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軍霞[北京語言大學,北京 100083]
《透明的紅蘿卜》是莫言的成名作,諸多學者肯定了作品在童年視角、感官敘事、民間話語、色彩美學等方面取得的成就,但對于主人公黑孩的創(chuàng)傷心理卻較少觸及?!皠?chuàng)傷”(Trauma)最初屬于醫(yī)學領域術語,指的是因外力導致人體產生物理性損傷。隨著學術研究跨學科的發(fā)展,“創(chuàng)傷”逐步進入心理學、精神學、文學的研究領域,其意義外延也擴展到了心靈上的創(chuàng)傷。弗洛伊德認為:“一種經驗如果在一個很短暫的時期內,使心靈受到一種最高強度的刺激,以致不能用正常的方法謀求適應,從而使心靈的有效能力的分配受到永久的擾亂,我們便稱這種經驗為創(chuàng)傷的。”在《透明的紅蘿卜》中,黑孩帶著一身創(chuàng)傷,倔強地向我們走來。莫言借書寫黑孩的創(chuàng)傷心靈,彰顯了兒童頑強的生命力,從而撫慰著每一顆受傷的心靈。
作品中的黑孩第一次出現(xiàn)在讀者視野中,是一個極端窘迫、充滿創(chuàng)傷的受虐兒童形象。親生父母的缺席、后母的虐待,使黑孩在生命的最初階段就沒有好好體驗過愛與溫暖的滋味。當他離開家庭牢籠,來到社會空間后,似乎也難以逃脫陷入苦難泥沼的宿命。正如朱迪思·赫爾曼所言:“童年受虐的典型模式是極權控制,執(zhí)行的手段則是利用暴力和死亡威脅?!焙诤?,如同一個充滿憂傷的小精靈,經常不幸地被人間之“惡”所包圍。他的種種怪異行為,按照心理學家朱迪思·赫爾曼的研究來看,實際上已經屬于遭遇心理創(chuàng)傷后所表現(xiàn)出的病態(tài)癥狀。
“《透明的紅蘿卜》中的黑孩,自始至終都表現(xiàn)出相當嚴重的不安全感,這是一種精神上的焦慮,對特定的事件、物品、人或環(huán)境都有一種莫名的畏懼?!庇捎谒恢碧幱诟叨染涞臓顟B(tài),有時一點小小的刺激,就會令他因受到驚嚇而感到不安。于是,黑孩會因聽到劉副主任惡狠狠的恐嚇而忍不住哆嗦;也會因橋洞外小石匠踢踢踏踏的腳步聲而惶恐地倒退;當沙地上的武斗結束,黑孩更是獨自蹲在黑暗的角落里,整排牙齒在不停地戰(zhàn)栗。這是受虐兒童學會了在還未確認或辨別危險信號時,就會立即做出反應的表現(xiàn)。而當逃避已經無法解決問題時,他甚至會嘗試運用順從去討好施虐者。這就解釋了為什么黑孩會甘心忍受小石匠的敲打,甚至是冒著燙傷的危險,也要應小鐵匠的要求去抓那火熱的鉆子。他用這看似自虐般的順從去抵抗殘酷的現(xiàn)實。
在《透明的紅蘿卜》中,黑孩總是對過去無法忘懷。創(chuàng)傷記憶如同一道符咒,使他在腦海中不斷回想起創(chuàng)傷事件。黑孩“站在閘上,把著石欄桿,望著水底下的石頭,幾條黑色的瘦魚在石縫里笨拙地游動”,腦海中浮想起那幾年父親仍在身邊的時光。殘酷現(xiàn)實與溫暖回憶之間形成強烈反差,將悲涼的感覺放大,反而更加凸顯出黑孩命運的無望與心酸。在劉副主任向民眾訓話之際,黑孩的思緒又飄向遠方:“那次夢中,火車剛站起來,他就被后娘的掃炕笤帚打醒了。后娘讓他去河里挑水?!笨梢钥闯觯纯嗟挠洃浛偸欠磸透蓴_黑孩正常的生活。弗洛伊德將這種創(chuàng)傷經歷的記憶侵擾稱為“重復性強迫沖動”,認為創(chuàng)傷經歷的不斷重復再體驗,是代表一種身體自發(fā)、想要痊愈卻徒勞無功的企圖。因此只有去體會這種創(chuàng)傷記憶對于黑孩的意義,才能更好地理解其人生傷痛。
黑孩的沉默不語也是創(chuàng)傷癥狀的表現(xiàn)之一。受創(chuàng)者對危險處境無能為力之時,有時會感到恐怖和憤怒,吊詭的是,有時也可能出現(xiàn)超然的冷靜狀態(tài)。他會選擇性地將某些身體功能關閉,從而忽略那些令人感到悲傷的痛苦。黑孩四五歲時說話玲瓏清脆,但漸漸地已經沒有人聽見過他的話語,他幾乎是一直處于“失語”的狀態(tài)。周圍的人認為黑孩變成了一個傻子,但事實并非如此,黑孩只是選擇了放棄言說,用行動表達自己的感情。老鐵匠會耐心地教授黑孩燒火的要領,好心地為黑孩披上褂子,他以不經意的舉動傳達了一個老者對于孩子的憐愛。黑孩雖然沉默,但他心里明白老者的好意。他會賣力地拉風箱,有時也會不經意地模仿老鐵匠——在腰上捆一根紅色膠皮電線,甚至會去追逐老鐵匠離去的背影。就像作者的筆名“莫言”一般,黑孩放棄言語能力,選擇用另一種方式與這冰冷的世界相處。
總之,朱迪思·赫爾曼認為一個人在遭受心理創(chuàng)傷后出現(xiàn)的三大癥狀“過度警覺”“記憶侵擾”“禁閉畏縮”在黑孩身上得到充分體現(xiàn)。只有當讀者深入了解這種創(chuàng)傷心理所導致的痛苦之后,才能明白黑孩怪異行為的背后是多么無奈。
莫言的偉大之處在于,他不僅用細膩的筆觸描繪了一位受虐兒童的創(chuàng)傷心靈,也在用文字去探索如何化解這種創(chuàng)傷。面對苦難的來勢洶洶,傷痕累累的黑孩并沒有選擇就此沉淪。無論是在冰冷世界中尋求詩意,還是在黑暗人間中向往美好,都是黑孩對于創(chuàng)傷的一種可貴超越。
對于創(chuàng)傷的超越,首先來自黑孩對于自然世界中那份詩意的追求。盡管人類世界存在過多的冰冷與丑惡,但黑孩仍舊憑借自身豐富的想象力營造出一個充滿詩意的自在世界。莫言曾說:“我的長處就是對大自然和動植物的敏感,對生命的豐富的感受,比如我能嗅到別人嗅不到的氣味,聽到別人聽不到的聲音,發(fā)現(xiàn)比人家更豐富的色彩?!币虼水斔堰@種天賦運用于文學創(chuàng)作,其筆下的主人公就充滿了靈性與神秘。于是黑孩可以“聽到黃麻地里響著鳥叫般的音樂和音樂般的秋蟲鳴唱”,可以聞到“河上飄逸著水草的清香和鰱魚的微腥”,可以看到“一縷粗一縷細的藍色光線從黃麻葉縫中透下來,黃麻葉片好像成群的金麻雀在飛舞”,就連沾滿鐵屑的紅蘿卜,都能“泛著青幽幽藍幽幽的光”,在“透明的、金色的外殼里包孕著活潑的銀色液體”,“線條流暢優(yōu)美,從美麗的弧線上泛出一圈金色的光芒”。此時敘事節(jié)奏是舒緩、平和的,讀者隨著黑孩的視角,逐漸進入一個由光、影、色、味、聲組合而成的神秘世界。在這個世界中,黑孩對一切都無比信任,他愿意“以土療傷”,愿意被魚親吻,甚至愿意不顧一切尋找那象征著美好的“透明的紅蘿卜”。正如作者所言:“我感覺身邊的樹、草還有牛羊,跟人是可以交流的,它們不但有生命,而且還有感情?!边@體現(xiàn)了一種“萬物有靈”的情懷。
在作者的筆下,黑孩是一個無感于傷痛,卻傾心于詩意的小男孩。他在創(chuàng)傷中唱響詩意的詩,在自己的世界如魚得水,在那兒有溫柔的魚嘴在吻他,也有一個美好的“透明的紅蘿卜”等待著他去追求。在某種程度上,黑孩對于創(chuàng)傷無感,有的只是對于溫暖感覺的向往,對于最美境界的追求。
縱使大多數(shù)人類對于黑孩而言都是創(chuàng)傷的來源,但一片黑暗中仍舊有光明的存在?!秳?chuàng)傷與復原》一書認為,心理創(chuàng)傷的核心經歷是自主權的喪失和與他人情感聯(lián)系的中斷。因此,治愈傷痛,就必須重新恢復創(chuàng)傷患者的自主權和創(chuàng)造與他人的新聯(lián)系。莫言在文本中刻畫了很多人物,有一個人對于黑孩來說,最為特別,那便是美麗的菊子姑娘。從創(chuàng)傷理論的角度來看,兩者之間存在著治療與被治療的關系。很久沒有被愛意包裹的黑孩,自然會被菊子姑娘溫柔的舉動、關切的言語擊中心里最柔軟的一塊地方。他珍視菊子的手絹,生怕被人奪走,認真地將其藏在石縫里。沒人的時候他會坐在菊子的座位上,感受她的氣息。作為一名“治療師”,菊子以具體行動一點一點融化黑孩心中的寒冰。
美好得來不易,不愉快的插曲時常發(fā)生,但歸根結底都是黑孩對于愛的追求。菊子姑娘因為阻止黑孩拉風箱,竟被他狠狠地咬了一口。創(chuàng)傷理論認為:“創(chuàng)傷復原的首要原則是恢復創(chuàng)傷患者的自主權。許多基于仁慈和善意協(xié)助創(chuàng)傷者的企圖之所以會失敗,正在于未遵循這個自主權的根本原則?!痹谝环N神秘氛圍的籠罩下,黑孩已經迷醉在繁重的體力勞動之中。而菊子卻無視黑孩的自主選擇,以略帶暴力的舉動執(zhí)意將他帶出橋洞,自然會遭到反抗。當菊子被咬后,她不再砸石頭,而是呆呆地看著河水上的波紋。在別人看來,這是黑孩使用的魔法,讓菊子變傻了。而實際上,這是一種創(chuàng)傷性反向移情作用,即創(chuàng)傷是可以傳染的。黑孩的憤怒與絕望傳達到菊子的內心中,使其產生了深深的無助感。雖然這一解釋實際上仍舊難以逃脫傳統(tǒng)“妒恨說”的范疇,卻能很好地展現(xiàn)黑孩的內心世界。他渴望被人理解,渴望被愛與美好所包圍。盡管結局是慘烈的,但這份無奈背后所展現(xiàn)出的真性情卻令人深深動容。
無論人是活在虛妄之中,還是真實之中,那份向往美好的愿望永遠不滅。隨著黑孩鉆進了黃麻地,像一條魚兒游進了大海,他終于拋棄了沾滿淚水與傷痛的苦難,超越了難以化解的創(chuàng)傷,通過不懈努力找到了心中的最終歸宿。他帶著那份得之不易的詩意與美好,回歸于大地,回歸于自然。
莫言曾這樣評價黑孩:“那個渾身漆黑、具有超人的忍受痛苦的能力和超人的感受能力的孩子,是我全部小說的靈魂,盡管在后來的小說里,我寫了很多的人物,但沒有一個人物,比他更貼近我的靈魂?!弊髡唠m然肯定了黑孩所遭受的種種創(chuàng)傷,卻讓黑孩沒有沉溺于創(chuàng)傷與苦難中無法自拔,而是讓他去尋覓自己的詩意境界。黑孩身上所體現(xiàn)出的這種生命強力,不僅是莫言對于生命意義的思考,也是對于特殊時代文化的反思。
在作品中,黑孩作為一個飽受創(chuàng)傷的兒童,即使長期遭到非人化的殘酷對待,依舊保持著驚人的生命強力。在充滿“惡”的社會環(huán)境中,黑孩似乎連姓名都不配擁有。對于村里的生產隊長來說,他是一個不像人的“小瘦猴”,一個早該死去的“可憐蟲兒”;對于暴躁的小鐵匠來說,他是一個不該出現(xiàn)的“兔崽子”,一個討人厭的“狗小子”。這種動物化的蔑稱在文中比比皆是,成人世界便用這種殘忍的方式剝奪了黑孩作為一個人的話語權。但令人驚奇的是,在深秋中赤著腳,光著脊梁,渾身布滿小疤點的黑孩兒仍舊頑強地在世界上活了下來,即使“打擺子”,依舊沒有“見閻王”。無論受了多么嚴重的心理創(chuàng)傷,活著對于黑孩來說,就是一種最徹底的反抗。不同于革命敘事中所描繪的“紅色小英雄”神話,莫言選擇了正視兒童的生命創(chuàng)傷,還原其生命的本真存在。某種程度上,這承接了“五四”時期提倡“人”的文學的優(yōu)良傳統(tǒng)。
每一部文學作品都是作家“心靈史”的記錄?!拔乙郧暗淖髌防锒紱]有‘我’,這篇小說里寫的幾乎全是‘我’。這不僅僅是指這篇作品是在一個夢境的基礎上構思,而且更重要的是,這篇作品第一次調動了我的親身經歷,毫無顧忌地表現(xiàn)了我對社會、人生的看法,寫出了我童年記憶中的對自然界的感知方式。”《透明的紅蘿卜》取材于莫言童年的親身經歷,因此與他本人是心意相通的。葉舒憲認為,創(chuàng)傷書寫可以滿足人的某些高級需求,從而使被壓抑的心靈得到升華。莫言正是透過書寫黑孩的心理創(chuàng)傷,彰顯兒童的生命強力,從而撫摸童年記憶中的創(chuàng)傷,使自己得到拯救。
我們無法忽視的是,作品中并沒有一個純粹的惡人,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生命創(chuàng)傷,歸根結底是那個畸形的時代所造成的惡果。莫言在日后的訪談中,曾強調自己在“寫的時候,有意識地淡化政治背景,模糊地處理一些歷史的東西”,因此看似冰冷的成人世界中仍存在著溫情。在工地上的人們看著黑孩光著的身體,忽然都感到身上發(fā)冷;女人們會覺得內心感到荒涼;看守蘿卜地的老人更會為闖禍的黑孩求情;而溫柔的菊子姑娘、帥氣的小石匠等主要人物,更給予黑孩短暫的溫暖,與其生命發(fā)生過重要的交集。
創(chuàng)傷是莫言童年記憶中揮之不去的印象,每個人都飽受貧窮與饑餓的折磨。在溫飽都不能滿足的情況下,讀者不能對作品中人物的人性有太多要求。于是,即使作者有意將特定的時代背景進行模糊處理,但時代所鑄成的文化烙印仍舊深深地影響著人們的潛意識。隊長和劉副主任等人脅迫他人盲目服從;不停勞作的女人們,雖有惻隱之心,但迫于悲慘的生活境遇,也只能淪為心存憐憫的“看客”;小鐵匠要用痛苦的“戳傷儀式”獲得師傅的技術,師徒二人的命運可怕地“輪回”;小石匠要用暴力來捍衛(wèi)自己純潔的愛情;菊子眼睛上“長出的銀耳”,使得歌聲里預示的未來成真。作者借“美”的毀滅,去反思病態(tài)的非理性,從而告訴讀者,每個人都是犧牲品,每個人的創(chuàng)傷都難以治愈。
莫言在《透明的紅蘿卜》中生動刻畫了一位傷痕累累的創(chuàng)傷兒童。黑孩在家庭和社會中都遭受了慘無人道的非人化待遇,導致心靈存在嚴重的創(chuàng)傷。黑孩飽受創(chuàng)傷記憶的困擾,時刻都處于不安的狀態(tài),因此最終選擇以沉默來封閉自己的內心。但一個人擁有創(chuàng)傷并不是說明他注定悲情,作者賦予黑孩無窮無盡的想象力,讓其盡情地在自然界中尋求詩意,在人類世界中尋找美好。莫言用充滿靈性的文字,借書寫創(chuàng)傷,贊美黑孩身上所凸顯的頑強生命力,撫慰自己童年受傷的心靈,并以此對病態(tài)社會和畸形文化進行深刻的反思。他帶著深切的悲憫,給予人性最大的寬容,表現(xiàn)出對于生命無限的同情與熱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