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昆玉[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南京 210097]
柳青的《創(chuàng)業(yè)史(第一部)》三個主要版本為1959年在《延河》4月號到11月號刊登的初刊本《稻地風波》(以下簡稱為初刊本),1960年6月由中國青年出版社出版的初版本(以下簡稱為初版本),及1977年12月由中國青年出版社出版的再版本。從初刊本到初版本,素芳由沉淪的富農(nóng)情人轉(zhuǎn)變?yōu)橛X醒的無產(chǎn)階級一員,兩個版本形象大相徑庭。《創(chuàng)業(yè)史(第二部)》中涉及素芳的內(nèi)容主要有參加婦女討論小組會、給瞎眼公公哭喪,主要集中在《延河》1961年第四至第五號連載的《創(chuàng)業(yè)史(第二部)》第四章,及中國青年出版社1977年6月第1版《創(chuàng)業(yè)史(第二部)》上卷第五、第六兩章。批評者們認為,被修改的趙素芳顯示了柳青對主流意識的一再妥協(xié);又或是過分顧及教育功能,而喪失了藝術(shù)水準。筆者以為并非如此,本文將立足文本分析,以《創(chuàng)業(yè)史》中次要的女性角色作為觀察視角,去看被修改的趙素芳帶來的文本闡釋空間。
素芳生活在無愛的婚姻中,不僅要守著遲鈍迂緩的丈夫,而且要承受嚴重的家庭暴力。瞎眼公公指導,智障婆婆幫忙,弱智丈夫用頂門棍打掉她婚前的身孕,打得她下不了炕。素芳作為人的吃飽穿暖、享受情愛的生理需求,早就走進一條死胡同。連十七歲的歡喜都知道,“拴拴叔叔和素芳嬸子的親事,是人間的不幸”。善良的鄰居們監(jiān)督著不讓不規(guī)矩的男人接近素芳,認為素芳的出路是快生個孩子,使自己擺脫不光彩的過去。毒打她的公公同樣認為她只有生兒育女才能真正安心過日子。素芳不甘做個生育機器,打算向母親學習:婚姻不如意又沒辦法離婚時,就再找個情人并對他忠誠與奉獻,情人的妻子會和她友好相處成為朋友,鄰居們也會覺得這是正?,F(xiàn)象從而原諒她。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的第二年,素芳對生寶的感情浮出水面,她用盡心思吸引生寶的注意。她將一雙親手織好的羊毛襪送到生寶手上,這一些肢體接觸使得梁生寶極為震怒。但他呵斥素芳的下意識的理由,是下河沿的純正風俗。他讓素芳別用做閨女時的一套,敗壞了風氣,這樣的道德指責來得更加具有震懾力。她的情感得不到釋放,轉(zhuǎn)而向生寶哭訴她還沒有解放,要求生寶做主她的政治權(quán)利,但是生寶以社會風俗為由依舊拒絕了她。生寶不去幫助素芳爭取自由,主要的原因是在他潛意識之中,素芳是一個無可救藥的壞女人,他想不通這樣的女人怎么有臉活在世界上。英雄皆遠情色,素芳成了一種驗證梁生寶個人品質(zhì)的工具。文本中有一處對比,當梁生寶在深山里照顧被竹子劃傷腳的拴拴時,素芳在與姚士杰偷情。這不得不令人想到,我國自古以來總用蕩婦去反襯英雄的坐懷不亂。
《延河》版的素芳,一個在生理上、情感上、社會地位上都被拒絕的素芳,最終在姚士杰的引誘與壓迫下,漸漸沉淪,難以覺醒。盡管她覺得生寶是個好人,不愿破壞他的互助組,但在姚士杰的甜言蜜語之下,她回家勸公公退組,知道公公已有同姚士杰搭犋的意愿時感到喜出望外。素芳對拒絕她的情感和新社會,抱以反抗的姿態(tài),同富農(nóng)站在同一戰(zhàn)線上。無愛婚姻下的壓抑與渴求、社會的封建倫理觀念,造成了素芳的悲劇。
第一,人物性格發(fā)展變得流暢。《延河》版素芳打算和姚士杰一直好下去,并且很樂意退出生寶的互助組,與姚士杰家搭犋,為他們的關(guān)系做掩護。而在初版本中素芳不愿意超出私通關(guān)系,只想安穩(wěn)度日,她發(fā)現(xiàn)了姚世杰“占女人和占產(chǎn)業(yè)一樣地心黑”,并漸漸發(fā)覺姚士杰的“惡鬼”本質(zhì),覺得他是條“難纏的毒蛇”,“她不忍心接受堂姑父的毒辣手段,達到退出生寶的互助組的目的”。許多批判柳青此處修改的文章,都認為這拔高了素芳的政治覺悟。素芳是否有覺悟,能認識到富農(nóng)對互助組的破壞,是值得探討的地方。
修改后的素芳對人、對事的觀察仍是基于表面的接觸性判斷,并非是階級判斷。她由善到惡的判斷,也是基于自身受到了傷害。柳青給素芳的定語雖然是可憐的、沒有覺悟的、不幸的,然而素芳是個眼睛靈動、口齒伶俐的姑娘。她的卑微在于被打掉了氣性,打沒了勇氣,因此對任何事情都是怯生生的、卑微的,但這并不能使素芳喪失對人對事的判斷能力。修改版的素芳依舊去幫堂姑伺候月子,這件事對于互助組、對梁生寶等人來說,是一件“不要臉”的行為。如果說修改版拔高了政治覺悟,素芳就不會去姚士杰的四合院。十七歲的歡喜得知之后,下決心以后不會娶這種“不要臉的賤貨”。素芳為了暫時擺脫家庭的束縛去熬湯,以利益說動瞎眼公公放她出去。她是一個機靈的人,對姚士杰的觀察也在慢慢向讀者揭示富農(nóng)的形象。修改后,素芳由蒙昧到對事態(tài)有著判斷,顯示了人物形象的性格原貌,情節(jié)發(fā)展也更加合理。
第二,悲劇意蘊更加濃厚。《延河》版梁生寶對素芳哭喪的鄙夷心理描寫非常多,比如“沒心沒肺”“俗氣透了”“不嫌羞、糊涂蟲”“這種女人怎樣在世上活著”……文本中充滿了梁生寶對素芳的鄙夷之情。這種態(tài)度延續(xù)《延河》版第一部來看,并不奇怪,因為素芳是墮入了自己的情欲之中,并無后續(xù)的有力蛻變了。他的鄙視還源于素芳的謠言給他帶來的政治誤解,領導以為他生活作風不好,對他和郭振山的看法就有了與事實的偏差。修改后對于素芳的哭,梁生寶多了奇怪,隱藏起鄙夷,因此稱她“糊涂蟲”。梁生寶的墓前演說刺激了素芳,使她更加卑微,哭得停不下來。梁生寶此時也明白了素芳為什么哭——為從前的事哭,為舊制度哭。修改后的素芳,在接受兩條道路的教育大會上,重新想到了自己的出路:在農(nóng)業(yè)社里好好勞動,不讓別人對自己提意見。只有融入集體,好好勞動,她才能得到認可,擺脫不道德的名譽,得到精神上的解放。
但是,梁生寶對于素芳產(chǎn)生理解,二人不再對立實則是一種假象。梁生寶此刻雄心勃勃要做的事,就是對素芳這樣的落后婦女進行勞動教育。教育與被教育存在隱形的權(quán)力關(guān)系,素芳接受教育即接受規(guī)訓,而勞動的幸福可能是一套誘導改造的話語。其次,修改后的素芳,看清了姚士杰的“惡鬼”本質(zhì)之后,依舊與他偷情,則表現(xiàn)出一種麻木絕望的意蘊,悲劇意味更加濃厚。在《延河》版,她佩服姚士杰作假的本領,來自偷情的快感,帶著無人發(fā)覺的慶幸與刺激。而在初版本里,她佩服姚士杰作假的本領,則帶有著戲謔與鄙夷。素芳第二次偷情的報復性質(zhì)在初版本與《延河》版里,又有了不一樣的作用:《延河》版是原始的沖動與反叛,在初版本里則是暫時的偷歡與自我安慰。她明確清晰地知道這不是她的歸宿和存在,抱著反正名譽不強,破罐子破摔,不妨及時行樂的心理。被傷害之后,素芳的主動既帶有反抗的結(jié)果,也是絕望的悲觀宿命。
經(jīng)過柳青的修改,趙素芳使《創(chuàng)業(yè)史》獲得了更深層次的文本闡釋空間。被修改的素芳的痛苦和矛盾,不僅表現(xiàn)了個人意志的伸張、女性自我意識的自覺蘇醒,更是說明了在社會環(huán)境的大網(wǎng)中,她始終無法獲得真實而完整的人格。而且,教育與被教育存在隱形的權(quán)力關(guān)系,素芳這樣所謂的落后婦女被勞動教育,其實是接受規(guī)訓,而勞動的幸福,可能是一套誘導改造的話語。最后,素芳看清暴力之時,已失去反抗的覺悟和能力,悲劇意蘊更顯濃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