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美華 （上海應用技術大學外國語學院 201418）

《呂根島上的巴赫音樂節(jié)》是德國作家本哈德·施林克（Bernhard Schlink，1944-）的短篇小說集《夏日的謊言》中的一篇短篇小說。該短篇小說以樸實而蘊含深意的語言，平鋪直敘的結(jié)構(gòu)，通過刻畫兒子對父親的渴望與追尋的心路歷程，探究了人們在迷茫的現(xiàn)實生活中的惶恐情緒以及對社會秩序的渴望。

施林克以1995年出版的小說《朗讀者》（Der Vorleser）而聞名世界文壇，《朗讀者》是第一本登上紐約時代雜志暢銷書排行榜首位的德語書籍，先后榮獲漢斯·法拉達獎、“世界報”文學獎等諸多獎項。作者筆耕不輟，之后接連創(chuàng)作了《回歸》（Die Heimkehr）、《周末》（Das Wochenende）、《愛之逃遁》（Liebesfluchten）和《夏日的謊言》（Sommerlügen）。施林克在其小說創(chuàng)作中一直討論德國歷史罪責問題，但如果我們仔細分析就會發(fā)現(xiàn)，施林克“清理歷史”的出發(fā)點是為第二代、第三代德國人擺脫戰(zhàn)爭罪責陰影。1擺脫戰(zhàn)爭罪責陰影，其實也是在為戰(zhàn)爭第二代與其父輩之間的矛盾關系尋找出路，因為在“清理歷史”的過程中，不可避免地就會涉及到戰(zhàn)爭第二代與其父輩之間的關系問題。因此，無論是《朗讀者》中米夏爾和他的拘謹緘默的父親，《返鄉(xiāng)》中的兒子對父親的調(diào)查追蹤，《女孩和蜥蜴》中的兒子從一幅畫的背后揭開“落難”父親的灰色歷史，還是這篇短篇小說《呂根島上的巴赫音樂節(jié)》中兒子對了解父親的嘗試與努力，都是在討論德國歷史罪責問題的大背景下，或展現(xiàn)或探討不可調(diào)和的父子關系。本文試圖以文本分析為基礎，從分析兒子與父親的心理特征著手，探究短篇小說《里根島上的巴赫音樂節(jié)》中的父子關系。

一、小說中父親的缺席與兒子的追尋

如同施林克的其他小說主角一樣，這部小說中的主人公也是一位中年成熟男性，離異，事業(yè)平平。他首先是個多愁善感的人，看到電影中的溫情畫面時總有想哭的沖動，也會觸景生情，將影片中的情節(jié)與自己的生活境遇聯(lián)系起來。他性格倔強，在與父親的一次政治爭論中，堅持已見，不肯認輸，在與父親的一次政治爭論中，兒子“不想讓父親取得勝利。他強忍住淚水，雖然已無法說話，但他在父親面前高高地昂起了頭?！?父子之間的關系變得越來越僵，越來越生疏。

讓兒子想要改善與父親之間的關系的導火索是一部電影，影片中的“女兒”生意破產(chǎn)，錯失愛人，可謂情場商場均失意，而就在這人生的低谷時期，她的父親意外地向她伸出了援手，他賣掉了自己的房子，送給她一輛送貨小卡車，并和她一起經(jīng)營生意，女兒因父親的援助而重新燃起了對生活的信心，父女倆冰釋前嫌，兩人在無言的信任中相互倚靠。兒子看完這部溫情電影之后，禁不住地問自己：“如果他需要的話，他的父親會賣掉自己的房子，送給他一輛送貨小卡車嗎？”3最后他很沮喪地讓自己停止幻想：“就算父親幫助了他，他們之間也永遠都不會存在像影片中的父女之間的無言的信任?！?

電影作為引子，將兒子引入了對父子關系的思考，而他邀請父親旅行的導火線則是街頭意大利家庭祖孫三代親切交談、其樂融融的情景以及一對父子友好風趣的談話，主人公開始反思自己與父親的惡劣關系，想邀請同樣喜歡大海和巴赫的父親去里根島參加巴赫音樂節(jié)，希望能借此機會改善父子關系。于是，在母親的建議下，兒子寫信邀請父親去旅行，寫信有兩大好處：第一，措辭考究的正式信函彰顯兒子對旅行的重視。第二，父親有更多時間來考慮是否接受邀請，兒子的邀請也不易遭到立刻拒絕。果然，父親接受了兒子的邀請。

在旅行中，父子在在外形、興趣愛好和宗教信仰上展現(xiàn)了巨大的差異。

父子在外形和興趣愛好上差異顯著。父子倆一起去海灘散步，他們的服飾形成鮮明的對比：父親穿著正式，西裝，領帶，和黑色的鞋子，兒子穿著休閑，襯衫，牛仔褲，運動鞋系好帶子掛在肩上。5小說有三處詳細地描述了父親的坐姿：“他筆挺地坐著，蹺起二郎腿，手臂放在扶手上，手從扶手上垂下來?！?這樣嚴肅的坐姿讓人容易產(chǎn)生距離感。最后父子倆在回程中因暴風雨而停在路邊時，車里播放著巴赫的音樂，聽到巴赫的贊美詩的歌詞時，父親老淚縱橫。然而就算是老淚縱橫中的父親，依然是筆挺的坐姿，讓人無法親近。

父子在信仰方面存在分歧，父親信教，而子女們很早就皆不信教，對此，父親非常傷心，他從不和孩子談論宗教信仰。當兒子問及父親為何轉(zhuǎn)而信教時，父親顧左右而言其他，沒有說出自己的真實想法，于是兒子非常憤怒地指責父親不與兒女們交流，以致兒女們遠走高飛，父子生疏，隔閡加深。兒子也回憶起父親在他孩提上就表現(xiàn)得非常冷酷無情，父子之情遭到踐踏。面對兒子的指責，父親依舊沉默。在宗教信仰問題上，父親代表著傳統(tǒng)，而兒子背離了傳統(tǒng)，宗教信仰的不同是父子隔閡產(chǎn)生的一個重要原因，在這個問題上，父與子的主題的表現(xiàn)已不再僅僅局限于兩代人在具體細節(jié)上的矛盾和沖突，而生發(fā)出了西方宗教信仰危機和西方文明的信仰困境。

二、父親缺席與兒子追尋的原因

意大利學者肇嘉在《父性：歷史、心理與文化的視野》中從歷史、心理和文化的角度梳理了西方世界父性與父權從史前階段直至當今社會所經(jīng)歷的變革。他指出，“父親作為一種意象，已經(jīng)缺席了，甚至比作為一個個體，更加缺席；缺席的父親本身就是今天父親的意象。”而缺席并非一定意味著離開，“通常，父親即使沒有離婚，并繼續(xù)與孩子們生活在一起，他也不再呆在那里了。”經(jīng)歷了歷史創(chuàng)傷的父輩在不斷的反思和第二代的指責過程中，越來越沉默，他們將自己嚴嚴實實地包裹在自己織成的繭里，拒絕一切交流，尤其是來自第二代的交流要求，肇嘉指出，“今天的父親處于譴責之下，不是因為他做了什么，而是因為他沒有做什么；不是因為他說了什么，而是因為他什么也沒有說”7。父親的沉默與自閉拉開了與兒子的距離，對兒子而言，眼前沉默的父親形同虛設。

兒子自幼就渴望親近父親，尤其是當自己的父親日漸衰老之時，兒子希望能儲存更多對父親的了解與溫情的記憶，只有通過了解父親，才能使自己也成為一個父親，成為一個有責任、有擔當?shù)耐暾娜?。在電影院、深夜的街頭游蕩的兒子似乎在向我們展現(xiàn)他內(nèi)心深處的無限恐懼與憂慮，缺乏信仰的他特別想要尋求一種安全感和秩序感。長期以來處于叛逆父親的狀態(tài)讓他有種漂浮于塵埃中的感覺，內(nèi)心的無力感驅(qū)使他求助于父親，希翼父親解答自己對生命的疑惑，撥開一團混沌的社會濃霧，抵達內(nèi)心的平靜安寧。

父親的成長環(huán)境也對其處理自己與兒子的關系起著非常重要的模范作用，與這一對父子關系相同的是，父親與自己的父親的關系也非常冷漠，父親絲毫不愿意談論自己的父母，也正是因為父親也成長在一個父親缺場的環(huán)境之中，所以，對于他自己的兒子的親近，父親也同樣感到無所適從，從父親的角度而言，兒子的追尋也注定無疾而終。

三、相對無言的結(jié)局

兒子對父親的追尋是一個古老而原型化的主題，從象征意義上同時告訴社會和個體，父親總是一種持續(xù)不斷的、從未到達最終的終點的努力。8兒子希望更好地了解父親，但是，經(jīng)過呂根島三天的旅行，父親仍然拒絕回答兒子觸及他內(nèi)心的任何一個問題，最后兒子只能無可奈何地放棄初衷。兒子已經(jīng)喪失了哭泣的能力，而父親在文章結(jié)尾處，與兒子被困在大雨中聽音樂，老淚縱橫，然后他默默地用手帕擦拭淚水，接著將手帕整齊地疊好，微笑著對兒子說：“我想，我們可以開車了?！遍_車前往何方？兒子很迷茫，父親也不知道，似乎他們都迷失了方向，他們都不知道自己真正需要什么，不知道該如何去面對這一切，父子倆都對這一次旅行充滿期待，可都失望而歸，他們終究又回到了原點——相對無言的狀態(tài)。

注釋：

1.Moschytz-Ledgley，M.Traum，Scham und Selbstmitleid.Vererbtes Trauma in Bernhard Schlinks Roman，Der Vorleser [M].Marburg： Tectum Verlag，2009.

2.3.4.5.6.Bernhard Schlink： Sommerlügen - Geschichten[M].Zürich： Diogenes，2010，S.214，S.214，S.215，S.222，S.218-237.

7.8.[意]肇嘉（著），張敏等（譯）：《父性：歷史、心理與文化的視野》[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年，第338頁，第36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