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蘇 云 魏再金/文

*四川省成都市人民檢察院黨組副書記、副檢察長，全國檢察業(yè)務專家，法學博士［610000］

**四川省成都市人民檢察院員額檢察官，首批全國檢察機關調研骨干人才，法學博士［610000］

［基本案情及判決結果］

司機曾某酒后駕駛重型半掛牽引車在高速路上行駛，小轎車司機張某因注意力不集中追尾了曾某駕駛的重型半掛牽引車（以下簡稱第一次事故）。曾某怕被交警發(fā)現(xiàn)其酒駕行為，便將上述牽引車停在高速公路從左至右第二車道上后（以下簡稱第二車道），熄火關燈離開現(xiàn)場。小轎車被撞停在高速路從左到右第一車道上（以下簡稱第一車道），張某隨后在來車方向100米左右放置了警示牌。隨后游某駕駛越野車從第一車道駛來，見警示牌后徑直變道第二車道，因躲避不及與重型半掛牽引車相撞，造成車內人員2死3傷的后果（以下簡稱第二次事故）。第二天，曾某自首。

法院認定曾某犯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判處曾某有期徒刑10年。曾某不服判決，向A市中級人民法院提起上訴，A市中級人民法院審理后裁定駁回曾某上訴，維持原判。

［爭議焦點］

本案在辦理過程中，在確定追訴范圍上產(chǎn)生了重大分歧。第一種觀點認為，本案中曾某是唯一的犯罪嫌疑人，公安機關即是以曾某作為唯一的犯罪嫌疑人移送審查起訴。［1］

第二種觀點認為，本案中小轎車司機張某也是犯罪嫌疑人，涉嫌交通肇事罪，但關鍵證據(jù)不足，應建議公安機關對張某補充偵查后移送審查起訴。

［本文觀點及法理評析］

之所以在追訴范圍上產(chǎn)生爭議，是因為連環(huán)交通事故的發(fā)生具有眾多因素，但并非所有因素都應被評價為刑法上的原因，其本質是刑法上因果關系的確定。由于我國刑法不認同共同過失犯罪，各事故參與人是相互獨立的，不能在確定其中一個犯罪之后通過共犯理論來處理其余交通事故中參與人，需要逐一確定各參與人的行為與事故結果之間是否存在因果關系，以切實履行檢察官客觀義務。本文贊同第二種觀點，小轎車司機張某也是犯罪嫌疑人，涉嫌交通肇事罪，但關鍵證據(jù)不足，應建議公安機關對張某補充偵查后移送審查起訴。具體理由如下：

（一）本案當事人過錯分析

綜觀全案，可以梳理出如下關鍵環(huán)節(jié)：曾某酒駕→張某追尾→曾某違法停車→曾某逃逸→張某未按規(guī)定擺放警示牌→游某違規(guī)操作→第二次事故。

首先，曾某存在三個過錯。第一，酒駕；第二，違法停車；第三，逃逸。

其次，張某存在兩個過錯。第一，追尾曾某駕駛的重型牽引掛車。第二，警示標志擺放距離不夠?！兜缆方煌ò踩ā返?8條第1款規(guī)定：“機動車在高速公路上發(fā)生故障時，應當依照本法第五十二條的有關規(guī)定辦理；但是警示標志應當設置在故障車來車方向一百五十米外?！钡?，張某將警示牌擺在距離故障車來車方向100米左右的位置。

再次，越野車司機游某存在一個過錯。越野車司機游某見到警示牌之后并沒有按規(guī)定減速行駛，而是直接變道第二車道，因為距離太短才撞上第二車道的重型牽引掛車，因此游某存在操作失誤。

（二）第一次事故因果關系分析

刑法上的結果具有特定性，并非一切后果均為刑法上的結果。由于曾某在事故發(fā)生后逃逸，其酒精含量無法測量，因此對其醉酒行為進行危險駕駛罪評價的關鍵證據(jù)不足，且難以補充偵查，故無需對事故本身進行刑法評價。換言之，第一次事故是一個普通的追尾事故，只需進行行政處罰即可。需進行刑法評價的是第二次追尾事故中造成2死3傷的結果，本案因果關系的分析也主要立足于第二次事故。由于第一次事故與第二次事故之間存在連環(huán)關系，為盡可能全面地梳理因果關系，也一并對第一次事故中的因果關系作簡單分析。

1.張某對第一次事故應負主要責任

有觀點認為，曾某的酒駕行為具有刑事違法性，故曾某與第一次事故和第二次事故均有因果關系，這種觀點存在以下問題：首先，混淆了因果關系判斷與違法性判斷的關系。在三階層犯罪論中，因果關系判斷屬于第一階段構成要件符合性的內容，而違法性判斷是獨立的第二階段內容，不能以違法性的判斷代替因果關系的判斷。其次，對酒駕行為的處罰與對追尾事故的因果關系的認定之間存在重大區(qū)別。酒駕行為即使沒有造成追尾事故也可以根據(jù)血液中酒精的含量進行行政處罰或者刑事處罰，但是對追尾事故責任的認定則要依據(jù)因果關系、過錯責任、安全義務、責任推定等原則來認定，酒駕只是判斷相關責任的依據(jù)之一，酒駕不能在責任認定時“一票否決”。再次，雖然酒駕和追尾均是交通違章行為，但是兩種類型違章行為出現(xiàn)竟合時，必須強調這兩類行為均與交通事故的發(fā)生有直接的因果關系，否則不負交通事故責任。［2］第四，酒駕行為并不必然導致追尾事故。就本案而言，曾某的酒駕行為沒有影響其駕駛操作。根據(jù)曾某的供述及其他相關證據(jù)材料，曾某雖然喝了酒，但是并沒有影響到其駕駛行為。這種情況在酒駕入刑之初就曾經(jīng)被激烈的討論過，很多酒量好的司機即使酒精含量達到了80毫克/100毫升，也并不會對其駕駛行為產(chǎn)生絲毫影響［3］。第五，不存在責任推定事由。在追尾事故中，通常由后車負全責，但是如果存在“強行變道、溜車倒車、違規(guī)壓線行駛、掉頭、開斗氣車”等行為，根據(jù)道路交通安全法相關規(guī)定，推定由前車承擔全責，但本案中曾某并無前述行為。第六，張某對第一次追尾事故的發(fā)生存在過錯。根據(jù)轎車司機張某的證言，其確實是由于“注意力不集中”才追尾了曾某的重型半掛車。

2.曾某應對自己的逃逸行為就第一次事故承擔次要責任

《道路交通安全法》第92條規(guī)定，“發(fā)生交通事故后當事人逃逸的，逃逸的當事人承擔全部責任?！睋?jù)此，有觀點認為，曾某有逃逸行為，應該對事故負全責，進而張某就無需承擔事故責任，也就不需要進行刑法評價。該觀點存在以下問題：第一，曾某并非是對第一次事故負全責。原則上逃逸負全責，但是存在例外，前述該條款后面緊接著規(guī)定“有證據(jù)證明對方當事人也有過錯的，可以減輕責任，”至于減輕到何種程度沒有相關的明確規(guī)定。但在本案中，第一次事故完全是由張某過失行為引起，如沒有曾某的逃逸行為，張某需要負全責，在張某的“追尾全責”和曾某的“逃逸全責”出現(xiàn)竟合時，具體責任該如何劃分呢？筆者認為，逃逸負全責是一種擬制規(guī)定，擬制規(guī)定不具有優(yōu)先性，在能夠確定事故的原因力和作用力的前提下，要優(yōu)先考慮原因力和作用力，［4］同時綜合考慮擬制規(guī)定。第一次事故中，張某存在重大過失，應大幅度地減輕曾某的逃逸責任，據(jù)此曾某應對自己的逃逸行為就第一次事故承擔次要責任。第二，負全責是指對逃逸之前的事故負全責，對逃逸之后的事故具體承擔何種責任沒有明確規(guī)定。就本案而言，不能認為曾某在第一次事故中逃逸，其逃逸效果自然延續(xù)到第二次事故。

綜上，在第一次事故中，曾某的酒駕過錯與事故沒有因果關系，張某應對其過失追尾行為負主要責任，曾某應對其逃逸行為負次要責任。

（三）第二次事故中的因果關系分析

我國傳統(tǒng)刑法理論在因果關系的判斷上采取的是必然因果關系說，這種觀點認為，“行為與結果之間具有內在的、必然的、合乎規(guī)律的引起與被引起的聯(lián)系”才能判斷為因果關系，［5］這種理論借鑒了唯物辯證法的觀點，能夠運用于絕大多數(shù)案件。

1.第一次事故與第二次事故沒有必然因果關系

有觀點認為，第一次事故作為一個整體，是第二次事故的原因之一，與第二次事故存在刑法的因果關系。如果根據(jù)“沒有前者就沒有后者”的條件說，沒有第一次事故顯然就沒有第二次事故，前述觀點是正確的，但條件說顯然不當擴大了刑法處罰范圍，依此理論，一切連環(huán)事故中所有參與者均會受到刑事處罰，這顯然并不合適。從現(xiàn)實考量，追尾交通事故每天都在發(fā)生，但是發(fā)展成為連環(huán)交通事故的畢竟是少數(shù)，因此根據(jù)必然因果關系說，本案中，第一次事故與第二次事故之間并沒有必然關系。

2.曾某違法停車及游某違規(guī)操作與第二次事故有因果關系

（1）曾某違法停車與第二次事故有因果關系。必然因果關系說在多數(shù)案件中能夠適用，但是何謂“必然”也缺乏明確的標準，在一些疑難案件中不具有操作性。綜觀全案，如果游某沒有違規(guī)操作行為，張某也按規(guī)定距離擺放了警示標志，那么曾某違法停車與第二次事故之間可能就不存在必然因果關系，進而曾某違法停車行為就不應受到刑法處罰，顯然這一結論并不合理?？梢娫谶B環(huán)交通事故中必然因果關系說可能會不當縮小處罰范圍，這時就需要運用相當因果關系說。相當因果關系說認為，根據(jù)一般社會生活經(jīng)驗，行為產(chǎn)生結果被認為是相當?shù)膱龊暇涂梢哉J為二者之間存在因果關系。何謂相當呢？相當就是指不異常。就本案而言，事發(fā)地是雙車道，曾某在能夠移動車輛的前提下違法停車，占據(jù)了第二車道，而張某占據(jù)了第一車道，這讓后面的來車沒有可以通行的車道，進而無法避讓事故車輛，根據(jù)社會經(jīng)驗，在通常情況下引發(fā)交通事故并非異常。因此曾某的違法停車行為產(chǎn)生第二次事故具有相當性，具有刑法上的因果關系。

（2）游某違規(guī)操作與第二次事故之間存在因果關系。如越野車司機游某不存在違規(guī)操作，那么很可能不會發(fā)生事故，因此游某的違規(guī)操作和本案結果之間存在內在的、必然的、合乎規(guī)律的引起與被引起的聯(lián)系，亦即存在刑法上的因果關系。但游某作為本案的被害人之一，在刑法評價上，其操作失誤行為屬于自損行為，不具有譴責可能性。

3.張某未按規(guī)定擺放警示牌與第二次事故存在因果關系

（1）來自于德國貨車案的啟示。在本案辦理過程中，有意見認為，張某已經(jīng)在來車方向100米左右擺放了警示牌，已經(jīng)盡到了注意義務，只是距離少了50米，因此張某與第二次事故無因果關系。那么這50米的距離對于因果關系的判斷是否重要呢？在著名的德國貨車案中，貨車司機在超越自行車過程中和自行車保持的最短距離為0.75米，這一距離超過了道路交通法要求的必要距離（1米～1.5米），而自行車騎行員也有輕度醉酒的過錯，最終由于自行車騎行員忽然左拐以致卷入貨車底部而死亡。事后查明，即使貨車司機保持足夠的距離，帶有同樣死亡后果的事故仍然有極高的可能性發(fā)生。貨車案審理法院認為，“將違反交通規(guī)則的行為視為某個損害結果的原因，只有在以下情況下才會被承認，即如果遵守交通規(guī)則的行為，結果是確定不會發(fā)生的?！保?］法院最終判定貨車司機的行為與結果之間沒有刑法上的因果關系。

這兩個案件案情有高度的相似性，都是沒有按照法律的要求保持足夠的距離，一個是應該擺放150米而實際擺放了100米，且事故另一方存在操作失誤問題；另一個是應該保持1米～1.5米而實際最短只有0.75米，且事故另一方存在輕度醉酒的問題。但本案和貨車案在證據(jù)上存在重大差別。貨車案法院認定其沒有刑法上因果關系的前提是“事后查明，即使貨車司機保持足夠的距離，帶有同樣死亡后果的事故仍然有極高的可能性發(fā)生”；而本案中沒有也無法查明如果轎車司機張某按規(guī)定在150米處擺放警示牌，是否依舊有極高的可能性會發(fā)生與本案相同的事故。因此，和貨車案相比本案缺乏關鍵證據(jù)，但若據(jù)此直接對本案作出與貨車案相反的結論，進而判定張某與第二次事故存在刑法上的因果關系顯然不具有完全的說服力，還需要借助相關的因果關系理論進行進一步的分析。

（2）基于客觀歸責理論的分析。需要說明的是鑒于本案連環(huán)交通事故的特殊性，無論是根據(jù)必然因果關系說還是根據(jù)相當因果關系說，可能都會得出張某與第二次事故無刑法上的因果關系的結論。根據(jù)新過失論，交通過失犯罪應以回避義務為解釋基準而不是預見義務，否則會不當縮小處罰范圍。［7］本案中雖然張某盡到了危險預見義務，但卻沒有盡到危險回避義務，在能夠擺放150米的前提下只擺放了100米，符合交通過失犯的本質，因此上述結論并不具有合理性。德國著名學者羅克辛教授提出的客觀歸責理論對于解決疑難案件中的因果關系具有很強的操作性，本文也借助這一理論對張某違規(guī)擺放警示標志行為與事故之間的因果關系進行分析?？陀^歸責理論認為在滿足制造并實現(xiàn)了不被允許的危險，且沒有超出構成要件的保護范圍的情況下，就可以將結果歸責于行為。

首先，張某有制造不被允許危險的行為?！傲⒎ㄕ甙l(fā)布一些禁止危險的抽象規(guī)定，一般來說，違反這些規(guī)定就會創(chuàng)設一種不被允許的危險”。［8］本案中，張某沒有按規(guī)定距離擺放警示標志就是創(chuàng)設了不被允許的風險。其次，張某實現(xiàn)了不被允許的風險。“若行為沒有引起注意規(guī)范的保護目的所包含的結果時可排除客觀歸責”，［9］《道路交通安全法》將夜間事故警示標志擺放距離設置為150米，其保護目的就是為來車創(chuàng)設足夠的剎車距離和反應時間。因此，張某的行為違背了該條款的保護目的，不能排除客觀歸責。再次，事故結果沒有超出構成要件的保護范圍。雖然越野車司機游某也存在操作過失，但是綜觀全案，本案結果也不能完全歸責于游某的自損行為，因此，本案的結果沒有超出構成要件的保護范圍，亦即第二次事故可歸責于張某違規(guī)擺放警示標志行為。

綜上，本案中第一次事故獨立于第二次事故，與第二次事故不存在刑法上因果關系。曾某違法停車行為、張某的違規(guī)擺放警示標志行為及游某的違規(guī)操作行為三者共同與第二次事故存在刑法上的因果關系。但是鑒于游某是本案被害人，因此游某自損行為不具有刑法評價必要性。曾某主觀上是故意的，涉嫌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張某主觀上是過失的，其行為性質與放火、決水、爆炸等行為不具有相當性，不能認定為（過失）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張某涉嫌交通肇事罪，應建議公安機關對張某補充偵查后移送審查起訴。

注釋：

［1］具體理由參見（2017）川0180刑初294號判決。

［2］參見李玉琴，邵祖峰：《公安機關交通事故責任認定本質、法律依據(jù)與原則》，載《上海公安高等?？茖W校學報》2016年第3期，第62-63頁。

［3］參見趙秉志、趙遠：《危險駕駛罪研析與思考》，載《政治與法律》2011年第8期，第18頁。

［4］參見羅世闖：《連環(huán)交通事故處理探析》，載《廣西警官高等?？茖W校學報》2010年第5期。

［5］高銘暄、馬克昌主編：《刑法學》，北京大學出版社、高等教育出版社2011年版，第79頁。

［6］［德］克勞斯·羅克辛：《德國最高法院判例刑法總論》，何慶仁、蔡桂生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11頁。

［7］參見劉艷紅：《交通過失犯認定應以結果回避義務為基準》，載《法學》2010年第6期。

［8］［德］克勞斯·羅克辛：《德國刑法學總論》（第一卷），王世洲譯，法律出版社2005年版，第716頁。

［9］張明楷：《刑法學》，法律出版社2016年版，第17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