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隹文
(廣東華商律師事務所,廣東 深圳 518048)
考察犯罪概念在不同語境中的多元化語義,是側重于從語用論的角度對犯罪概念的多義性成因進行微觀的解構,這種語境考察法固然是必需的,它真實地反映了不同案件事實情況對于犯罪概念語義所產生的真實而有力的影響。但從語境論的闡釋路徑觀之,即可發(fā)現(xiàn)其側重于從實質公平、妥當性角度出發(fā)對犯罪概念進行相對化理解,這種言說方式所得出的結論固然是可以令人接受的,但對于為什么不同語境能夠對犯罪概念的意義產生影響,只能遺憾地說語境論沒有作更為深入的交待。犯罪概念多義性的成因除了需從語境等角度予以考察外,還需要從概念與事實之間的關系出發(fā)進行揭示,這是更為一般、更為深入的角度,也是不可缺漏的角度。概念與事實,在表象層面上屬于主觀與客觀的反映與被反映關系,而這似乎并非概念與事實之間關系的真相,概念與事實之間確切地說屬于一種“概念抽象事實、事實型塑概念”的互動交錯關系。這是犯罪概念多義性的在語言學基礎層面的內在機理,也是決定刑法解釋的對象為事實與規(guī)范的互動關系的深層次原因。
字、詞、句子、段落、篇章這些詞匯并配之以語法的運用,再通過語音形式的表達,一門可以互通交流的語言便誕生。盡管動物世界里也不乏相互間交流的工具(方式),但是不能不說那些方式相對于人類的語言,似乎在豐富性和靈活性方面稍遜一籌。語言的存在和使用,的確是人類之所以成其為人類的重大原因之一。語言作為信息交流的工具,它傳達的是關于這個世界的信息,當然精神的、想象的、虛幻的世界也包括在內。傳遞信息流的語言的基本單位——詞匯,將世界上的事物分別進行抽象、概括和歸納,賦予其特定的詞義。此處所指的詞匯,即是概念,它是語言內部的核心部分。因為如果沒有概念,萬事萬物就無從被準確指代,客觀世界在人們的意識中就是凌亂的、模糊的,進而導致人們無法認識世界,也無法進行信息交流,社會就將永遠停留在紊亂、沉寂的混沌世界中。
概念的出現(xiàn)和語義的相對特定,為人與人之間互通有無提供了可能。從語言學的詞匯分類標準來看,概念或范疇屬于名詞一類,用來指代特定物,而由于人類的概念總是從相對粗糙、概括到不斷精確、具體發(fā)展,它所呈現(xiàn)的總體上是一個指代對象不斷細微、精致的過程。概念精致化的另一側面即是對事物認識的不斷深入,對世界思考的不斷深入,正是對世界的無限豐富性的持續(xù)發(fā)覺,概念才會在不斷的使用中被創(chuàng)造,而人類文字畢竟不是無限的,所以指代事物的概念也難以無限地被組合、發(fā)現(xiàn),在這個事物無限而文字有限的矛盾中,較為經濟、妥善的解決途徑即是已有概念的詞義從原來的單義性向多義性發(fā)展、邁進。所以,概念的詞義的獲得并不是人為的、刻意的過程,而是一個自然的、漸生的過程。石安石教授對此所作的闡述是深刻的,其認為:“一個詞具有某個詞義,是因為千人萬人千次萬次都以那樣的理解去用那個詞,不是因為有什么人對它作了某種規(guī)定(某些術語除外),自然也不是因為詞典對它作了某種解釋,相反,詞典之所以對某個詞作某種解釋,倒是因為社會集體的語言交際之中都是按那樣的理解去運用這個詞的?!盵1]36
詞義的獲得是在一個歷時性的社會進程中逐漸形成主觀共鳴或者共識的過程。在邏輯上,由于每一種語言的文字數(shù)量也是相當可觀的,指代對象物的概念又是由一個個單字組合而成,那么根據(jù)數(shù)學上的自由組合原理,用來指代對象物的概念不能說是無限的,也必然是相當豐富的。如我國的漢字就多達9萬多,其中日常的通用字也有3500個,將數(shù)量如此龐大的文字進行自由組合,形成新的概念,以描述現(xiàn)世世界的物生物滅,豈不可能!再者,對于英語、法語、德語等字母語言,由于這些語言本身就蘊含強大的詞匯創(chuàng)造功能,那么通過不斷的自由組合、形式變換應付新生事物,也不是極其簡單的一樁事!這些過分篤信數(shù)學組合的邏輯推論觀點,卻沒有注意到語言發(fā)展到今日,每一個字幾乎都獲得了相對穩(wěn)定的涵義,漠視文字已有的意義而將其進行機械組成,結果將是獲得了很多文字組合,但是那些組合而成的“概念”由于脫離了原有的字義,反而破壞了文字的總體涵攝力。而且,即使真的進行那種自由組合,其實能夠獲得的組合數(shù)量也是有限的,更何況,我們不可能將那些完全不著邊際的字進行強行拼湊,這是對原有字義的侵犯,也是對語言規(guī)則的侵蝕。語言的發(fā)展有著自身固有的邏輯,社會生活是其中邏輯的主導,而數(shù)學邏輯是脫離社會生活的沒有價值考量的機械“組合”,并不能作為詮釋語言發(fā)展的適當方法。語言的發(fā)展,概念的出現(xiàn)和持續(xù)使用,是以社會生活為依托,以人與人之間的理解、認同為條件。
既然概念是對特定物的指代和概括、抽象,而這個過程又是在長期的社會生活中完成的,那么任何一個概念與被指代的事物之間都存在緊密聯(lián)系。這種聯(lián)系并不僅僅是形式上的反映與被反映的關系,更主要的是概念與事物之間的本質關聯(lián)。可以想象的是,之所以使用某個特定概念指代某個事物也許完全出于偶然因素,但是概念在經過長期的使用形成較為固定的語義之后,在人們的意識之中,概念與特定物之間已經無法分割。換言之,概念無論是人們觀念當中的,還是在現(xiàn)實的使用當中,已經與特定的指代物融為一體。當人們使用某一概念進行思考或者表達時,特定物的形象、性質、功能等一系列構成事物的本質特征都將或隱或顯地呈現(xiàn),它指代的就是那個特定的物,不是彼物,也不是更多的物。當人們說“蘋果”這個概念時,它并不是在單純地通過語音形式把“蘋”和“果”兩個字說出來,它的意義也不只是在引起空氣的震蕩和刺激他人的聽覺神經,它實際上是在表達客觀上已經被人們普遍認識的“那種結在樹上的、拳頭大小的和味道甜美的水果”。也只有如此,“蘋果”這個概念才會為人所理解,談話和交流才有可能進行。
這不僅對于客觀存在物是如此,對于人們在觀念世界想象出來的物,亦是如此?!坝竦邸笔敲耖g傳說中上天的最高統(tǒng)治者,它是一個住在天宮,黃皮膚黑頭發(fā)身穿黃袍的天上皇帝,古往今來的傳說、典籍、文學作品和影視作品都在共同塑造著“玉帝”這個形象,進而在人們的觀念中形成總括印象。因而在交談時說到“玉帝”,它所指的就是那個觀念中的天上主宰,不可能是別的東西。所以,“玉帝”這個概念也因為約定俗稱的緣故而與所指代的虛構物融為一體。由此可見,當一個概念的詞義被人們普遍認同后,它已經不再是純粹的文字組合,而是已經與其指代物融為一體。概念本身也被所指代事物的物理特征、大概輪廓和功能限定著、修飾著,無論人們在使用某個概念時,是否某特定物事實地存在于面前,它要表達的、指代的就是那個實實在在的“事物”,不是指一個詞語,也不是另外一個無關的事物。那么,概念與事實的界限,就不是那么截然可分。
概念形成之后使得概念不再是單純的概念,而是融進了相當程度的事實屬性。而當我們從事實即概念的指代物進行審視時,同樣也可以驗證概念與事實間的交錯關系。我們必須承認,相對于廣袤的宇宙和生活在當下的地球空間,人類的歷史是短暫的,在人類誕生之前,在人類開始系統(tǒng)地認識、發(fā)現(xiàn)世界之前,物理空間的客觀實在物是存在的,但又是不存在的。前者是基于唯物的視角出發(fā),后者則強調意識對于世界存在與否的意義。的確,對于人類而言,如果尚未意識到世界的存在,尚未形成對其哪怕是最原初的認識,世界對其而言就等同于虛無。“語言交往行為乃是整個社會實踐不可分離、不可缺少的組成部分,離開了語言行為,人類絕大部分實踐活動是無法進行的”[2]250。在這個意義上,“我思故我在”的哲學論斷是可以成立的。對于客觀世界中的特定事物而言,對其認識的開始是人們對其功能、特性的發(fā)現(xiàn),在對其功能、特性有了一定認識并作了最原始的總結后,人們逐漸地選取一個概念來指代它,人們進而開始在生活交往中以某概念來指代那個物,漸漸地概念與物之間有了緊密的關聯(lián),至此,物通過概念這個中介徹底被人們所認識,開始存在于人們的觀念中。這在語言學上稱之為語言和思維的相依為命的關系,“語言并不是純粹的聲音,而是包含有意義的結合物”,并且,“概念是思維活動的基本材料,它又是前次思維活動的成果。人們的思維活動就是在語言中的詞和語法規(guī)則的基礎上進行的,沒有詞和語法規(guī)則作為概念及概念之間的各種關系的物質材料,具體的思維就不能進行。”[3]85-93
但是,當某一事物未被概念化之前,即使它是客觀存在的,也無法被人們認識,在人們的觀念世界里它就不是客觀存在的實存,也當然無法被人類目的性地掌握和使用??梢哉f,事物被人認識之前,在被概念化之前,事物的存在是客觀的,而一旦被認識、被概念化之后,事物的客觀性已經不再是百分之百的純度,而是很大程度上涂抹了主觀色彩。在人的視野里,它展現(xiàn)更多是主觀層次,是對于人的意義和價值。汽車作為現(xiàn)代社會的重要交通工具,其對于社會的功能價值早已經被人們所認識。當我們在馬路上看到一輛汽車時,我們看到的絕對不只是有四個輪子、門窗、座椅、會動的物體,我們的意識絕對不會作如此直觀的反映,相反取而代之的是,我們看到的是一輛汽車——由動力牽引運動的現(xiàn)代化交通工具,即汽車已經不再是物理意義上的汽車,而是社會意義上對人有價值的汽車。所以,事物也同樣被概念所框定著,以至于事物出現(xiàn)在人們的視域時首先出現(xiàn)的不是客觀的外在物體,而是已經被觀念所認可的那個“概念”,以及在概念架構下事物的特征和功能。甚至可以說,如果脫離了固有的概念,事物將不再是事物,恰如蘋果如果脫離了蘋果這個概念,蘋果將不再是蘋果,汽車倘若與汽車概念分離,汽車也不再是汽車。這也許證明了,“語言并不是世界的圖像和摹畫,不是若干符節(jié)、具體而微地反映那個本來和其同構的世界,而是通過語言使混沌未分的世界呈現(xiàn)出來?!盵4]128
我們已經清楚地證明了這樣一個事實:在表達一個概念時,它其實并不是單純的表達,而是在指代它所指代的物;看到或接觸某個事物時,所感知的也不是那個物理意義上的物,而是被概念主觀化了的物。即言之,概念與事物之間,并非單純的主觀與客觀、認識與被認識,而是概念中有事物、事物中有概念的混雜關系,它們之間如果存在區(qū)別,也只是主觀與客觀的比例差異而已,絕不是像一個是主觀另一個是客觀那樣有著明確的楚河漢界。
對概念與事物之間的交錯關系的認識與明確,是發(fā)現(xiàn)和承認概念多義性的重要視角?!案拍罘从乘肝锏囊话闾卣骱捅举|特征的總和”[1]33,這里隱含著一個人所共知的前提,即概念在很多時候是籠統(tǒng)的、多義的,在具體運用時需要結合特定的主體、客體、環(huán)境、時間等因素才能真正確定其意義。概念既是對事物特征的抽象,同時也被指代物修飾著,而事物是多種多樣的,在不同時代、不同地點都會呈現(xiàn)紛繁復雜的多樣性,但是這種多樣性和變化性總體上又沒有突破概念所能涵攝的本質、特征范圍,所以事物的多樣性、變化性最終型塑著概念的多義性、相對性。概念多義性的另一面,即是概念內涵的持續(xù)擴充。例如,在19世紀汽車剛剛發(fā)明的時候,汽車這一概念所指代的就只是那種由德國人發(fā)明的“由三輪馬車改裝的三輪汽車”,而在今天當我們說“汽車”時,其究竟指的是哪種具體的汽車,就需要作進一步解釋和限定:如果我們指的是轎車,就必須指明是轎車,而不是公交車,大貨車,面包車,吉普車,更不是火車、電車、牛車、馬車;甚至可能還要進一步指出汽車是什么品牌、什么顏色、多少驅力等等。所以,概念相對于事物,它的指域是寬泛的、變動的而非狹隘的、靜止的。就這一點而言,由古至今、由中及西并仍然在世界上各個地方演繹著的犯罪化或非罪化運動,及其相對應的犯罪概念的內涵外延收縮、放大,犯罪概念這種經久不衰的詞義嬗變已經深刻地反映了犯罪本質和特征的流變過程。這個過程,使得“什么是犯罪”的危害社會行為隨著社會的發(fā)展變遷而不斷從原始時代的單一化蛻變?yōu)楝F(xiàn)在的精密化、多元化非常直觀地敘寫、外顯出來。
犯罪的產生帶有某種規(guī)則性[5]1,“犯罪”這一概念從誕生至今就與社會認為有害的東西為伍,無論是尚未出現(xiàn)法律的初民時代,還是刑法大行其道的封建時代,抑或強調刑法的自由保障機能的法治化時代。尤其是國家收歸刑罰權,禁止公民濫用私刑之后,犯罪成了國家法律尤其是刑法的核心內容,所有刑法性規(guī)范的內容在某種程度上都是在為“犯罪是什么”的犯罪概念提供注腳和詮解。犯罪概念指域內容的核心內涵在刑法的持續(xù)實施中,逐漸在一定程度上獲得了國民的規(guī)范認同,如此一來,本來已經和“惡”行為緊密相聯(lián)的犯罪概念進一步獲得了與“危害社會行為”融合的契機,國民的刑法觀也在這個過程中逐漸形成?!胺缸铩辈辉僦皇切谭l文規(guī)定的一個宣言式概念,而是指代著社會上一個個侵害公民利益或國家社會利益的實實在在的行為,在這個概念背后承載著社會主流價值觀的唾棄和否定評價。當我們接觸到真實的犯罪行為時,我們看到的也不是中色無意義的裸的事實,相反,我們的意識、思想和評價也都是縈繞在犯罪概念框架下的種種特征、內涵,換言之,犯罪概念不再是單純的概念,客觀行為也不再是客觀的行為。這也印證了“語言不僅是工具理性的反映,也是價值理性的承擔者”[6]63的判斷。在這個由價值構筑的法世界中,犯罪概念也是無法與事實上的犯罪行為相脫離的,否則,也將出現(xiàn)同樣的后果:概念不再成其為概念,事實不再成其為事實。
將上述命題進一步推延,可以得出:沒有單純的概念,也沒有單純的事實;沒有單純的犯罪概念,也沒有單純的犯罪事實。不管我們持有何種犯罪觀,都有一個共許的前提,即犯罪發(fā)生在人與人之間組成的社會當中。一個沒有人的“社會”,沒有犯罪產生的基礎,即“法律存在的理由停止時,法律也隨之停止”。當魯濱遜獨身一人主宰著那個富饒的太平洋島嶼時,無論他是自封為島主還是國王,無論他在島上作何等的殘酷行為,都不重要,因為在那里沒有利益、沒有價值觀、沒有法律,也沒有犯罪。如果他愿意、他高興,他可以說他就是價值觀的主流,他就是法律,一切犯罪都由其來決定和取舍。但是一切的一切都終歸虛無,頂多只是一種無意義的宣言,產生了空氣的震蕩而已,因為在他那個“王國”,國王和臣民都只是他一個人。倘若場景進行小小的調整,替換為暫時與社會隔絕的若干人組成的小群體時,這是否仍然處于社會之中,則似乎存在爭議。那個著名的擬制案例“薩伯奇案”中的四名探險隊員被困于洞穴時,為了延長生存時間,全體抽簽決定殺死其中一人吃其血肉的行為,是構成故意殺人罪,還是無罪,眾說紛紜。其中一種觀點值得注意:“當人可以共存的這一前提不復存在,就像案例中極端的情景下,只有剝奪別人的生命才可能生存時,支撐起我們整個法律秩序的基本前提也就失去了它的意義和基礎”?!凹热凰麄兎峭瑢こ5睦Ь呈拐{節(jié)人與人之間關系的慣用原則沒法適用,這一點顯而易見,那他們有必要起草新的‘政府憲章’以應對他們所面臨的處境”。[7]22-23如果這種觀點站得住腳,或者我們退一步,在被困人員未獲救之前,洞穴與魯濱遜的“王國”將具有同樣的與世隔絕性質,在里面實施的任何行為,都只是單純的事實行為,僅僅具有物理意義,沒有社會意義,他們的行為也不會有任何的“惡”的成分,犯罪概念的評價作用也無從產生。所以,在沒有犯罪概念的地方,也沒有犯罪事實。相反,在作為人們生活共同體的社會中,犯罪事實與犯罪概念,則有著千絲萬縷的勾連。
犯罪概念與犯罪事實的這種勾連關系,敘說著犯罪概念多義性的一個重要影響因素。時至今日,犯罪概念在犯罪化和非罪化的起起伏伏中已經歷經了太多的詞義變動。這是在于犯罪概念作為一個一般性概念其框架范圍并不是封閉的,而是開放的,而社會中的事實不僅是多樣化的而且是變遷的,這些事實伴隨著社會條件的變更而呈現(xiàn)性質的突變,伴隨著其性質的突變,犯罪概念也適時而動地作了恰當?shù)幕貞?,從而修正著犯罪概念的內涵和外延??梢哉f,社會生活的多樣性成就了犯罪概念的豐富內涵和多面性。用一句話概括即:犯罪概念抽象著多樣化的事實,多樣化的事實同時也在塑造著多義性的犯罪概念。如果回歸刑法規(guī)范學語境,我們便能夠更加深刻地理解大陸刑法理論中三階層犯罪論體系不僅將犯罪理解為客觀不法與主觀有責的行為,而且還將其客觀化地理解為客觀的不法行為,甚至還將單純符合構成要件的行為也評價為犯罪的一種,以妥當解決那些以教唆、幫助他人實施正當防衛(wèi)等阻卻不法行為來侵害他人利益的情形,也能夠更加順暢地理解犯罪概念為何會在不同語境中呈現(xiàn)出如此豐富的多樣性。
在犯罪概念與犯罪事實或行為之間的交錯或互動關系厘清之后,對于傳統(tǒng)解釋學所極力主張的刑法解釋的對象即是單純的刑法規(guī)范的論說,其根基也隨之破滅了。原因在于,在沒有單純的概念與沒有單純的事實的真相被揭示后,對概念涵義的準確闡明也必須結合其所指代的事實進行,否則無法獲取概念的真實含義,更無法發(fā)現(xiàn)概念的多種含義。刑法規(guī)范主要是由一個個概念組合而成,所以無論是對犯罪概念的解釋,還是對具體個罪的構成要件的解釋,都必須在規(guī)范與事實之間進行,否則刑法解釋所得的結論將無法應對現(xiàn)實生活的實際。
概念與事實之間的錯綜關系,直接導致規(guī)范與事實之間的邊界并非絕對清晰。規(guī)范是一種邏輯實體,它由事實和價值兩個部分構成,法律乃是一套規(guī)范體系。[8]74-75而事實又可以分為自然事實和制度事實,如學者所指:“事實的存在不僅取決于實際發(fā)生的事,更重要的是取決于適用于這些行為或事件的規(guī)則,而規(guī)則或習慣不僅是思維的對象,也是現(xiàn)實存在的。”[9]329-33既然規(guī)范涵攝著事實與價值,事實又囊括著自然事實與制度事實,那么在解釋刑法時,同時將規(guī)范與事實作為刑法解釋的對象就不可避免。具體而言,事實引導作用的發(fā)揮少不了對事實的解釋,當然也少不了事實與規(guī)范兩者互動關系的解釋。換言之,刑法解釋的對象包括規(guī)范、事實和二者的互動關系。
解釋是帶著前見的解釋者與案件事實、規(guī)范的視域融合過程。傳統(tǒng)觀點強調發(fā)現(xiàn)作為大前提的規(guī)范的真實含義,認為法律解釋就是單純地發(fā)現(xiàn)規(guī)范的字面意義,而解釋者的作用則在于將確定的事實與規(guī)范作符合與否的單向度對應判斷,為了強調法律規(guī)范的權威而片面漠視、削弱法官的主體作用。這種形式邏輯如果真的能夠實現(xiàn),確實能夠限制裁判者的恣意空間,以促成、維護形式法治,正如有學者所言:“從司法實踐的角度觀之,演繹推論強調前提的權威性和結論的必然性,這不但能突出大前提(法律規(guī)則)的權威性,還能為結論(司法判決)提供終極性的說服力?!盵10]155但事實證明,傳統(tǒng)觀點所展望的愿景只能作為一種可望而不可即的理想。這是因為:第一,作為大前提的規(guī)范的含義無論經過多少層次的解釋,也只能獲得相對的明確性,換言之,它的模糊性是恒定的,一個理所當然被視為確定的規(guī)范含義會因為事實的發(fā)生而引發(fā)含義二度甚至三度不確定。第二,即使面對意義明確的規(guī)范,也不可能得出必然的結論,從規(guī)范含義到結論之間存在帶著前見的解釋者,而“解釋者總是通過解釋文本而呈現(xiàn)自己對自身和世界的理解的活動,解釋者能通過與文本的對話得出一種似乎是文本的意義,其實是自己的時代性的意義”。[11]58-59這一點從復雜疑難案件的定性之爭更是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傳統(tǒng)觀念中,盡量祛除前見而達致純粹客觀的努力在現(xiàn)實面前總是屢受挫折;而現(xiàn)代的解釋學則承認了前見的地位和作用,強調帶著前見進入解釋學循環(huán)才能獲得真知”。[12]371傳統(tǒng)解釋學到現(xiàn)代解釋學的嬗變,實際上就是解釋主體作用逐漸被發(fā)現(xiàn)、被承認的過程,同時也是可知論下的絕對真理到相對不可知論下的共識真理的理論轉身過程。事實永遠是事實,規(guī)范永遠是規(guī)范,脫離了解釋者主體作用的發(fā)揮,事實和規(guī)范就只能如在銀河兩端遙相瞭望的牛郎織女。兩者的相遇,離不開鵲橋這一必不可少的牽引和橋梁,而解釋主體相對于規(guī)范和事實正是這橋梁作用的發(fā)揮者。在這個意義上,解釋主體的發(fā)現(xiàn)對于解釋對象的明確有著核心意義,這對于我國的刑法解釋而言尤其如此。司法解釋立法化的趨向,正是解釋主體定位的偏差所致,只有實現(xiàn)刑法解釋主體由最高司法機關到司法官的轉變,才有可能全局性地扭轉當前已經扎下根的“規(guī)范作為刑法解釋的對象”的固有觀念,才有可能還刑法解釋的本來面目。
規(guī)范作為刑法解釋的對象,是一個已經達成共識的命題。只是應注意的是,在現(xiàn)代解釋學語境下,對規(guī)范的解釋絕非文本自身的獨白,刑法解釋是一個與個案處理緊密關聯(lián)的過程,其不僅深受解釋主體的前見影響,同時案件事實處理也需要這個實踐方向的牽引,不再是一種純粹的玩弄文字游戲。規(guī)范的解釋受制于事實牽絆,同理,對事實的解釋也離不開“規(guī)范”這把美工刀的雕琢。刑法解釋視野中的事實,并非實際發(fā)生的客觀事實,也非為人所感知的案件事實,確切地講,只有依法經過訴訟程序根據(jù)合法證據(jù)認定的法律事實才屬于此處所指的“事實”。對此,有學者明確指出:“事實作為法律解釋的對象,不在于對事實本身的認定,主要在于法官根據(jù)法律闡釋清楚事實的法律意義,即事實在法律上的歸屬。”[12]173在法律上確定無疑的事實,進行實體法上的歸屬認定才有意義。
首先應予明確的是,對事實的解釋并非一個純客觀過程。法律事實的獲得也絕非單純的根據(jù)訴訟意義上的證據(jù)認定事實的自由心證活動,事實上,法律事實是在實體法與訴訟法規(guī)則相互配合、作用下所得出的結論,只不過,訴訟法規(guī)則發(fā)揮了主要的、顯性作用,而實體法規(guī)則所發(fā)揮的只是次要的隱性作用而已。確認法律事實總體而言是一個事實成立的是與否問題,但與刑法規(guī)范的解釋一樣,事實確認同樣存在一定方向指導,對于法律事實而言,這個指導就是刑法實體法規(guī)則。關于這一點,但凡對刑事司法流程具有一定的感性經驗的人,都可以達成共鳴。因為法律事實具體而言指的是殺人、強奸、搶劫、盜竊等的客觀實存,在訴訟中對于事實的證明,也總是在殺人、強奸等具體的構成要件指導下進行,譬如,為了控告被告人構成強奸罪,檢察官總是會循著強奸實行行為、強奸故意等構成要件要素證明強奸事實的存在,無論最終是否有罪或者無罪,證明過程都不可避免地充斥著實體法的評價色彩。無怪乎有學者指出:“案件審理中的事實認定與法律判斷,不是兩個可以簡單分開的階段或過程。案件事實和可得適用的法律的發(fā)現(xiàn)及其判斷,幾乎是同步進行并相互制約的?!盵13]14為此,理論界甚至發(fā)出了“事實與規(guī)范的不可截然劃分”[14]的呼聲。的確,訴訟法規(guī)則和實體法規(guī)則的共同作用而確認法律事實不容置疑,但是如果僅此就認為事實判斷與法律判斷難以區(qū)分甚至同步進行,則未免矯枉過正了。因為這種實體上初步的評價只是暫時的,并非真正意義上的規(guī)范與事實的符合性、對應性判斷,其價值僅在于對法律事實的發(fā)現(xiàn)和確定?!爱敺ü僭诜缸飿嫵梢闪⒁氐挠^照下從客觀事實中剪裁出法律事實后,這個意義上的事實還遠遠沒有顯現(xiàn)其法律上的意義”[15]165,因為法律意義的顯現(xiàn)必須依靠實質性的實體認定,但在法律事實確定之前,根本不存在任何實體論證的基礎。
從前文的論述可知,無論是對規(guī)范還是事實的解釋,都絕非孤立的意義探尋,事實與規(guī)范彼此為對方提供著解釋方向的指導。這種事實與規(guī)范的互動關系,實際上就是在規(guī)范和事實當中進行循環(huán),因為按照解釋學原理,理解和解釋是一種循環(huán)性的活動。首先,事實的結構和性質,使得規(guī)范在具體化道路上前行,解釋方法的運用使其獲得較為明確的行為類型、模式,這是規(guī)范向事實靠攏的第一步。其次,規(guī)范的普遍化、概括性指明了所涵攝行為類型的法律性質,極其具體化、個別化的案件事實要獲得規(guī)范評價,則必須將具體事實進行一般化處理,排除無法律意義的生活化事實,只有將這些疑惑性極強的皮毛和血肉一點點地全部剝離,行為的“骨架”才會被肉眼凡胎所識別,由此,事實也向規(guī)范邁進了一步。對于常發(fā)性的典型案件來說,在前兩步的基礎上將具體化的規(guī)范和普遍化了的事實進行符合與否的對應考察,即可獲得結論。而對于非典型的復雜案件而言,在前兩步的基礎上,規(guī)范與事實的解釋、修補和對應仍然需要繼續(xù)下去?!皬拿枋龅慕嵌葋砜矗?guī)范與事實的循環(huán)理解,構成法律具體化得以實現(xiàn)的基本程序?!盵16]195即是說,在刑法解釋過程中,規(guī)范與事實總是處于一種循環(huán)往復的狀態(tài)中,解釋者為了求得合理的結論,在前見的指引下,最大限度地在規(guī)范用語的文義射程范圍內擴大條文的內涵和外延,使行為類型更加具體化;與此同時,在擬適用規(guī)范的指引下,對事實進行更進一步的一般化處理,使其行為“骨架”更加清晰。這種不斷向彼此靠近過程的終點,便是規(guī)范與事實的中間點——事物本質被發(fā)現(xiàn)之時。所以,“刑法的解釋就是在心中充滿正義的前提下,目光不斷往返于刑法規(guī)范與生活事實的過程”。[17]13事實上,也只有在這種事實與規(guī)范間進行多向度循環(huán)才有可能尋得結論,誠如學者所言:“這種解釋能夠使事實迎合法律,使法律迎合事實,進而使法律與事實能夠更緊密地結合起來,深入地融為一體。”[18]120“三段論”式的單向度法律適用模式既無助于結論的得出,也偏離了真實的解釋過程。只有在事實與規(guī)范的穿梭往返中,規(guī)范的真正涵義才會浮出水面,規(guī)范以及組成規(guī)范的概念才有可能在事實的牽引下獲得靈活性和解釋彈性。
“我們是在用符號思考,是在用詞語思考”[20]49,所以概念不僅用簡練的文字概括了這個世界上客觀的或想象的事物,而且還為人類提供了一種思考的載體,一種分析世界的工具?!胺査哂械南笳骱捅硎竟δ埽谷丝梢噪x開現(xiàn)實所指,通過符號去自由組合,沉浸、徜徉于無限可能的世界中?!盵20]102但是,概念作為思維層面的重要載體又并不是完美的,它同樣也存在某些不可避免的缺陷。在這方面,伯林的分析是相當深刻的:“使用詞語,總會言不及意。詞語把事物分割成太多的碎片。詞語把事物分類,詞語過于理性了。詞語試圖根據(jù)漂亮的分析模式,把紛繁萬物分類包裝,納入一個個整嚴的范疇,如此一來,詞語破壞了對象本身,也就是說,破壞了你所面對的生命和世界的統(tǒng)一性、連續(xù)性和生機?!盵19]54
尤其是學科分類日益細致的今天,可以說世界已經被切割得支離破碎了,我們的生活,甚至我們的思想、感情和生命,也都被這樣那樣的概念所分離或解構了。毫不夸張地說,對我們而言世界的意義是由無限的概念或詞語組合而成的,與其說我們生活在當下,不如說我們生活在各種各樣的概念的當下。難道我們要回到那個沒有概念或者說概念極度單一的世界嗎,那是世界最純粹的本真,但果真如此的話,我們會發(fā)現(xiàn)自己突然間一無所有。所以,我們還是得接受概念天國惠賜給我們的陽光雨露。因為我們已經習慣了在概念中生活,相應地,概念與其所指代的事實之間也早已經進行一定程度的融合,概念與事實之間不是簡單的對立分離,而是交錯得難分難析,面對多樣化的生活,概念也沒有固守自己的“三分領地”,而是不斷地伴隨生活的變遷而調整、擴大、收縮自己的詞義。犯罪概念也在持續(xù)演繹詞義多樣化、相對化的過程,因為它必須回應變化中的社會。在它的概念架構中,既有著作為詞匯的自己,更有著它所指代的“危害社會的行為或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