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悅［江蘇師范大學(xué)，江蘇 徐州 221000］

韓駒（1080—1135），北宋末南宋初詩人，字子蒼，號牟陽，又稱陵陽先生，蜀仙井監(jiān)（今四川仁壽縣）人，進士，江西派的重要成員。其代表作為《陵陽集》。韓駒“詩擅天下”并以《陵陽集》名噪一時。據(jù)筆者統(tǒng)計，韓駒絕句大約有50首，其詩風(fēng)不流于凡俗，既有婉轉(zhuǎn)綺麗的“奇”又有自然有味的“淡”。周紫芝曾說：“大抵子蒼之詩極似張文潛，淡泊而有思致，奇麗而不雕刻，未可以一言盡也?！?/p>

一、閨情詩——以“淚”寓情 婉轉(zhuǎn)綺麗

韓駒在早年曾創(chuàng)作過一組聲名遠播的閨情絕句。苕溪漁隱曰：“余以《陵陽集》閱之，子蒼《十絕為葛亞卿作》，皆別離之詞，必亞卿與妓別，子蒼代賦此詩?！庇纱丝芍妒^為葛亞卿作》采用代言體，韓駒代女主人公訴說對葛亞卿的思念。詩人大膽地采用癡情女子之閨音，是宋詩中少有的愛情題材。據(jù)筆者統(tǒng)計，十首絕句中，單是“淚”這一意象便出現(xiàn)六次?！皽I”作為人類七情六欲的表達方式之一，具有宣泄情感的特殊作用。

君住江濱起畫樓，妾居海角送潮頭。潮中有妾相思淚，流到樓前更不流。（其五）

開頭設(shè)想君在“江濱”，用妾居極遠僻的“海角”設(shè)喻。極力渲染兩人相隔之遠。暗合佳人送別葛亞卿后兩人天各一方的實際境況。同時埋下“送潮頭”的伏筆，為下文做鋪墊。后兩句宕開一筆，作者以潮水中包含佳人“相思淚”新奇設(shè)喻，暗喻淚水之多、之廣、之雜。并賦予潮水以靈性，使其在心愛之人的樓前停留。構(gòu)思新奇脫俗，語言婉轉(zhuǎn)情深。以“淚”寓情，其相思之苦、留戀不舍、由愛生怨的情感，盡寓其中。

不難看出，在這十首絕句中，作者以“淚”為意象所表達的情感是豐富細膩的。有“羅衣浥盡傷春淚，只有無言持送君”（其二）的對春傷懷，有“臨行翻恨君恩雜，十二金釵淚總流”（其三）的愁怨綿綿，有“世上無情似有情，俱將苦淚點離樽”（其四）的為情而苦，有“憶泛郎舟共采蓮，今來揮淚送郎船”（其六）的今昔差異，有“縱言眼軟偏饒淚，莫道心癡不解愁”（其九）的癡情不改。作者以“淚”為媒介，生動精煉地表現(xiàn)出女子面對即將分別的心愛之人的不舍與惜別，表達今后孤單寂寥生活的哀嘆與愁怨，語言曉暢自然又流利婉轉(zhuǎn)，正如后代清潘德輿《養(yǎng)一齋詩話》所評：“與唐人聲情氣息不隔累黍……即以詩論，亦明珠美玉，千人皆見?！贝怂圆惶?。

“夏木陰陰欲放船，黃鸝啼了落花天。十詩說盡人間事，賦予風(fēng)流葛稚川?！保ā缎鞄煷ò稀罚┐祟悙矍樵娮鳛轫n駒早年的代表作，風(fēng)格浪漫清新，追求綺麗多姿，實乃不可多得的絕句佳作。

二、山水詩——真淳自然 淡泊有致

韓駒的山水詩以及參禪悟道的詩自宋代便享有名聲，蘇轍在瀏覽其詩作后，不禁在《題韓駒秀才詩卷》中感嘆：“唐朝文士例能詩，李杜高深得到希。我讀君詩笑無語，恍然重見儲光羲?！逼渎稍娒鳌兑共磳幜辍繁闶堑从兄碌拇恚欢浣^句中亦不乏山水名作。

野岸黃榆三萬栽，枯根斷處水容開。隋堤二月春如許，看取柔條拂面來。（《道中絕句·其二》）

開篇描繪一片生機盎然的黃榆，暗指春天到來，萬物開始萌發(fā)，后作者敏銳地捕捉到“枯木融水”這一細節(jié)，別開生面地點出春天的暖意與生機。隋堤，即汴河之堤。因是隋煬帝時開通的運河，沿河筑堤故名隋堤。韓駒與往常詩人在千年隋堤畔發(fā)出的沉重興亡之嘆不同，詩人感受到的是一片春意盎然之景象，而那裊裊纖細的柳條似乎也能解人語，輕柔地撫摸著行人的臉龐。全詩語言清新自然，淡泊有致，又融情于景。真可謂“一切景語皆情語”。不僅如此，題畫詩中亦有山水絕句精品，試看《題趙君發(fā)牧牛圖》：“王孫豈識田家趣，妙畫聊因好古收。惟有野人開卷笑，憶騎牛背下西疇。”

韓駒曾在《詩意貴開辟》中云：“凡作詩，使人讀第一句知有第二句，讀第二句知有第三句，次第終篇，方為至妙?！边@首題畫詩就很好地實踐了這一詩論。開篇嘲笑王孫貴族不識田家之樂，接著稱贊畫作的古趣橫生，以野人一笑帶出騎牛歸田的回憶。清新有味，令人動容。全詩一氣呵成，毫無扭捏造作之態(tài)，展現(xiàn)出韓駒迥異于江西派的自然詩格。

三、參禪詩——悟道超脫 飽參入詩

晚年的韓駒在臨川與大慧宗杲、珪禪師等高僧都有所往來。韓駒少時即得蘇門教誨，研習(xí)禪典，因此積累了深厚的禪學(xué)修養(yǎng)，令宗杲亦贊嘆有加。二人談佛參禪，頗得機緣。韓駒與珪禪師也有頗多交游，有詩為證?！妒精暽先恕吩唬骸白宰R云門老，徑時水石間。尚嫌聞法少，隨度七閩山?！币粤攘葦?shù)筆描繪了自己與珪禪師參禪悟道后仍然意猶未盡，渴望與其跨山化緣的愿望。韓駒在與大慧宗杲的交往中親身感受到了從不開悟到開悟的參禪經(jīng)歷，讓他有了“學(xué)詩當(dāng)如初學(xué)禪，未悟且遍參諸方。一朝悟罷正法眼，信手拈出皆成章”（《贈趙伯魚》）的詩論，由此看出，作者在論詩與參禪中相輔相成的深刻理解。

平時訪我烏江上，亂后逢君汝水濱。欲問龍門真在否，大千沙界邈全身。（《送東林珪老游閩五絕句·其一》）

此詩寫在靖康之難后，詩人與珪禪師再度相逢，時光荏苒，事過境遷。開頭兩句便把今昔對比的蒼涼和劫后重逢的動容付諸筆下。大有杜甫《江南逢李龜年》中“正是江南好風(fēng)景，落花時節(jié)又逢君”的時世凋零喪亂與人生凄涼飄零之感。接著點出“龍門”這一佛教用語，“龍門”常被用來比作求得超脫的關(guān)卡，詩人首先提出這盤亙心頭的疑問，卻隱而不答，而是宕開一筆，轉(zhuǎn)入詩人此刻心中的妙悟：“人只能在這繁華的大千世界中，不斷修心、不斷感悟、方能超越世俗。”全詩意境高遠，超脫不俗，實乃參透詩學(xué)與禪宗的結(jié)晶之語。難怪《艇齋詩話》云：“后山論詩說換骨，東湖論詩說中的，東萊論詩說活法，子蒼論詩說飽參。入處雖不同，然其實皆一關(guān)捩，要知非悟入不可?！?/p>

四、酬贈詩——世事滄桑 心境轉(zhuǎn)變

韓駒有不少絕句抒懷的佳作，詩人的人生歷程大致可以分為靖康前后兩個時期，靖康前期主要是指韓駒青少年及求仕漫游的作品，海陵時期的作品是其代表作，基調(diào)昂揚浪漫，充滿理想主義色彩，后來盡管歷經(jīng)宦海沉浮，三黜貶謫，卻仍不改積極樂觀的熱情。靖康之后，詩人在數(shù)次漂泊遷徙中貧困交加，心境也主要由樂觀進取轉(zhuǎn)為傷亂憂國的感嘆和醉心禪宗的參悟。而此類酬贈類絕句便真實地記錄了詩人這一心路歷程。

落日同騎款段游，倦依松石弄清流。蓬萊漢殿春分手，一笑相逢太華秋。（《行至華陰呈舊同舍》）

此詩作為詩人早期絕句的代表作，表現(xiàn)了詩人自信樂觀的心境。詩人先是記述與朋輩漫游途中的場景，騎馬而行，路遲緩緩。等到疲乏之時，便懶倚松石，撥弄清流，好不閑適與自在。后面兩句集中表達詩人期待與同舍友人早日相見的熱切盼望。詩風(fēng)婉轉(zhuǎn)壯朗，雖在傷春之季分手，卻不懼悲秋之時相逢，實乃奇麗豪邁的大丈夫之氣。此詩雖作于詩人被貶途中，卻毫無頹喪消極之態(tài)，盡是與友人積極勸勉珍重，王士禎謂“可追蹤唐賢”，又謂“‘汴水口馳三百里’，‘落日同騎款段游’二篇最佳。頃借《陵陽集》，急披讀之，獨跋卷亦盡，佳處乃無過此”。此言不虛。

照水纖柯拂地明，東風(fēng)初試舞腰輕。人間豈識長門恨，霧鬢煙鬟綰不成。（《賦曲江禁柳》）

詠物抒懷之作自古是文人表達心緒志向的傳統(tǒng)題材，詩人韓駒在這首“詠柳”中以委婉有致的筆調(diào)別有寄托。詩作通篇賦予柳樹以人的形態(tài)，開篇就寫柳樹曼妙柔美之嬌態(tài)，照水拂地，倩影動人。東風(fēng)試舞，纖腰曼妙。后兩句由柳到人，手法翻疊。采阿嬌失寵長門遺恨終生之典。含蓄內(nèi)斂地傳達了詩人自身流落遷徙漂泊無依的幽憤與落魄。最后一句借美人懶得秀發(fā)梳妝，實則表達美人哀嘆自我難以用秀發(fā)挽留君心的愁怨，寄托作者不被朝廷重用的壯志難酬、憤恨無奈與哀怨不平。此處將美人與垂柳兩個意象合二為一，語意翻轉(zhuǎn)，漸進妙境。語言生動流麗，婉轉(zhuǎn)動人，已經(jīng)體現(xiàn)出作者不同于早年海陵時期的昂揚與激情，而是轉(zhuǎn)為含蓄有致的幽憤與不平。

綜上所述，韓駒絕句在閨情詩、山水詩、參禪詩、酬贈詩等四類作品中，翻空出新、大膽嘗試，形成了婉轉(zhuǎn)綺麗和自然有味的獨特詩風(fēng)。其絕句作品雖數(shù)量有限但呈現(xiàn)出不遜于其律詩和古體詩的多彩光輝。

①〔宋〕陳與義、宋牟巘：《簡齋集陵陽集》，吉林出版集團2005年版。

②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222冊，上海辭書出版社2006年版，第381頁。

③〔宋〕周紫芝：《太倉稊米集》，《文淵閣影印四庫全書本》，臺灣商務(wù)印書館2012年版，第1141冊，第481頁。

④繆鉞：《宋詩鑒賞辭典》，上海辭書出版社1987年版，第740—742頁。

⑤〔宋〕魏慶之：《詩人玉屑》，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121頁。

⑥〔宋〕陳新主編：《全宋詩》（第二十五冊），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16602頁。

⑦〔清〕彭定求主編：《全唐詩》，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578頁。

⑧〔宋〕曾季貍：《艇齋詩話》，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296頁。

⑨〔清〕王世禛：《帶經(jīng)堂詩話》，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2年版，第20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