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焰
不止一個漢族人在自殺之前,會再來一次瀘沽湖。這一片高原水域,很深處都是清澈的,往遠處又是接引人的墨藍,如果湖面陽光正好,清風走動,那沒有人可以忘記第一眼的驚人。
一些喪失希望的人,將瀘沽湖選作人生的終點,但,也有一些人被瀘沽湖的酒給救了下來。
2015年,一位重慶女孩來瀘沽湖自殺。幾個月前,她恩愛的另一半在車禍中喪生。女孩沿著以前的路,將愛人的舊物埋進草海的灘涂,埋完就準備殉情。
大落水村摩梭文化博物館的工作人員發(fā)現(xiàn)了她,喊來一群朋友,不由分說請女孩去喝酒。酒是阿媽釀的,男人喝咣當酒,女人喝蘇浬瑪酒,摩梭人的酒一定會帶來歌。“死去回來路沒有啊”“輕輕地向你揮一揮手,告別我們輪回的緣分”……悠揚的歌聲飄上水天無際的夜空,女孩的眼淚刷地掉下來。
咣當和蘇浬瑪,都不是烈酒,但摩梭人會一直喝,不烈也醉人。
爾清館長醉了,他提起酒杯,又重重砸在桌上,瞪著漢人女孩:“明天的太陽就不升起來了嗎!”
阿牛哥帶我去山里參加摩梭姑娘的婚禮,這天是2019年1月15日,臘月初十。在瀘沽湖地區(qū),過了臘月初七就進入年關,此后都是“好日子”,所以結婚的人漸漸多了起來。
但摩梭人所謂“結婚”,大多不是真的結婚,而是受到外來風俗和官方管理的影響,舉行的一個儀式。儀式完畢之后,一對新人仍舊“走婚”,各回各家與母親、族人一同生活,彼此只在夜晚相見。
因為特殊的“走婚”風俗,女人當家,摩梭人被稱為“地球上最后的母系家園”,這片東西長、南北寬的美麗瀘沽湖水域,也被世人稱為“女兒國”。
我們要去的是格姆女神山腳下的村子,永寧鄉(xiāng)者波村。聽說同一天,附近的溫泉村也有人結婚,阿牛哥并不認識對方,但說如果我愛喝酒,就找車帶我去見識一下,溫泉村的人嗜酒是有名的。
摩梭人喝酒的場合,沒有客人可以閑立一旁,就連幾歲的摩梭小孩子,也習慣了這種場合,偶爾要一起舔上幾口甜酒。
司機是一起去參加婚禮的朋友,立刻接話:“摩梭人喝酒都不差!今天也讓你們見識見識我的酒量?!彼种v起自己的父親,五斤咣當酒干下去,還能干一車木料回家去?!昂髞砦笁牧耍透刹粍恿??!?p>
“干”,是摩梭人口中一個虎虎有力的動詞,喝酒叫“干酒”,拉回家叫“干回家”,帶點瀟灑意味?!案刹粍恿恕?,稍微有點可惜,但是也沒什么。
車子九點鐘從大落水村出發(fā),繞湖走上小半段,彎彎轉轉十幾道彎,才進到一個壩子上?!皦巫印保巧介g平地的意思,永寧鄉(xiāng)就是解放之前,土司們居住的大壩子。一條兩車道的公路從壩子間穿過,兩邊田地里都是收割后的玉米桿,深色的牛羊豬雞,散養(yǎng)其間,偶爾會跑來道路中間。
格姆女神山到了,新郎家也就到了。
家門口兩排男女各一字排開,一邊9個,都是20歲上下,男孩們戴狐皮帽,女孩們則盤起發(fā)髻,間綴青黑色牦牛辮和彩珠串,民族盛裝打扮。但不論男女,一色的身材高挑,窄臉龐,高鼻梁,輪廓嶙峋。
“喝一杯吧!” 摩梭男孩們端著盤子就迎了上來。必須要喝一滿杯咣當酒,客人才能進得門去。
一杯飲下,一股熱辣直達胸膛,口中是青稞的焦香??梢赃M門了吧?走兩步,一位摩梭男孩笑嘻嘻擋在路中央,指著一旁“:他問你怎么不給他拍張照?”再走兩步,又被攔住了,是一張女孩的燦爛笑臉,她遞過來一盤糖。
進了門,卻納悶了。結婚現(xiàn)場,找不準誰是新郎,誰是新娘,因為不僅沒見到哪一對盛裝男女有親密舉動,更連誰和誰單獨合照都沒看到。連女方的父母也找不到了。
摩梭女孩卓瑪說,這是摩梭的“害羞文化”。
“女兒國”的兒女,可以自由地選擇愛人,卻不會在大庭廣眾下彼此表達。摩梭人秘密地“走婚”,一切以感情為基礎,無關其他。沒有媒妁,沒有聘禮,即使辦酒席,也不收取任何禮金,傳統(tǒng)上只需送“煙酒糖茶”和“豬膘肉”作為禮物,幫助新郎家共籌宴席。
來客們背著背簍,排隊被攔在門口,相互拉扯推托,喝咣當酒的場景,甚為歡樂、壯觀。
我空手而來,完全不通摩梭語言,除了同行的阿牛哥和司機夫婦,沒一個人認識我,竟也沒人盤問我的來歷、姓名,只一味地笑著拉我吃飯。一個小時里連吃了兩頓,后面一頓還是與新娘同坐一桌。
吃完飯,就在木屋四合院中擺起了小桌喝酒,年輕人圍坐過去。
“站著干什么,快坐下喝酒!”摩梭人喝酒的場合,沒有客人可以閑立一旁,就連幾歲的摩梭小孩子,也習慣了這種場合,偶爾要一起舔上幾口甜酒。喝上四五個小時,暮色下沉時,人們就燃起篝火,開始“打跳”。摩梭人,會說話就會唱歌,會走路就會跳舞,只要喝起了酒,平時最不動聲色的人也會在鋪滿青翠松針的院子里,跳起歡樂的“甲搓舞”。
在“外面”的世界里,美好忠貞的愛情,是良好家庭關系的基礎,但摩梭人,是不把愛情與婚姻這兩種機制放在一起的。
他們唱起藏歌、摩梭歌,唯獨不唱現(xiàn)代流行歌。他們會跳72種摩梭舞,我一樣也沒曾見過。
舞步和裙擺攪動空氣,火光將歌聲送到天上,飄動著暗香。
我,確實是從父系社會的空間,闖入到母系家園里來了。
阿牛哥卻怎么也不喝酒。
別人追問,他說自己喝酒“觸犯了神靈”,勢頭進一步緊逼時,他就帶著我和卓瑪溜了,溜去當?shù)氐摹澳λ蟾柰酢备袢锥嘟芗液炔琛?p>
誰料到,在歌王家,大家又喝起來了。
因為達巴甲澤來了。
“他們說我一年367天在喝酒,我也不知道那多出來的2天是哪里來的?!边_巴甲澤愛開玩笑,自稱甲老師,教喝酒的老師。和甲老師一起來的,還有洛水村村長和小活佛的爸爸。他們一來,歌王就把啤酒換了,拿出咣當酒來招待。阿牛哥躲得遠遠的。
阿牛哥不是不喝酒的人,他一個多月前才喝了一頓大酒,結果喝醉了,一拳頭就把歌王的皮鼓給打通了。歌王一講起這件事就笑,學著阿牛哥翻身作揖,好像面前還有一張破皮鼓似的?!皩Σ黄?!對不起!”認真極了。
阿牛哥面上一赧,說,“鼓也是有靈魂的。”他是漢族和佈朗族的混血,但像摩梭人一樣信奉自然,萬物有靈。
“十天前去了一趟山里拍照,又喝醉了一次”,阿牛哥說,“又觸犯了神靈”。
瀘沽湖上“刳木為舟以濟不通”,洪荒孤勇需要酒;瀘沽湖沒有路燈,漫漫寒夜需要酒;瀘沽湖的神話中鬼神多,克制邪念需要酒;瀘沽湖畔的兒女,感情充沛,卻不善言辭,連接人心與人心需要酒。
歌王又笑了,直說阿牛哥是性情中人。
大家問甲老師喝酒有沒有誤過事,也求他講兩件來聽一聽。
“兩件?兩千件也有了!”但具體誤了什么事情,甲老師倒是不說,只講一個故事:杜康先后取了文人、武者、傻子酉時的三滴血,歷時九天,釀成了酒。酒喝三分是文人,喝六分是武者,喝到九分,就是癡兒乞丐。
但甲老師照例是“一年367天在喝酒”。
“誤了事,為什么還要每天找酒喝呢?”我疑惑不解。
甲老師一下子被捅了馬蜂窩,敲起桌子說我這個年輕人不行:“什么我找酒喝,酒來找我!”
一群朋友哈哈大笑,勸我這個“小記者”不要過分刻薄,摩梭社會好客重客,沒有品德問題的朋友,去哪里都有酒喝。
甲老師很快生完了氣,來找我說話。他告訴我,摩梭人的酒,是糧食精華,也是“阿媽的眼淚”,是一個家庭辛勤一年的代表和撫慰。
“酒不是精神,酒是依賴?!奔桌蠋熣f。
瀘沽湖上“刳木為舟以濟不通”,洪荒孤勇需要酒;瀘沽湖沒有路燈,漫漫寒夜需要酒;瀘沽湖的神話中鬼神多,克制邪念需要酒;瀘沽湖畔的兒女,感情充沛,卻不善言辭,連接人心與人心需要酒。
咣當酒,貫穿著摩梭兒女的出生、成年、結婚和死去,它在每一個人生重要儀式中隆重出現(xiàn),既代表“禮”,又代表“靈”。與摩梭人形影不離的 “煙酒糖茶”和“豬膘肉”中,只有咣當酒,是時刻住在摩梭人的信仰里的。
阿牛哥有幸在更深的山里,見過一次摩梭人的傳統(tǒng)葬禮。
土炮鳴響三槍,用香料洗凈身軀的過世老人,穿上新衣褲,被捆綁成嬰胎蹲踞的樣子,放進麻袋,接受達巴和喇嘛的誦經(jīng)。左右各坐兩排,左側親人,右側賓客,族里的年輕人彎下腰肢,向兩側前排恭敬奉酒。第一次甜酒,第二次蘇浬瑪酒,第三次咣當酒,牛角杯連續(xù)三次斟滿,一仰而盡。對面誰喝得慢了,要用綠松針扎一下脖子,天地安靜。
阿牛哥說自己至今未能明白摩梭葬禮連敬三杯酒的意義,但那畫面刻在心里。
如果,與信仰關聯(lián)的摩梭酒文化被“污染”了,那摩梭人的生活又何嘗沒有發(fā)生變化呢?
“太肅穆了?!?h3>入侵自由
一月的瀘沽湖冷冷清清,一天見不到幾個游客,酒吧卻是喧騰的。
“摩梭時光”,大落水碼頭一家開了很多年的酒吧,重新裝修開張,店里賣著一款新出的啤酒, “鼎布爾佳可”。
“鼎布爾佳可”,是摩梭話,代表著“把世間最美好的祝福送給你”。用摩梭話做商標,在摩梭地區(qū)發(fā)行,在摩梭人的情感上,“鼎布爾佳可”一定好過外地來的“風花雪月”和“雪花”,但這一款啤酒,確實是勾起了一些人更深處的“鄉(xiāng)愁”。
過去的摩梭啤酒,是蘇浬瑪酒。曾經(jīng),在2000年初,蘇浬瑪酒也曾有過市場化的努力。
當年,歌唱家關牧村牽頭成立了麗江瀘沽湖蘇浬瑪酒坊有限公司。我認識的幾位摩梭人,都與這間酒坊有過關聯(lián),甲老師當年在蘇浬瑪酒坊開過車,運過酒瓶,爾清館長也曾被邀請去酒坊任職。只是可惜,蘇浬瑪酒由青稞、玉米等炒制,加上特制藥材發(fā)酵而成,不需蒸餾,味道雖好,卻始終難以解決工業(yè)生產(chǎn)線上的沉淀與儲存問題,最多十幾天,就會發(fā)酸變壞。
酒坊最終倒閉。
夜?jié)u深,“摩梭時光”開始燥熱起來,舞池里人們在跳鍋莊舞,顧客們在卡座中穿來串去地敬酒,仰頭,都是啤酒,一飲而盡。
迷幻燈光中,我看到了三天前一起坐大巴,從麗江來瀘沽湖旅游的人。在白日里,外來人和本地人很好辨認,本地人的面色多半較黑,眼睛卻炯炯發(fā)亮,而初到此地的外來人們,則多半膚色粉白而眼神虛浮。但今夜酒吧霓虹之中,人與人間是沒有什么太大不同的了。
小活佛的爸爸突然拍了拍我的肩膀,湊近我,說:“這不是摩梭的酒文化?!焙ε挛衣牪磺?,他連著說了兩次,“被污染了”,“被污染了”。
如果,與信仰關聯(lián)的摩梭酒文化被“污染”了,那摩梭人的生活又何嘗沒有發(fā)生變化呢?
想起自己到瀘沽湖的第一天,與摩梭朋友貢嘎聊天。
他告訴我說,很多外地人來瀘沽湖,是沖著“走婚”的風俗,心猿意馬來“獵艷”的。一些外地男性與當?shù)氐呐浴白呋椤?,心里想的卻是,“真好!發(fā)生關系,卻不需要負責任”,還有一些外地已婚女性與當?shù)啬行缘摹白呋椤保俸纤傩?,放飛自我。
貢噶說,這些都變了,不是摩梭人原本的走婚了。但他不會將這些告訴自己的妹妹,一方面難以啟齒,另一方面妹妹是看重愛情的摩梭女孩,這種“走婚”的發(fā)生,是對摩梭人的侮辱。
知名的摩梭女性楊二車娜姆曾說過,“無論男人女人都喜歡性,可是摩梭人不會在大庭廣眾之下表達,但性的吸引力是存在的。就像西藏銘香,燒得慢,但是美極了,你看不見它,但看得見它的芬芳?!睏疃嚹饶房谥薪】档?、純良動物一般的摩梭社會,如今在風中微微發(fā)抖。
瀘沽湖的變化,是從湖散發(fā),向環(huán)湖一周蔓延的。
卓瑪說,在大落水村住這么久,今天突然發(fā)現(xiàn)可以美團點外賣了。
而我想買一壺自釀的咣當酒,卻得走上15公里路,往山里去。
“明天的太陽還會升起來嗎?”
等太陽一升起來,瀘沽湖就又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