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州大學文學與傳媒學院 550025)
李紈其人,不少前輩專家已經(jīng)對她進行了非常豐富的論述,并著重探討其并非“古井無波”。因李紈與“禮完”諧音相對,認為李紈是賈府這樣的大環(huán)境中的一個堪稱遵守禮教的完美人物。細讀文本可以發(fā)現(xiàn),李紈并非一味的遵禮,循禮,在相對私密空間和非正式場合的時候,李紈還會“借禮”和偶爾的“越禮”行為。
曹公筆下的李紈位列十二釵,自不會是禮教的衛(wèi)道士,作為社會廣大寡婦群體的縮影,就禮而言是被動的“遵”而不是主動的“尊”?!白穸Y”最好的體現(xiàn)就是第四回開頭對李紈的一段描述:
原來這李氏即賈珠之妻?!该钍刂校潦刂谐欣^以來,便說“女子無才便有德”,故生了李氏,便不十分令其讀書,只不過將些《女四書》《列女傳》《賢媛集》等三四種書,使他認得幾個字,記得前朝幾個賢女事跡便罷了,卻只以紡績井臼為要。取名李紈,字宮裁。因此這李紈雖青春喪偶,且居處于膏粱錦繡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無聞無見;惟知侍親養(yǎng)子,外則陪侍小姑等針黹誦讀而已。1
從這里可以看出,家教走的是“女子無才便有德”的路子且算成功了的,“槁木死灰”是作者刻畫的李紈形象,但這段話是對此前李紈形象的概述,即是說,這一段所講內(nèi)容的時效,是從過去到敘述這個時間點為止,這也是對李紈其人即將發(fā)生轉(zhuǎn)變的一個伏筆。甲戌本第4回開頭的兩條脂批:“妙!蓋云:人能‘以理自守’,安得為情所陷哉?”2“此時處此境,最能越理生事,”3最能越禮生事的時候沒有生事,是家族教育的滯后性結(jié)果,尚屬遵禮的階段。
余英時說大觀園是紅樓眾釵的理想世界4,于是稻香村,就成了一個為李紈量身定做的所在。進入園子,即使是孀居,她仍然是大奶奶,地位仍在,生活不會差:
老太太太太還說你寡婦失業(yè)的,可憐不夠用,因有個小子,足的又添了十兩,和老太太太太平等;又給你園子地,各人取租子;年終分年例,你又是上上分兒。你娘兒們主子奴才共總沒十個人,吃的穿的仍舊是官中的,一年通共算起來,也有四五百銀子。(P476)
這里透露出李紈雖然是寡婦,但生活實際上是很富足的。王熙鳳既是管家,一把算盤打得何等精明的人,這話自是不錯。所以李紈只要看起來遵禮,這個家族就能夠給他該有的尊嚴和利益。
在借禮保全自己這一點上,還可以在比較中得出,同為少婦的其他三釵熙鳳、可卿和元春。曹雪芹對同列十二釵的李紈和他們各自行事的結(jié)局安排,大不相同:同樣是已婚且位列十二釵正冊,秦可卿是越禮“艷(淫)極”且大受歡迎的人物,因為無視禮的約束亂來而早逝;再看熙鳳,她借手上擁有的權(quán)利大肆橫行,最終“機關(guān)算盡太聰明,反送了卿卿性命”;元春一人言行牽系著全家大小的盛衰榮辱,自然處處謹慎,繁縟的禮數(shù)雖給了她萬人難及的榮耀與富貴,但幸福感實在不高,省親見家人一板一眼,何處更衣,何處宴坐,都得一絲不茍的執(zhí)行,高墻大院隔開的不止是親情,還有愛情。元春雖身處錦繡中,但天子刻薄寡恩,實際處境與守活寡并無二致??汕洌貘P和元春,她們或無視禮的存在,或步步驚心尊禮而行,但結(jié)局都異常悲慘,唯有李紈,對禮拿捏有度,才能首先保全自己的生命與尊嚴,從而得到了比她們更好的結(jié)局。
需要說的是這里的越禮并非背叛禮教,而是在特定、低壓環(huán)境下的女兒本性的綻現(xiàn)。進入園子這一遠離老一輩的“大家長”環(huán)境之后,李紈的行動開始逐漸多了起來,首先是組織詩社活動,三十七回探春下帖邀眾人起詩社,可巧大嫂子也來了,進門就說道:“‘雅的緊!要起詩社,我自薦我掌壇。前兒春天,我原有這個意思的,’”(P389)可看出,其實是探春先邀眾人起社,但李紈利用自己大嫂子的身份和不會作詩不能欺負自己為由抓住了這次機會,稱自己是早有想法,并力主自己最大,大家都得依他主意,這就是主動出擊。切莫小看了起詩社這件事情,四十五回王熙鳳言明“把姑娘們原交給你帶著念書學規(guī)矩針線的,他們不好,你要勸。”可見,在王熙鳳看來,女兒家念念書做做針線就好了,李紈不勸反而跟姊妹們鬧,這就是胡鬧,這也正是開始融入這群年輕的生命的表現(xiàn),而后又陸續(xù)帶領(lǐng)姊妹們多次組織詩社活動,最后在“蘆雪庵聯(lián)詩”中生命力綻放達到高峰。
作為賈府中本來最應靜下心來專心“婦女的事業(yè)的人”,恰好正是“孩子頭”,甚至大家都有些害怕的時候,這位大嫂子還站出來“撐腰”,六十三回眾人相聚怡紅院為寶玉慶生,剛開始大家都是拒絕的,再三請過人都到齊了,年輕一些的仍有些怕深夜喝酒行令有些不合適的時候,李紈回復:“這有何妨……并無夜夜如此,這倒也不怕?!保≒689)。只要不過分,都過得去。此處也可見李紈對禮制的運行規(guī)則的了解和把握的有多深,正是黛玉所說的“這是叫你帶著我們做針線,教道理呢。你反招我們來,大玩大笑的?!保≒452)??梢?,當李紈處于老一輩視線之外時候,也就不那么“規(guī)矩”了,放肆帶著姊妹們玩笑了起來,這不就是“孩子頭”?
四十五回李紈將詩社的經(jīng)濟算盤打到專門管賬的王熙鳳頭上去了,被拒絕后大罵熙鳳:“這東西虧他托生在詩書大宦名門之家做小姐,出了嫁又是這樣,他還是這么著;若生在貧寒小戶人家作個小子,還不知怎么下作貧嘴惡舌的呢?!保≒477)鳳姐是何等潑辣不必再引,她一罵連尤氏都只得哭著道歉,但同輩里面能讓她只得以賠笑收場的只有李紈,也只有在姐妹中間,李紈才展現(xiàn)了自己連“鳳辣子”這個“潑皮破落戶”也不能過的一面。五十回蘆雪庵寶玉聯(lián)句又墊底,李紈罰得雅——折紅梅,為何自己不去讓寶玉去,一是寶玉輸了,二是“可厭妙玉為人”李紈言明自己不愿意不喜歡妙玉,一改以往的“大菩薩”形象,李紈不僅敢說,且紅梅插瓶還可看出其不俗雅興,梅在小說中一直與李紈聯(lián)系緊密,李紈的花簽是老梅,但此時李紈想用來插瓶的仍是“紅梅”,與白雪相映時尤為艷麗,也暗示李紈正當青春艷麗的大好時光。比起常論的隱晦的李紈之哭來,李紈“明目張膽”的罵更能體現(xiàn)她的生命活力,哭在王夫人等大家長前尚有節(jié)制,罵在姊妹中間,是情感真實的宣泄。
最后,作者一方面展示李紈在“禮”之下的形象,另一方面也描寫了在特定環(huán)境下“禮”之外的李紈形象,曹公安排李紈不再“禮完”之時,其價值與意義指向何在?入園以后的李紈顯然比在園外的時候更自在隨性,多了一份在園外不曾有的調(diào)皮和活力,話語行動也逐漸增多,若是旁觀者來看,只怕也會以為這是某家未出閣的小姐。李紈的身份一開始依附于賈珠而存在,在園外也是認真的遵守著自己依靠賈珠而存在的社會關(guān)系的每一步,絕不會行差踏錯,才會得到老太太、太太的信任,但是機緣巧合進入大觀園后,生活中鮮活生命氣息的不斷涌動,李紈也漸漸發(fā)生了改變,從遵禮,借禮以自適,再到一步步越過封建禮教加扣在自己身上壓抑人性的種種規(guī)矩,終于在一片少女中間慢慢得到了作為一個正常少婦的快樂。李希凡先生說;“曹雪芹雖然沒有對李紈的形象性格作集中的刻畫,卻不等于沒有作深層意蘊的開掘?!?李紈其人,正如她的居所稻香村,在琉璃瓦舍間看似平凡卻自有另一番天地。從第一部分可以看出李紈是“遵禮”不是“尊禮”,再從“無才便有德”到掌壇詩社評論公允,從一板一眼到有自己的愛憎選擇,一步步的改變,都表明了李紈其人并不是始終如“槁木死灰”一般,而是在不斷的發(fā)生改變,于無聲處的綻放生命,才是符合李紈性格和地位的人性開掘與展示。
注釋:
1.[清]曹雪芹、高鶚著;俞平伯校、啟功注:《紅樓夢》,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38頁。(后引《紅樓夢》內(nèi)容皆出于此本).
2.《古本小說集成》編委會編:《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甲戌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版,第99頁.
3.《古本小說集成》編委會編:《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甲戌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版,第100頁.
4.余英時:《紅樓夢的兩個世界》,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2年版,第42頁.
5.李希凡、李萌著:《傳神文筆足千秋:〈紅樓夢〉人物論》,北京: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2006年版,第26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