的小姐脾氣,球隊抽到她,都直撇嘴。馬十三暗自笑了,自告奮勇給女隊當指導。他告訴女隊的那些同學,說鹿美華的體格和耐力比她們誰都好,臉上笑著,心下卻有點虛。他說完這話偷眼看鹿美華,鹿美華正感激涕零地望住他。
鹿美華越是耍小姐脾氣,越是要面子。他像打蛇打七寸似的抓緊她這點兒要命的虛榮,給足她面子,手把手糾正她動作的時候,卻讓她吃盡苦頭,又有苦叫不出。
他很會在鹿美華身上動心眼,讓鹿美華示范動作,讓鹿美華領著三公里跑,讓球場上給鹿美華多一些控球機會。他大聲喊“球給鹿美華”,大聲喊“鹿美華你來”,鹿美華被他訓得眼淚汪汪的,卻不敢跟他拗。他私下里卻又跟鹿美華說:“整個隊就指望你了,你可不能給我懈勁兒?!?/p>
他想看鹿美華服服貼貼地被他冷在一邊,又不甘心,怯怯地上來貼他,求他給她上場的機會。他說了許多贊賞有加的違心話,讓她感動到涕淚零落。風云難測,不想,一次訓練時,鹿美華動作過猛,導致胳膊脫臼。這下他嚇壞了,鹿美華疼得哭了,臉色蠟黃,他馬上抱起她往校醫(yī)那里跑。鹿美華的眼淚順著他的脖子往下流,他的心一下軟得像泥巴,而且,第一次感覺到了內疚。再看鹿美華,愣是沒有抱怨他。她隨后趕來的母親呵斥他,她馬上制止,并為他開脫,說訓練難免出意外,他是指導,哪會有惡意。那一刻,輪到他向鹿美華感激不盡了。
事后,他請辭,系主任不答應,男同學也激他,說革命尚未成功,馬十三仍需努力。他蔫蔫地說:“我沒口福,半年的羊肉湯不喝了?!?/p>
誰知鹿美華吊著膀子找他來了,說女子隊沒他不行,讓他別撒手不問。那一刻,他望住鹿美華,目光柔和地問:“不怨我嗎?”
鹿美華目光流轉地說:“不怨啊,為什么要怨你?”
他一下拉起鹿美華,說:“走,你看著我們訓練,到時拿下大獎,軍功章有你的一半?!?/p>
鹿美華“啊”的一聲,他馬上小心地端住她的胳膊問:“怎么了?”鹿美華又耍小姐脾氣了,說:“你攥疼我了?!彼@才意識到拉著的正是鹿美華吊著繃帶的傷胳膊,臉一紅,忙說:“對不起,對不起?!?/p>
那次球賽,系男子隊沒拿名次,女子隊倒拿了全院第二名,亞軍。頒獎時,兌現(xiàn)他的承諾,鹿美華一起上臺領獎,那時她脫臼的胳膊已經康復。而令他想不到的是,臺上的鹿美華突然抱住他,大聲哭起來。臺下,與他打賭的男同學們大聲歡呼。他的臉那個紅啊,他有意想推開鹿美華,鹿美華卻將他抱得喘不過氣來。
人常說,夫妻沒有隔夜的仇,沒想第二天一早,馬十三醒來仍恨恨地刷手機,絲毫沒有跟鹿美華示好的意思。鹿美華先于他醒的,本想試試他的意思,一直等他醒來,誰知道他這個意思,她一下就沒意思了。照她以往的經驗,警報沒解除,她不要先跟他意思,正確而有效的辦法,就是仍由得他馬十三抱著他的“意思”不開瓢。
鹿美華昨晚找那把桃木梳足足找了兩個小時,除了兒子的房間,凡能想到的地方,都找個遍,就是沒有。床底下,床頭柜下,沙發(fā)下,電視柜下,她找出登山杖一通劃拉,都沒有。衣柜里,書架上,覺得有可能壓到東西的地方都找了,沒有。
一開始就是找,她還沒怎么著急,更沒泄氣,找到后來,她一臉一身的汗,她知道,不是暖氣的原因,是心里真的急上火了。
她了解馬十三,他脾氣上來了,很擰巴,九頭牛拉不回。鹿美華找遍書本里、衣服下,仍不見那把桃木梳的時候,一抬腕,接近深夜十二點了,趕忙又掃又拖又疊又掛的,一切收拾挺當,回房睡覺,行里第二天還有個會。
鹿美華輕輕推開房門,那時馬十三已關燈睡覺,她只好借助窗外隱隱透進來的光,摸黑上床,稍稍貼住馬十三,睡下。
早上,鹿美華像往常一樣,拾掇好自己,煮好飯,蓋鍋里,但這次,她有意回房間兩趟,想看看馬十三的意思,見馬十三沒有回應她這個“意思”的意思,才怏怏地出門,趕去單位。
這邊,馬十三仍像以往一樣,“嘩嘩”刷手機,六點半懶哈哈地起床,喊起兒子他去蹲廁,七點十五分準時送兒子去上學。
車上,馬鹿劈頭問他:“爸,你跟我媽怎么了,我媽昨晚咋那么晚不睡?”
他一驚,問:“你怎么知道?”
馬鹿反駁一句:“咱家什么我不知道?”
他又一驚,說:“你小子瞎疑心,我跟你媽什么也沒有?!?/p>
馬鹿說:“什么事沒有最好,小心你們有事,我不管你們?!?/p>
他說:“你小子好好學習,大人的事小孩子家少管?!?/p>
馬鹿不高興了,說:“這年頭,最不讓人省心的是你們大人,今天這個鬧離婚,明天那個鬧復婚,有意思嗎?”
他笑了,說:“你小子懂得不少。記住,我跟你媽沒事,你只管好好學習。”
馬鹿說:“你老人家也記住,我不學習都比別人會的多。我沒事,你們也別有事?!?/p>
送兒子到學校,他去單位晃悠了一下,隨即出了單位,約“拿破侖”去名爵館健身喝茶。
“拿破侖”說:“快年終了,單位要報表,走不開?!彼肮币恍?,戲謔一句:“破車輪了,不拿也罷?!薄澳闷苼觥狈创揭粨舻溃骸拔胰粝衲?,有個銀行行長做老婆,我也只抱美人,晚上抱自己的,白天抱別人的。”他“噓”的一下說:“你小子嘴巴不瞎吧?我只抱一個行長美人,沒別的美人,別瞎說話?!?/p>
又打了幾個電話,找不到人同行,他只好一個人去。
名爵館在市京華路南端,東臨大華商廈,是個鬧中取靜的地方。館里既有茶社、咖啡廳,還有溫泉、游戲池,健身房、臺球室,等等,玩累了有休息室,中午不走,有快餐,也有私房菜。馬十三是這里的???,約到人同來,約不到人自己來,來了也能找到人玩,有時是常來混熟的人,有時是健身教練,有時是到茶室跟幾個女孩子云里霧里閑聊。
這次館里很冷清,他先到溫泉那兒,感覺沒勁,又到了臺球室,又感覺沒勁,就去了茶室。剛到門口,自稱“卓瑪”的女孩子已迎上來,挎住他的胳膊就往里走,邊說:“哥哥,你可有日子沒來了,我們的茶都等你等得望眼欲穿了。”另外兩個自稱“梅朵”和“古麗”的也跟著附和。這里的女孩子對外全是這樣天南地北的虛名字,除了臉盤是真的,身子真不真都難說。也好,她們不告訴你真名真姓真出身,也不問你姓氏名誰,通通地叫你“哥哥”,哥哥長,哥哥短,叫得比親人還親。
他被卓瑪按在茶凳上,這次由古麗為他泡工夫茶,卓瑪、梅朵兩邊陪著。“喝什么茶,哥哥?”古麗鶯聲燕語地問。他老道地說:“喝熟普吧,近來胃不好,暖暖胃?!弊楷斎鰦傻負u了一下他的胳膊,說:“一聽就知道哥哥懂茶,騙不得?!彼f:“干么要騙我?”梅朵接:“不騙你們,我們怎么活啊?”說完,朝他媚笑。那邊,古麗又接:“我們騙你們的錢,你們騙我們的服務,天下的生意不都是這樣搞活的嗎?”
他“哈哈”一笑,想起有一次“拿破侖”說她們:“生意要搞活,身體可不要搞活了?!绷硪粋€女孩子,自稱高娃的,今天不在,那丫頭一張嘴似刀子,她那次馬上接住“拿破侖”的話茬,說:“哥哥,你要搞活身體,我們也奉陪到底,只怕你中途吃不消,想跑又跑不掉?!濒[“拿破侖”一個大紅臉。
他想遠了,分了神,卓瑪喊他:“哥哥,想什么呢?”他一怔,脫口問出:“高娃呢?”卓瑪佯推了他一下,笑說:“我們幾個還陪不好你嗎?”他趕忙說:“隨口一問,喝茶喝茶。”
古麗邊給他斟茶,邊拿捏出吃醋的口吻說:“想人家了唄,還掩飾?!彼苹胤洲q:“此想非彼想,非想入非非之想?!贝藭r身后一個聲音響起:“想在哥哥的心里,說出的想又怎是藏著掖著的想?”說高娃,高娃到。高娃從背后抱住他,在他右邊臉上啄了一下,說:“哥哥,你就是想我,我還能怨你?想我你就天天來,想抱我走,你就大膽地抱著走。嫌我丑,嫌我不溫柔,你就大包小包地抱著我們的茶走,它們來者不拒。”說著,高娃又擁了他,在他左邊臉上也啄了一下。他一時接不出話來,只“呵呵,呵呵”地傻笑。
這里的女孩子都長著一張蜜餞一樣的刀子嘴,能陪著你嘻嘻哈哈地樂,只要你樂意坐,天明坐到天黑,她們都樂意陪著,臉上不帶一絲厭煩的。有一次從這兒離開,“拿破侖”跟他嘆:“她們的工夫茶倒不工夫,她們的笑倒很工夫。笑靨如花,熱情似火,至于啥心情,你一丁點兒摸不透?!币彩悄谴?,“拿破侖”疑惑地問他:“她們都真的還是黃花大閨女嗎?開起玩笑來,尺度多大她們都敢接,倒弄得我們像黃花大男人?!彼昂摺钡囊宦曌I“拿破侖”,說:“我可從來像黃花大男人,嘴上有德。倒是你這人,眼聾嘴破。”“拿破侖”又說:“該不會她們都已是農村偉大的勞動婦女了吧?進城幾年,脫胎換骨成城市妞,原本什么都經過,都見過,所以,跟你開起玩笑來,嘴上能開天河?!彼f:“誰知道呢,又不真跟她們有什么。這會兒都活得夠吃力的,來這兒喝喝茶,解解悶,你還能真有想法?”“拿破侖”說:“就是,就是,這些女人可沾不得,玩她們等于慢慢自焚。”
古麗說:“哥哥,一看你就知道你跟許多的男人不一樣?!彼似鸬谌啦?,呷了一口,說:“說說,哪兒不一樣?”其實,他哪關心她們心里的他跟別的男人有何不同,或者說他咋能相信她們說出的比較是不是發(fā)自內心。反正時間還早,反正就是在這兒消磨虛度時光,很難說這樣的時候生意是他們的幌子,還是他們是生意的幌子,他們有的是時間這樣漫無目的地聊,漫不經心地侃。
“哥哥紳士啊?!惫披愓f完這句,即閘住話頭,等他接。他順著接:“說說,怎么紳士了?”古麗一指梅朵,說:“梅朵,你說?!泵范湔f:“你提的話引子,我怎么說?”高娃馬上接:“我知道,我說?!彼つ樋锤咄拚f:“你說?你怎么知道?”高娃說:“哥哥不止對古麗紳士,對我們誰都紳士,我咋能不知道呢?”他“哈哈”笑了,說:“快說,我聽聽我怎么個紳士做派?!备咄蕹麅A城一笑,說:“比如買茶葉從不手軟啊。”他“哈哈”大笑了,說:“這是攆我走了,罵我喝茶不給錢?!闭f完佯裝站起來要走,被幾個女孩子按住了。卓瑪馬上說:“哥哥真走了,就是罵我們服務不周了,到時老板娘扣我們工錢,我們可要跑到哥哥家蹭飯吃了?!彼柴R上說:“你們都去,都去吃,哥哥不怕,哥哥有個行長老婆……”
說出這句,他突然一拍嘴巴,樂昏嘴了,咋能跟她們說這個。不想,他越想剎住這個話頭,女孩子們越不饒他了,紛紛讓他講講他的行長老婆。他說:“有什么好講的,一個黃臉婆。”女孩子們更不饒他,說全天下的女人都黃臉婆,銀行行長也沒有黃臉婆的。就是黃臉婆,現(xiàn)在刀子鋸子也能讓她們美若天仙,銀行行長嘛,有的是錢,錢能使得磨推鬼。他感到會拗不過這些女孩子,一張舌頭難戰(zhàn)群伊,于是站起身,說:“下班了下班了,我得趕回去做飯,不然黃臉婆發(fā)怒了,我得下崗?!闭f出這話,他心中一驚,下崗?我真的要下崗了?時間十一點四十八分,確實該下班了,這些女孩子也不真的要留他,于是一片“哥哥再見”“哥哥慢走”“哥哥再來”的歡送聲,此起彼伏,直到他走出門去,那蜜餞似的聲音仍追著他,送出他好遠。但下崗的余音還繚繞在心……
走出名爵館的一剎那,他突然心上一軟,感覺從昨天到現(xiàn)在,對老婆鹿美華冷戰(zhàn)之火過了,太過了。
他的確是想到一個月后的結婚紀念日,才問起她那把桃木梳的。原本昨天的火氣也不全來自于她,一多半來自于兒子。自己的兒子,童言無忌,他還真沒轍。原本這些火氣也能消,她應酬到十點才到家。原本十點到家也不太晚,誰叫這些事都趕到了一起呢?而他送她的桃木梳,他們的定情物,她真的弄丟了。一把梳子,找不見不是問題,關鍵是態(tài)度,態(tài)度才是問題。
生活好了之后,他送她的任何一件禮物都貴過那把梳子??刹灰粯影?,那把梳子是在他一無所有的時候,傾盡所有送她的。又是定情物,他那時以為,那把梳子,就是他這個人,他送她一把梳子,就是完完整整地把他這個人毫無保留地送給了她。這能跟后來再送的黃金的白金的首飾相提并論嗎?或者說那些閃閃發(fā)光的黃金的白金的鏈子啊鐲子啊的能跟它比嗎?同樣是捐獻,一個億萬富翁捐十萬百萬,能跟一個冷暖不保的乞丐捐一元十元的比嗎?錢不值錢,心值錢啊,愛值錢啊。
那次領獎臺上,鹿美華那么深情的一抱,與他打賭的男同學們紛紛表示,他算是將鹿美華拿下了,他們主動將半年的羊肉湯錢收了交給他。他沒接,他說:“拿下鹿美華,只表明我有拿下她的能力,不表示我要跟她談一場落拓農夫追上傲慢公主的戀愛。我若真的樂癲癲去喝半年的羊肉湯,我就真的是自己把自己賣了。我不賣,我這人窮死,也不賣尊嚴,更不賣肉體。”
“拿破侖”揶揄他:“你小子,尊嚴與肉身,怕都不敵一個窮字?!?/p>
他“哈哈”一笑:“那也不賣?!?/p>
鹿美華是學院的校花,不光個頭高挑,那臉蛋飽的嫩的,像拿指頭彈彈,能彈得出汪汪的泉水來。模樣沒得挑,人家那家庭,讓他這個鄉(xiāng)下窮小子,也不敢高攀。
這就是差別啊,他明白著呢。這樣的差別,可不是簡簡單單的城鄉(xiāng)差別,這是人心與人心的差別,貌似的縮短,都是幻像。別看鹿美華那樣一抱,鹿美華這座“城”與他這座“鄉(xiāng)”貌似沒差別了,實際上仍是天上飛著地下跑著。
鹿美華卻是不管不顧地追他了。她傲慢的眼里只有他,只有他馬十三,只有訓練她涕泗橫流的馬十三讓她不能忘記。
這人也真怪,人家鹿美華放下公主的脾氣、身段倒追他,再看他馬十三,鹿美華越貼得緊,他越大踏步后退,飛速后退。
那天晚上夜場電影之后,鹿美華截住他,他退已來不及。鹿美華“嚶嚶”地哭了,說:“你看我的手?!?/p>
他心上一蕩,鹿美華伸出的手,正是被他訓脫臼胳膊的那只,老實說,他真怕人家寶貝似的一個女孩子,胳膊或手因他廢了。他忙抓過鹿美華伸過來的手,翻過來覆過去地看,并焦慮不安地問:“手怎么了?這手怎么了?”
路燈光下,鹿美華被他這一抓,一個激靈,心上隨即一暖,連天來他一再躲她疏遠她而讓她受盡的委屈,令她一下哭出來,那哭聲,稀里嘩啦地讓他不知所措。
“你告訴我,你的手怎么了?”他握住鹿美華的手關切地問。
“它一直冰涼?!甭姑廊A“嚶嚶”地哭著說。
馬十三這下被驚到了,似剛剛發(fā)現(xiàn),鹿美華的手的確冰涼,像大冬天剛從冷水里拿出來的水蘿卜。他疑惑起來,她胳膊脫臼已康復了,不應該啊。他眼神焦慮起來,說:“是不是因為天冷?”
鹿美華說:“不是?!?/p>
他馬上問:“那是什么?”
鹿美華說:“你說?!?/p>
他擔心起來,說:“我哪知道,多久了?走,我?guī)闳タ纯瘁t(yī)生?!闭f著,他拉起鹿美華就要去校醫(yī)院。鹿美華突然一頭撲進他懷里,說:“都是你害的,人家喜歡你,可你總是躲,總是躲。”
其實,他早意識到,鹿美華這是跟他表白來了,他想像個騎士似的,回絕于不著痕跡。不想,鹿美華這次不管不顧的熱烈,他是躲不開了。他怔怔的,心上像有水突然決堤了一樣,翻騰不息。這一刻,懷里的鹿美華讓他感覺到像一塊冰涼的火鐵,令他整個人止不住地抖。他推了推她,推不開,心上就也一軟,緊緊地擁抱了她,眼睛潮濕。
那一晚,兩人在校園的草地上坐了一夜,他解開高中時就開始穿著的破舊的軍大衣,讓鹿美華整個人貼他懷里,讓她冰涼的手貼住他火熱的皮肉取暖。
他紅著眼睛說:“我夢到過你?!?/p>
鹿美華又哭又笑地問:“是實話嗎?”
他澀著聲音說:“傻瓜,這樣的場合,謊話也得當大實話聽?!?/p>
他們的關系,農夫與公主的戀愛關系,就這樣確定下來了。自然,鹿美華的家庭反對。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他娶鹿美華,是人往高處走,鹿美華嫁他,就是水往低處流了。
那邊鹿美華的家人反對,百般阻撓,沒想到,馬十三的爹娘兄長也沒一個同意的,娶了市里的女孩,的確是攀上了高枝,可“攀”字好寫不好做。攀高要有“梯子”,你的房呢?你的車呢?你的工作呢?這些都不說,他們要趕著城里的標準拿彩禮,僅此一點,就能把他們家掏個底兒朝天。
而他們,那時都正青春氣盛,以為擁有了愛情,就擁有了一切。鹿美華擁住他這個“一切”說:“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這個人?!彼袆拥寐曇舳即蝻h了,信誓旦旦地說:“那我這個人就永永遠遠屬于你了。”
兩個相愛的人開始從一無所有暢想他們的未來。他們相約不要兩個家庭出一分錢,畢業(yè)了先像別人一樣打工,住單身宿舍,等攢下些錢就租房子,租到房子就結婚。結過婚先不要孩子,等奮斗到有了穩(wěn)定的工作穩(wěn)定的收入,再要孩子。
“就不信,進城打工的農民都能在城里扎下根,我們兩個大學生還不如他們。”鹿美華熱騰騰地說。
他心上也河水翻騰,于是說:“就是,都說知識改變命運,不信改變不了我們的命運?!?/p>
他們努力地暢想,也努力地行動。他們開始勤工儉學。他一個人兼著三份工,早上給人送牛奶兼送報紙,晚上給一個初三的畢業(yè)生做家教。他怕太辛苦,只答應鹿美華做家教。兩人做家教的家庭,一個在東城,一個在南城,為保證鹿美華的安全,他將補課的時間調開,好保證踩著點接送鹿美華,不讓她有哪怕半點的閃失。就這樣,他每天穿過大半個城,踩著車子,風里雨里,載著鹿美華一塊往他們暢想的未來的路上奔。
夫妻間的那點病,沒有比回憶更好的藥了。當天下午,不等下班,馬十三便早早地提出車去接兒子。路上,他給鹿美華發(fā)微信:“老婆,單位等著,想好吃什么,我和兒子去接你?!毙畔⒑竺娓藘蓚€壞笑的鬼臉。
很快,鹿美華回了個笑臉,接著又回了兩個熱烈的紅唇。
警報解除了,這邊鹿美華長舒一口氣,她看看表,離下班還有二十分鐘,電話推掉兩個客戶的邀約,起身到各個辦公室和營業(yè)廳看看。
吃什么,最后聽馬鹿的,吃自助燒烤。燒烤間隙,鹿美華微信他:“你的眼神又回到大學時代了?!?/p>
他回:“是訓練到你胳膊脫臼那會的,還是答應你戀愛的那個晚上的?”
鹿美華回:“哪一個時候的,都比昨天晚上的溫暖。”
他從手機上抬起頭,佯裝挑釁地看著老婆鹿美華。鹿美華以較量得勝的眼神回望他。四目相對,眼睛里漸漸都純粹下來,柔和下來。他又笑著低頭微信鹿美華:“晚上有沒有戲?”鹿美華臉微微地紅了一下:“這要看觀眾的興致。”他回:“反正唱戲的有興致。”鹿美華突然笑起來,回:“還要不要找梳子了?”這下,他馬十三也忍不住笑了,笑過后回:“梳子是一定要找到的,因為它就是我,我就是它,丟了它等于把我丟了?!?/p>
他們這樣眉來眼去的,馬鹿不干了,說:“某些人,別玩少兒不宜啊?!?/p>
當天晚上,等馬鹿睡下后,馬十三與鹿美華像第一次那樣牽緊手回房間,像第一次那樣急迫,不說話,目光起火,呼吸短促,儼然一場親蜜的戰(zhàn)事……
戰(zhàn)后,馬十三扣緊鹿美華,說:“親愛的,十二年不曾有過了?!?/p>
鹿美華將發(fā)燙的臉貼緊馬十三發(fā)燙的胸肌,幸福地說:“這一輩子被你拿死了,心甘情愿接受你的統(tǒng)治,死心踏地地做你的殖民?!?/p>
馬十三親了親鹿美華的額頭,說:“這會兒都是殖民騎在殖民者脖子上,作威作福?!?/p>
鹿美華忍不住笑了,馬十三也忍不住笑,不過,他馬上捂住鹿美華的嘴,指指兒子的房間:“小心隔墻有耳?!?/p>
“老公,吵吵架也有好處,是吧?”鹿美華說。
“是啊,婚姻就像文物,放久了,你還真以為它不值錢,可以隨便冷落它。一吆喝,它還真拍得上價?!瘪R十三說。
說到文物,鹿美華小心地問馬十三:“老公,你真的很滿意我爸給你找的這份工作?”
馬十三說:“滿意啊,怎么不滿意?不用叱詫風云地爭,不用龍虎斗,你就已感覺在小康線上過著悠哉游哉的康莊生活了?!?/p>
“我總覺得委屈你了,年富力強干事業(yè)的年歲,混進一幫老古董里。老公,你銳氣被削平了,感覺過苦悶嗎?”
苦悶?馬十三心上一驚,像多年困住自己而不自知的一個籠子被老婆這么一指,他一下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一樣,再想想兒子嗆他的那句話,再想想一個個有頭有臉的同學,他突然沉默起來。
鹿美華意識到這一點,忙說:“老公,如果你想到別的單位施展一下才干,我支持你。說真的,我真怕你一輩子自己扼殺了自己的另一番人生,到頭來追悔莫及?!?/p>
“什么另一番人生,睡吧,睡吧,”馬十三突然拍拍鹿美華,“大半夜了,明天還要上班。”
很快,鹿美華睡著了,馬十三卻睡不著,一個倒頭就睡的人,平生第一次感覺要失眠了。老實說,他曾經也是一個想叱詫風云的人,是男兒,誰沒有四方之志?在沒有得到鹿美華爸媽認可的時候他這樣想,獲得鹿美華爸媽認可后,他更是躍躍欲試了。
當初鹿美華爸媽見拗不過女兒,就認同了兩人的交往,并開始為他們找工作。他們畢業(yè)的時候,有兩份工作任他們選,就是銀行和文物局。他不容置疑地說:“鹿兒去銀行,干凈體面。文物局的氛圍沉悶,不適合鹿兒,我去?!?/p>
就這樣,鹿美華去了銀行,他去了文物局。誰知道,文物局的工作不是一般的沉悶,他真的有些后悔,后悔不該來這里,但去哪里呢?就這樣,苦惱著,又自我安慰著。慢慢地,他不知不覺地被削平棱角,磨掉熱情,整個人像一件被束之高閣的文物,被洶涌澎湃的時代大潮晾在文物架上了。
“唉!”黑暗的夜色中,他輕輕地嘆了口氣,突然又苦惱地笑了一下。此時濃重的夜色多像厚厚的土層,他像一件被掩埋的文物,不知何時能被發(fā)掘出土。
翌日一早,他沉沉地醒來時,鹿美華已在梳妝臺前精描細畫臉上的妝容,時間已快六點,她就要出門。
鹿美華沒覺察到他醒。他也沒動,偷眼看老婆。保持得當?shù)纳聿?,得體的穿著和妝容,她可不是黃臉婆,這些年一點沒老,反而越來越有風韻。如果是別人的老婆,他都要嫉妒。
鹿美華收拾好自己,轉過頭來,發(fā)覺他醒了,過來要親他的嘴,他忙著躲開,連說:“沒刷牙,臭?!甭姑廊A說:“又不是沒親過?!比杂H了一口,說:“飯在鍋里,你們爺倆吃,我上班去了?!闭f完,她穿上大衣,跟他揮揮手,輕輕帶上臥室門,很快,防盜門響了一下,接著,自信而有節(jié)奏的高跟鞋“噠噠”地踏著樓梯一級級遠去。
這次,他沒有像以往那么興致勃勃地刷手機,他躺著,一動不動地想醒來之前的那個夢。完整的夢記不起來了,但有一句話,魚刺一樣哽在喉嚨里。想想,記得不錯,應該是這樣一句話,鹿美華向他喊“我看不起你,我看不起你”。記不得是什么場合,有哪些人在場,倒是這句話,記得還清晰。
都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是不是睡覺前鹿美華說起他工作的事,讓他頭腦里有了這個要命的疑惑?還是一直在骨子里,上大學那會兒就有了?不是她追他他一直不敢答應嗎?自己一向男權得不行,其實是憂貧富懸殊,門第懸殊。許是骨子里的東西,被昨天鹿美華的一席話給召喚醒了,就入夢了。
這樣胡思亂想到六點半,身體里的生物鐘準時響了,這次,他一改懶哈哈的狀態(tài),翻身下床,喊兒子起床。廁還是要蹲的,只是不再刷手機。十分鐘后,他與兒子馬鹿同時到了洗臉池前。馬鹿一再盯他,說:“老爸,怎么改習慣了?”他拍了兒子一下說:“怎么,中國已進入高鐵時代,老爸想為你和你媽將生活提提速,不行嗎?”馬鹿說:“行,當然行,你是你絕對的領導嘛?!彼肮钡匦α耍f:“你小子會的不少啊?!?/p>
他準時準點滿面春風地進到單位,下得車來,四下里環(huán)顧,冰冷的高墻,冰冷的鐵門,冰冷的窗,冰冰冷冷的氣氛,瞬息間就又將他打回原形。但他還是春風滿懷地上樓,開門進辦公室,門“呯”地反關上。擱以往,他“嗨”地嘆下一口氣,辦公桌前坐下來,這意味著他一天不動彈,他一天的工作就又已完成了。
此時的窗外,車輪滾滾,汽笛聲聲。他猛然感覺到,這就是召喚吧,內心的召喚。一個壯懷激烈的時代,不在召喚中而生,就在召喚外而死。他馬上拿起話筒,給“拿破侖”打電話,那邊接通,他即開門見山地說:“老同學,我想進步。”
“拿破侖”那邊似很忙,周圍似很嘈雜,他敷衍塞責地回:“你不一直在進步?錢包在進步,腰圍在進步,年齡也在不知不覺地飛速進步中?”
他說:“老同學,是真的,我想換個地方,努力進取一回?!?/p>
“拿破侖”“呵呵”冷笑,說:“看來老同學不是閑得嘴癢。但我想告訴你,進取就是掙扎。”
他表決心地說:“我想掙扎。”
“拿破侖”“嗨嗨”著說:“聽聽,聽聽,一聽就知道你閑得皮肉疼。來看看我們這些掙扎的人吧,爭位子勾心斗角,爭名利打壓對手,哪還有一點的人情味?好了,好吧,不聊了,閑得頭發(fā)疼,影子疼,別閑出病來,名爵找那些女孩子噴空去,我要忙了。”
“拿破侖”那邊急急地掛斷電話,他也隨即放下聽筒。干點什么呢?他環(huán)顧四周空空如也的辦公室,突然覺得,他還真的無事可干。隨手翻看微信朋友圈,廣告,雞湯,拉票,曬娃。除了曬娃外,還有曬吃的,曬玩的,曬住的,曬自拍的,曬榮譽的……他自語了聲“沒勁”,起去隔壁,革命老同志不在。他又去敲局長的門。老局長頭頂裸著,黑邊老花鏡架著,一年級的小學生似的,趴在辦公桌上奮力寫字。
老局長頭都沒抬地問了聲:“誰?”那聲音悶悶的,像來自深深的地層。
他訕訕地說:“老領導,我來看看你要不要開水?!?/p>
老局長“嗯”地說:“不要,你出去吧,我年底得趕出這本書?!?/p>
從局長辦公室出來,他去敲“周姐”的門。周姐是單位里唯一一個女人,五十多歲了,臃腫得像個籃球,偶爾還會穿紅著綠,他背地里稱她“元青花”。五十多歲的老姐姐,云山霧水地侃侃也好,可人家“元青花”也沒來。
他轉了一圈,還是去了名爵館。這次,他沒去茶室,感覺東拉西扯甚至大點尺度地說話,雖然開心,還是沒勁。他突然想到一句話:所有不用真心的閑聊,都是扯淡。
扯淡更沒勁,他去了健身房,“拿破侖”說他腰圍進步了,他可不想腰圍和肚子飛快地進步,形象他還是非常非常在意的。岳母那里能以他為傲的,怕除了苦力,就是他人五人六的形象了吧。
剛剛想到岳母,岳母的電話就來了。岳母那邊慈愛地說:“小馬,晚上來家里吃飯,媽包餛飩了。你爸我們也想馬鹿和你們了。”
他說:“媽,好,我知道了,接了馬鹿我們就過去?!彼?,岳母那里是有重活兒等著他了。
老頭子退了,老兩口都退了,晚年一是太清閑,二是干不動活兒了。掛斷電話,他給老婆鹿美華直接電話,鹿美華回:“好的,老公同志,接了兒子來接我,還真想吃咱媽包的餛飩了?!?/p>
一家三口到了岳母家,剛進門,馬鹿大聲喊道:“報告姥姥姥爺,我們家安定團結,夫妻和睦,子女孝順,形勢大好,報告完畢。”
岳父一把摟住外孫,“哈哈”笑著說:“只要我的小馬鹿好,就是一切都好。”
晚飯桌上,岳母不停地給馬鹿夾菜,給馬十三夾菜,惹得鹿美華直撇嘴,說:“媽,你是我后媽嗎?”老太太說:“咋?”她說:“你給我夾菜啊?!崩咸f:“你有手?!彼钢格R十三說:“他也有手嘛?!崩咸f:“那可不一樣,你那手只數(shù)錢,我女婿的手可沒少干家里的重活粗活?!?/p>
是的,從來到岳母家,他一直沒閑著。岳母買的白菜、蘿卜,他一趟趟地抱上四樓。岳母清理房間的廢報紙、廢紙箱及各種廢品垃圾,他一趟趟地丟到樓下去。
“我爸是咱們家的一頭牛,勤勤懇懇工作,不分晝夜?!瘪R鹿大聲接過他姥姥的話說。
一家人被馬鹿的話說笑了,他也笑了,心上卻突然苦悶得不行,又如鯁在喉,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飯后,岳父讓他跟他下會兒棋。下棋到酣戰(zhàn)之時,他試試答答地說:“爸,我能調調單位不?”
岳父眼睛突然從鏡框上看住他,問:“怎么了?”
岳父犀利的眼神瞬間令他失去了底氣。不過,他又鼓了鼓勇氣說:“我想進步一下。”
“咋能有這想法?”岳父那口氣,似一場約談,“你工作穩(wěn)定,收入穩(wěn)定,已晉正科,主任、副局地熬著,等晚幾年局長退下來,你順理成章地接了,不是更好的進步?再說,別的單位哪有你們單位平和?別多想,好好干就是了?!?/p>
看來岳父對他的安排不容置疑,他只好說:“好,爸,您放心,我努力。”嘴上這樣說,心里卻沉沉的,但仍裝做感恩戴德地跟老爺子下棋。
棋盤上,他的卒邁過楚河,就能別住老爺子的馬腿,他沒這樣走,反而退了一步。岳父眼睛又從鏡框上看了他一眼,說:“小馬,明明你可以過河別我的馬腿,咋,讓棋嗎?”
他馬上“哦哦”地說:“忽略了,忽略了。其實,爸,不是我讓棋,是您老當益壯啊?!毙南抡f,看自己這溜須拍馬的工夫,到了外單位,不見得爬不上去啊。
這晚熄燈前,他還是跟老婆鹿美華說了岳父的意思。鹿美華說:“老爺子的意思,都是深思熟慮的意思。把他的意思當意思,或許就是光榮而正確的意思吧。”
他有些悶悶不樂。鹿美華又說:“的確,有些單位有些工作不是人干的。比如我們行,一月有一月的存款任務,一季度有一季度的,半年有半年的,一整年又有一整年的。屬下完不成我處理他們,我們行完不成上邊處理我。面子上看著風光無限,里子上卻是萬般辛酸?!?/p>
他沒有接老婆的話。
鹿美華又說:“老公,這樣也好,清閑未必不是福。外面我來拼,你來照顧我和兒子?!?/p>
他突然想問老婆,骨子里是不是一直看不起他,話到嘴邊,才覺得說不出口?!鞍?!”他心下重重地嘆了口氣,擁了擁鹿美華,滅了燈,說:“睡覺?!?/p>
這樣苦悶地過了兩個月。期間,馬十三回了幾趟老家,父親的腿被三輪車砸斷了,他要接父親來市里接骨,父親不肯,堅決在縣醫(yī)院接。他拗不過父親,只好請了市醫(yī)院最好的骨科專家,在縣醫(yī)院為父親接好了那條傷腿。
父親的執(zhí)拗,他知道原因,實在說不出口。這些年,除非萬不得已,父母和他的那些兄弟是不來市里叨擾他們的。十二年了,父母只在他們結婚、生馬鹿和岳母住院來過市里。父母嘴上說是住不習慣,其實是怕鹿美華和她父母看不起。
岳父岳母都是有涵養(yǎng)的人,心上即使嫌棄,臉面上半點也不流露。鹿美華愛他,每年倒是跟他回幾次老家,卻不曾在老家留宿過一夜。父母也不強留,怕吃的住的委屈到她。馬十三知道,兒媳婦漂亮能干,孫子聰明可愛,真能不嫌不怨地在家住上一晚,父母說不定會跟左鄰右舍炫耀好多天。
起初幾年,他夾在兩個家庭之間,尤其是他跟岳父岳母之間,父母與鹿美華之間,他感覺特別難做人,心上的不爽常常令他左右觸礁,疲憊不堪。他甚至想過離家出走,離開鹿美華和這貌似無比優(yōu)越的一切,回到鄉(xiāng)下去,只痛痛快快地做個兒子,只對日漸老去的父母盡一份孝心。怎奈,已習慣了城市生活的他,一點點忘掉了那些不快不爽,他一天比一天變得心安理得。
父親住院,鹿美華跟著他回了兩次,每次手里都大包小包地拎滿東西,離開時一千兩千地給父親留下錢。
一次,母親還是忍不住說:“這個兒媳婦太好了,讓人說不出哪里不好?!?/p>
父親瞪了母親一眼說:“你這個老東西,你想說什么?”
母親吞吞吐吐地回了句:“俺也不知道到底想說什么?!?/p>
他裝著看手機,沒接父母的話,心上無端窒息。
日子不知怎么了,自從跟老婆鹿美華提及找梳子的那個早上,自從那個早上開始,生活的味道似哪兒哪兒都不對了,整個人似虛脫了一般。
這天中午,馬十三疲憊不堪地回到市里,午間,他約上“拿破它”來名爵吃飯。他泄氣地看著“拿破侖”,說:“老同學,我可能是一坨糊不上墻的爛泥?!?/p>
“拿破侖”漫不經心地斜了他一眼,說:“真想糊,就試試看?”
他說:“不用試?!?/p>
“拿破侖”又說:“不試怎么知道?”
他又說:“我知道我自己,風頭已經息了?!?/p>
“拿破侖”再說:“風可不是只刮一次,要不,再掀起一陣猛的看看?”
他也再說:“人的風頭可沒有這么好掀起的?!?/p>
兩人正這樣不咸不淡地說著,他馬十三突然將耳朵豎了起來?!澳闷苼觥眴栐趺戳??他苦悶的嘴巴一噥,示意一下隔壁。
有一個聲音“拿破侖”也聽出來了,鹿美華。就聽鹿美華說:“好吧,為我們支行捉住你這條大魚,我豁出去一回。”
“拿破侖”趕緊示意他去看看。他起初沒動,不過忍不住想看看老婆在外面怎樣拼,遂“忽”的一下起身,躡手躡腳走到隔壁包間門前,透過門逢往里看。這一看,馬十三站不住了?!澳闷苼觥蓖蝗豢吹剿站o拳頭,眼睛噴火,就趕緊跑了過去,拉起他下樓,直接去了地下車庫。
“怎么了,臉像豬肝似的?”
他不說話,低著頭往車那兒走,臉比豬肝更紅了。
“怎么了?你老婆咋氣著你了?”
他不說話,喘氣呼呼的?!澳闷苼觥痹囍f句玩笑,說:“你干么,喘氣呼呼的像吹豬,你老婆說不定在談工作?!?/p>
他突然轉回身,握緊的拳頭一下砸向“拿破侖”,即刻,“拿破侖”鼻子里沖出兩條紅河。他卻不問,徑直丟下唧唧哇哇的“拿破侖”,開車門,上車,揚長而去。
“干么啊,干么啊,你這條瘋狗,好心勸你,卻被你咬了一口?!薄澳闷苼觥蔽孀”亲舆呄蝰R十三揮拳頭邊往電梯口走。
出了地下車庫,馬十三即刻給鹿美華打電話:“回家,趕緊回家,給我找出那把梳子,找不出,我們離婚?!?/p>
鹿美華電話上問:“怎么了,老公,你怎么了?”當聽到馬十三恨恨地說出“離婚”倆字,她馬上回:“好好好,我這就回家?!?/p>
馬十三哪里知道,鹿美華為工作上火了,行里這一季度的儲蓄任務還差著一大截,眼看日子就到了,到時怕不只是挨上邊批,拿下都有可能。恰在這節(jié)骨眼上,地產界大鱷“趙大炮”告訴她,說有錢解她的十萬火急,條件是她得有誠意。金融界誰不知道“趙大炮”這個人,半生窮得只剩下錢了。她也曾暗示手下,“趙大炮”是個大鱷,肉肥得很,可以試試去別人那里挖挖墻角。沒奈何,“趙大炮”一直被別的人緊緊抓住不放。這次,“趙大炮”主動向她示好,不管他什么目的,上鉤的魚先抓住再說。這不,中午,鹿美華邀上同行兩個要好的姐妹請“趙大炮”來名爵吃飯,表達誠意,也是想探探他的居心。
“趙大炮”說:“我這人粗大條,認準口頭上的誠意都是虛的,落實在行動上的才實打實?!?/p>
鹿美華也久經沙場了,也是談判桌上攻城拔寨的主兒。她巧笑倩兮地說:“趙總自謙了,你是翩翩紳士。咱今天先認識,先結深情厚誼,不談俗務?!?/p>
鹿美華這話讓“趙大炮”一愣,他倒真是個粗人,不喜不會彎彎繞。他早就知道鹿美華這個人,跟銀行打交道哪有不知道她鹿行長這一枝花的?但這次找到她,還真是因為得知了她的難處,要說居心,不說吃她的豆腐,為她點點“烽火”戲戲“諸侯”,他還是樂意做的。他嘴上卻仍然說:“行長妹妹,咱不來虛的,來實的……”
鹿美華說:“趙大哥,說實話,這年頭,只有銀行避之唯恐不及的商界大佬,沒有商界大佬不想認識銀行的。我們銀行是為大眾服務的,從來不拒絕主動搭訕的這總那總,也從來不在摸不清這總那總底數(shù)的狀況下主動敞開心扉?!彼@是欲擒故縱了。
“趙大炮”還真是個粗大條,忙陪笑說:“妺妹,行長妺妹,我沒有要詐你的意思,是真心實意跟你謀長遠利益來的?!?/p>
鹿美華美目盼兮地一笑說:“趙大哥,人家不都說丑話說在前面嗎?你把你心里的丑話說出來,我把我心里的丑話說出來,咱下面說的就都是好話了。”對面“趙大炮”剛想張口,鹿美華已喊出一聲“大哥”,她可不想讓他先說了好話,占盡主動,所以她幾乎不等喘順氣便說:“大哥是個休戚與共之人,這點行里誰不知道?妹妹一直想交往,怎奈攀不上啊。這下大哥主動找到我,只說一句話我便來表示誠意了,妹妹是真心感動,能與大哥共謀未來。來,大哥,午間不讓喝酒,我以茶代水敬你,怎么樣?”
“趙大炮”尷尬了一下,鹿美華這嘴,好話都讓她說盡了。他原本也嘴笨,跟一般的女人打打嘴仗,說說粗話講講黃段子,還行,跟鹿美華這樣的,他就只有瞠目結舌的份了。
“趙大炮”身價十幾個億,到底不是吃素的。他對鹿美華“哈哈”大笑后說:“行長妹妹,我是有狐貍尾巴的?!甭姑廊A說:“大哥,說說你的狐貍尾巴,你真想逃跑了,我們也好牢牢抓住不放。”“趙大炮”突然說:“我想求美人一抱。”鹿美華莞爾一笑,酒桌上的套路她見的多了,但她仍顧左右而言他:“大哥,等咱下去選美,我給你選一個天仙似的妹妹?!薄摆w大炮”卻步步緊逼說:“近在眼前啊?!甭姑廊A仍笑著搪塞:“近在眼前的,哪有遠在天邊的好啊,越想越情深深雨蒙蒙的?!薄摆w大炮”說:“怎么,我都說我有狐貍尾巴了,不抓我可跑了?!甭姑廊A朗聲一笑,對身邊的兩個姐妹說:“好吧,為我們行能抓住他這條大魚,我豁出去一回。”
馬十三看到的正是這一幕,鹿美華被“趙大炮”熊抱在懷里,他一怒之下,憤然離開。其實,“趙大炮”有一句話,是鹿美華沒想到的,也是他馬十三聽不到的?!摆w大炮”附在鹿美華耳邊說:“妹妹,身邊,探子。”鹿美華多冰雪聰明的一個女人,響鼓不用重錘敲,她馬上明白了“趙大炮”的意思,也明白了這一季度為什么突然完不成任務了。她跟“趙大炮”打著哈哈,瞟了一眼跟她一起來的總行的李一曼。
馬十三來電話的時候,她剛剛在位子上坐下來,驚魂未定。接完電話,“趙大炮”識時務地說:“就這吧,妹妹們,茶足飯飽,既然美華妹妹有事,撤退吧,咱下次再聚?!?/p>
鹿美華感激地望了“趙大炮”一眼,說:“好,好,謝謝趙大哥厚愛,謝謝姐妹們作陪,抱歉,我失禮了,下次我再做東,咱再聚。”
再說鹿美華出了名爵館往家趕,她無論如何揣度不出,好端端的馬十三,因何又起火氣,以至說出離婚的話來。
路上,“趙大炮”信息她:“謹防內鬼。”
她回:“總行的?”
“趙大炮”回:“聰明?!?/p>
她回:“謝謝大哥提醒。”
“趙大炮”回:“防閨蜜不止防老公被偷。”
她回:“是,謹記?!?/p>
是的,話不必說得太明白,心照不宣,便是恰到好處。這個“趙大炮”,倒是個猛張飛一樣的人物,粗中有細,進可交往,退可同舟共濟啊。
原本沒想是多大的事,到家一看,鹿美華心上一驚,馬十三在怒氣沖沖地翻箱倒柜,衣服和鞋子扔了一地。
“怎么了,老公,怎么又提起梳子了?”她陪著笑,軟話軟說。
馬十三不理她,繼續(xù)像個土撥鼠似的趴在柜子里往外扔衣服。
鹿美華也有些來氣了,但在不明就里的時候,她隱忍不發(fā)。也是,這些年在外面不見硝煙的明爭暗斗,早已將她從一個滿身公主病的小姐,訓練成一個懂套路的,做人有城府、做事有手腕的女人。她意識到,馬十三這一次的火氣一定來自更大的刺激,至于是什么,她無從知道。
“老公,我來找吧,你歇一會兒,喝點水?!彼耘阒⌒?。
“找,一定要找出來,否則離婚?!瘪R十三直起身,也不看她,嘴里放出狠話,那個狠,像對待仇人一般。
她心上一疼,她看到馬十三兩只眼睛都充血了,比免子還紅。她忍不住上前,扳住馬十三,焦急地說:“老公,你怎么了,眼睛那么紅?”
馬十三像仇人似的將鹿美華推倒在地上,頭都不回,沖出門去。
梳子,還是梳子。鹿美華又找了一陣,兒子屋里也找了,比上幾次找得都更仔細,還是沒有。一看時間,兒子快放學了。她趕緊打馬十三的手機,關機,發(fā)信息,不回,只好打電話給她爸媽,說她跟馬十三都有應酬,讓他們接馬鹿住他們家,明天別忘了早早送馬鹿上學。
天黑了,冬天的天黑得快,也黑得沉,鹿美華坐在一堆零亂的衣服上,難受得垂淚。她想不明白,一把梳子,何以讓馬十三如此盛怒,連連說出離婚的狠話。
那是一把再普通不過的桃木梳,普通到跟市面上賣出的無二,唯一不普通的,那木梳上,一面由他馬十三親手刻下兩人的名字,工工整整的名字,緊緊挨著,像那時的他們。另一面是她一刀一刀刻上去的,“愛,是無敵的”,五個字,每一筆每一劃都深入骨髓。
他們確立愛情關系后,都剛剛開始勤工儉學。因為要東城、南城跑,馬十三借錢買了輛自行車,在知道她生日那天,他卻身無分文了。他是個特別要面子的人,剛借錢買了自行車,不想再向同學們開第二次口,而工資還不到開的時候。他執(zhí)意要給她買禮物,請她吃飯。她多善解人意啊,一個害著公主病的大小姐,她堅持說:“不要,不要,我什么都有?!彼麍远ǖ卣f:“為你第一次過生日,我一定要給你一個讓你永生難忘的生日禮物。”
她眼睛星子一樣望住他說:“我要什么,你買什么,要吃什么,就吃什么,是這樣嗎?”他說:“是。”但她聽得出來,他話里是沒有足夠的底氣的。她讓他載著去步行街。路上,他心里一陣陣打鼓,他硬著頭皮載著她穿行在人群里。到了步行街,她卻只看地攤,他心上稍稍淡定了些。在一處攤點上,她興奮地拿起一把桃木梳,向他舉舉說:“就要這個?!薄笆悄愕纳斩Y物!”他不敢相信。她眼睛卻星光似的閃亮說:“是啊,我早就想買一把了,人家說女孩子用桃木梳梳頭,不生煩惱?!彼€是附在她耳邊說:“太便宜了,再挑?!彼侵曊f:“人家就想要一把桃木梳嘛?!?/p>
他只好買了。他當然只好買了,兜里只有十五塊錢,待會兒還要請她吃飯。買下那把桃木梳,他說:“走吧,我們吃點好的去。說,吃什么?”她指著地攤邊的男女說:“我想像他們那樣,站著吃烤饃片,燒豆腐,喝白粥。”他歉疚地問:“可以嗎?是不是很委屈你?”她說:“我想盡快融入他們的生活,像他們一樣為我們的未來奮斗?!闭f完,她向他做了個“嗨”的手勢,不等她收回手去,眾目睽睽下,他已緊緊地將她摟進懷里,并且聲音啞啞地說:“你真好,鹿兒,你真好,我永遠不會負你,永遠永遠?!?/p>
那天,為她花光那十五塊錢,他身上只剩下了一身的力氣和愛。那一天,那一晚,他載著她,差不多跑遍了一座城,他興奮地說啊講啊,他可笑而不堪的童年,他叛逆的中學時代,他的理想,他想要的未來。最后,他實在蹬不動車子了,兩人就在一處街頭公園坐下來,他將她整個擁進懷里,他讓她拿出那把桃木梳,他說:“禮物輕如鴻毛,再來一次創(chuàng)造,讓它獨此一個,與眾不同?!?/p>
就這樣,他用鑰匙鏈上的小刀子,在那把桃木梳上,一面由他工工整整地刻下了兩人的名字,另一面由她刻下“愛,是無敵的”。完了他說:“窮日子也可以過得浪漫難忘,是不是?”她感動得稀里嘩啦地哭了。他也紅了眼睛,擁緊她,拼命地親吻。
是啊,多珍貴的一把梳子,怎么就找不到了呢?她哭了,再次發(fā)了瘋地到處找。
夜在一點一點地深著。小區(qū)門口,跳廣場舞的音響戛然止了,女人們、大媽們轟嚷著四散。樓下,散步的說著話走著。對面樓上,不知哪家的電視傳出動作片打打殺殺的聲音,其中有嬰兒的啼哭突出來,不知是電視里的,還是誰家新近生了孩子。
哪兒哪兒還是找不出那一把梳子。鹿美華先停止尋找,于一地凌亂里坐下來打馬十三的手機,關機,再打,關機,發(fā)信息,不回,再發(fā),還是不回。她劃拉一下手機,打出的電話少說已不下四十個。
一把梳子,見證著他們一無所有時的堅貞愛情,的確像命一樣珍貴,若還在,誰出十萬八萬甚至百萬千萬她都不賣?,F(xiàn)在真找不到了,她也難受得心碎。可要怎么辦?他馬十三想要讓她怎么辦?退一萬步,她跟他都好好的,夫妻相愛,兒子優(yōu)秀,家庭幸福,這一切還抵不過一把梳子嗎?她真是心痛。
突然,對面樓上的電視片里傳出女人的哭聲,不知是怎樣的情節(jié),那女人哭得撕心裂肺。她莫名地恐慌起來,這恐慌張牙舞爪,像四周的黑,魔一樣攫住她,讓她喘不過氣來。她一下記起,馬十三有一次喝醉了酒,她找到他時,車被丟在一邊,他躺在大街上,人事不知。車輛來來往往,說不定哪輛車不注意就從他身上碾了過去。
這個鏡頭一閃出來,鹿美華就再也坐不住了,她連忙從亂衣堆上起身,穿上大衣,蹬上靴子,沖出門去。
鹿美華開始滿大街尋找馬十三,看到有喝醉的,她就仔細辨認,躺地上的看不清,她就下去看。不是馬十三,她就罵人,潑婦一樣破口大罵,一塊出來喝酒,卻將人丟這兒不問了。罵后她會打110,讓警察來處理。將心比心,她希望有人這樣打電話給110,讓出事的人得到幫助,那被幫助的人里,說不定就有馬十三。
整整一夜,鹿美華開著車,滿城尋找馬十三,直到車子沒了油,擱在路邊。手機早打沒電了,她也哭碎了心,遂抱著方向盤,昏昏地睡去。
就這樣,馬十三丟了,和那把梳子一樣,讓鹿美華再找不到了。
連著幾天,鹿美華電話打聽馬十三的同事、朋友,都說沒見到馬十三,也沒有聯(lián)系。問到“拿破侖”,“拿破侖”問:“他開車了嗎?”
鹿美華說:“沒有,車在家里?!?/p>
“拿破侖”又問:“帶換洗衣服和行李了嗎?”
鹿美華又說:“沒有,什么都沒有帶?!?/p>
“拿破侖”說:“放心吧,他會回來的。”
鹿美華又問:“你們經常見面,最后一次是什么時候?”
“拿破侖”老老實實向鹿美華和盤托出了那個中午的事情。
當明白這就是馬十三怒火中燒的起因時,鹿美華大聲哭起來,放聲痛哭,她想向“拿破侖”解釋什么,話到了嘴邊,卻沒能吐出一個字。
“拿破侖”倒在那邊安慰她:“沒事,不會有事的,這家伙是個明白人,他不會放著這么好的日子不過。放心吧,他會乖乖地滾回來的?!?/p>
鹿美華“嗯嗯”地應著,掛了電話,快要窒息的心稍稍有了些松動。
這之后,鹿美華熬過了兩天,不僅不見馬十三回來,他連微信朋友圈也刪光了。鹿美華坐不住了,向單位請了假,開始一心一意尋找馬十三。
公婆年紀大了,鹿美華怕他們擔心,就試著給馬十三的哥哥們打電話,他們都反過來安慰鹿美華,罵馬十三,一分錢沒花,在城里有大房子住,有好車開,有多少人羨慕的好工作,他知足吧。
整整十天了,對馬十三所有能去的地方,所有能聯(lián)系的人,鹿美華都打探了一遍,包括名爵館的卓瑪、古麗和高娃等,沒有馬十三,鹿美華被煎熬打成篩子的心又一次提到嗓子眼。馬鹿還由父母帶,鹿美華白天四處打聽馬十三的下落,夜晚開著車在城里各個街道轉悠,背街小巷也跑到,生怕錯過一個胡同,而那個胡同說不定馬十三正往深處里走著。
轉眼又已半個月,仍沒有馬十三一點音訊。鹿美華報了案,她想借助警察和網絡,在全國范圍內尋找馬十三。
馬十三莫名地失蹤,派出所以失聯(lián)立案,馬十三的所有信息也隨之掛到了網上。那些天,鹿美華天天去派出所等消息。民警告訴她,不必到派出所等,在家里等也是一樣。她告訴民警,在家里她坐不住。
又一個十天后,當派出所民警告訴鹿美華,馬十三失聯(lián)的案子只能先掛著的時候,鹿美華整個人癱在了地上。
鹿美華崩潰了,比找不到那把梳子還要崩潰:蓬頭垢面,膚無血色,整個人像患上一場大病,憔悴到脫了形。她時時刻刻留意110的電話,留意全國各地的車禍案、死亡案甚至各種犯罪案件。她甚至跑到市里的精神病院,問有沒有一個叫馬十三的病人入院,怕真的病了,馬十三不見得記得他叫馬十三,真入院了,醫(yī)生也會不知道,她便請求醫(yī)生,讓她將所有住院的病人挨個看了一遍。
她不放棄這樣的尋找,誰知,兩個月后的一天早上,鹿美華昏昏沉沉醒來,再打馬十三的電話,成了空號。那一刻,她感覺到頭“嗡”的一下炸了,她嚎啕大哭,她哭著罵:“狗日的馬十三,你去哪兒了?狗日的,你滾回來,快點給我和兒子滾回來啊。”
極度絕望的鹿美華哭不出聲了,也流不出淚了。這天,她呆呆地坐在窗前,眼睛直直地盯住窗外,電話突然響了,一串陌生數(shù)字,她以為是馬十三,馬上接起,卻是“趙大炮”?!摆w大炮”問她什么時候要那筆錢,她啞著聲音難受地說,撕心裂肺地說:“我什么都不要了,什么都不要了,我只要馬十三回家……”
遲疑一番,“趙大炮”還是又說:“人都說叫不醒一個裝睡的人,這年頭,怕是也找不回一個不想再回到他原來生活的人。”
這話讓鹿美華聽了,更加難受,她嘴唇抽動著說:“我不問,我不管,我反正只要馬十三回家……”
鹿美華愣愣怔怔地掛斷電話,手機屏上,馬十三正壞壞地望著她笑,望著這個世界笑。鹿美華盯著他,盯著這個像一把梳子一樣丟掉的馬十三,死死地盯,死死地盯,盯到干枯的眼睛再次流出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