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新梅
(河南省圖書館,河南 鄭州 450052)
韋昭,字弘嗣。吳郡云陽(今江蘇丹陽)人。生于建安九年(204),卒于鳳凰二年(273),享歲七十。韋昭是三國時期的著名學者,著作宏富,涉及小學者有《辨釋名》一卷,涉及經(jīng)學者有《毛詩答雜問》七卷、《孝經(jīng)解贊》一卷,涉及史學者有《洞紀》四卷、《官儀職訓》一卷,別有文集兩卷等。然韋氏最長史學,他的《國語注》二十二卷流傳至今,《漢書音義》七卷被唐顏師古《漢書注》廣泛征引,《吳書》五十五卷是晉陳壽《三國志》、南朝宋裴松之《三國志注》的主要資料來源?!端逯尽吩谥涰f氏以上九書時于責任者皆題“韋昭”,而《三國志·吳志》韋氏本傳則稱“韋曜”,韋氏之名何者為是,著實令人躊躇。先賢關于此事的看法,有裴松之“避諱說”、杭世駿“新立之傳避諱說”、錢大昕“弘嗣本有二名說”、周廣業(yè)“因韋氏書傳,陳壽刻意改名說”4 種。此四說之前兩種并不成立,后兩種有可借鑒之處。今從韋昭編修國史《吳書》的角度,對于“韋昭、韋曜”二名重做理董。
《吳志·韋曜傳》:“曜,字弘嗣。吳郡云陽人也?!盵1]裴注:“曜,本名昭。史為晉諱,改之?!盵1]裴注的意思是,韋曜本名韋昭,晉陳壽為避文帝司馬昭諱改“曜”作“昭”。陳援庵先生《史諱舉例》之二十三《避諱改前人名例》[2],之七十四《晉諱例》[3],皆例舉之。至此,此說似可坐實。然翻檢《三國志》一書,乃得卷十一《胡昭傳》、卷十四《董昭傳》、卷五十二《張昭傳》此立傳之三人皆不避諱,別有卷二《文帝紀》言及段昭、卷八《公孫度傳》言及公孫昭、卷五十二《張昭傳》、卷五十三《薛瑩傳》言及周昭,亦皆不避諱。更有《薛瑩傳》所言“少帝(謂孫皓)差韋曜、周昭、薛瑩、梁廣及臣(謂薛瑩)五人”[1],韋曜、周昭連用,前者避諱,而后者不論??梢?,裴說不妥。
杭世駿《諸史疑然》“三國志”條:“按《魏志》胡昭、董昭、《吳志》張昭,皆仍舊名,奚獨韋昭乃改稱曜?意是魏仍王、魚(按:曹魏之王沈有《魏書》、魚豢有《魏略》)諸人舊文,吳仍華覈、韋昭國史(按:韋昭、華覈數(shù)人同修《吳書》),韋在歸命侯時,《吳書》未為立傳,壽特草創(chuàng)故也。”[3]杭氏意謂陳壽纂修《三國志》,凡《魏書》《魏略》《吳書》諸史舊有之人物,仍其原名而不諱;而于新立傳如韋曜者,須避晉諱也。此說乍看之下似乎有理,細思或不盡然?!度龂尽分醒约绊f昭者,去其本傳,尚有卷四十八《孫休傳》、卷五十二《步闡傳》、卷五十三《薛瑩傳》、卷五十九《孫和傳》、卷六十五《華覈傳》后評各言及1 次,皆作“韋曜”。步闡、華覈二人姑不論之,孫休、孫和二傳必當《吳書》舊文,何故未存“韋昭”之舊耶?且薛瑩之死尚在韋昭之后,依杭氏說,《薛瑩傳》該當避諱,然《薛瑩傳》何故不避“周昭”耶?本諸上述,杭氏所言“存舊”失于推敲,所言“新立”驗之有誤,則杭世駿在裴松之“避諱說”基礎上嬗變而來的“新立之傳避諱說”亦不妥。
錢大昕《廿二史考異》卷十七“韋曜傳”條:“韋曜之名,注家以為避晉諱,予考書中張昭、周昭輩皆未追改,何獨于曜避之?疑弘嗣本有二名也?!盵4]錢大昕以為韋昭本有兩個名字,而陳壽獨取韋曜也。錢氏《考異》多有點石成金、廓清迷霧之功,此“二名說”較之裴、杭二氏所言更趨合理。梁章鉅《三國志旁證》、盧弼《三國志集解》皆主錢說。然韋昭是否二名,于此仍難以論證。
葉廷琯不贊同錢氏之說,其《吹網(wǎng)錄》卷一“韋昭避諱改名”條:“弘嗣二名恐未必然。若果二名,裴松之年代相隔,容有未知;陳壽則近在同時,諒無不曉,作傳豈有不爲舉明者?且弘嗣爲字,與昭字之義相協(xié),故避諱改名之說自非無因。蓋《三國志》于晉諸帝諱,或避或不避,其體例本未能畫一耳?!盵5]葉氏所言是幾句主觀臆斷之辭,并不解決實際問題,為裴松之撐住了場面,而實際上問題又回到了裴說的原點。其一者,如弘嗣確有二名,陳壽自然知道,但知道和講出來是兩件事情,陳壽沒有講出來,是有原因的,后文贅述。其二者,弘嗣與昭相協(xié),難道弘嗣與曜就相悖嗎,后者也同樣符合名、字相應規(guī)律。其三者,《三國志》一書在避諱上確實未能整齊劃一,兩晉時期的避諱環(huán)境比較寬松,這是共識。但具體到“韋昭、韋曜”而言,絕非中以“避諱”二字就能講清楚的。
周廣業(yè)《經(jīng)史避名彙考》卷十“太祖文皇帝”條:“昭于鳳凰間為孫皓所誅,時吳尚未亡也,何本傳及《孫休傳》皆改之?孫權時有張昭,不諱,《薛綜傳》載華覈上皓疏曰‘少帝時,更差韋曜、周昭、薛瑩、梁廣及臣五人,訪求往事’,又曰‘昭、廣先亡,曜負恩蹈罪’,一改一否,文頗踳駁。豈以曜書獨傳,故改之歟?”[6]周氏此節(jié)文字之末二句凡十字,非常關鍵,有畫龍點睛之功,是晉人“以曜書獨傳”,而陳壽“故改之”。然而周氏推想,至此戛然而止,未再細究。那么此“曜書”謂何書?為什么晉人由于其獨傳,而導致陳壽立傳之時把作者名字改掉了。竊以為,此“曜書”者,即是韋昭、周昭、薛瑩、梁廣、華覈諸人所編吳國國史《吳書》。以下我們把周廣業(yè)所未言,令人意猶未盡之處,為之續(xù)貂。
關于《吳書》的編纂,《吳志·韋曜傳》云:“孫亮即位,諸葛恪輔政,表曜為太史令,撰《吳書》,華覈、薛瑩等皆與參同?!盵1]顯然華覈、薛瑩之于《吳書》,屬于參與者,而韋曜則以太史令之職領其事?!堆Μ搨鳌分A覈上疏曰:“大皇帝末年,命太史令丁孚、郎中項峻始撰《吳書》。孚、峻俱非史才,其所撰作,不足紀錄。至少帝時,更差韋曜、周昭、薛瑩、梁廣及臣五人,訪求往事,所共撰立,備有本末?!盵1]華覈臚列與事編纂諸人,韋曜居首?!恫津s傳》:“周昭者,字恭遠。與韋曜、薛瑩、華覈并述《吳書》。”[1]此亦將韋曜置于諸人之首。劉知幾在《史通》卷十二《古今正史》中言道“曜獨終其書,定為五十五卷”。[7]沈家本《三國志注所引書目》卷一:“《史通》云曜終其書,殊非事實。惟書非成于韋之手,而仍屬之于韋者,大約此書體例皆韋手定。不為孫和作紀,乃其一端。故書之成也,華、薛皆不敢居以為功?!盵8]劉知幾、沈家本所言,雖稍有抵牾,但在韋曜之于《吳書》的決定性作用上,他們的認識是毫無二致的。一般情況下,六朝時期官修史書出于眾手者,皆冠以主修之名,故《隋志》、兩《唐志》于《吳書》之下惟題韋昭撰。換成今天的話來說,韋昭是《吳書》的主編,周昭、薛瑩、梁廣、華覈等人是副主編,或曰參編。假如韋昭沒有這么一個主編身份,他的名字恐怕不會在《吳志》中被寫成韋曜了。
韋昭為什么要編纂《吳書》呢,上引華覈疏述之甚明。孫權末年,令丁孚、項峻二人撰寫國史,而丁、項之才實不堪用,孫亮之時,差韋曜等五人同編《吳書》。那么《吳書》又是一部什么體裁的史書呢?《吳志·韋曜傳》:“(孫)皓欲為父和作紀,曜執(zhí)以和不登帝位,宜名為傳。”[1]可以看出,《吳書》為紀傳體無疑?!端逯尽穼⑵淙胗趪奉?。可以想見,作為吳臣的韋昭纂修國史,自然尊吳抑魏,而晉人陳壽的修史理念與韋昭肯定也大異其趣。比如,《吳書》之《陶謙傳》與《魏志》之《陶謙傳》即截然不同,這個不同不僅表現(xiàn)在前者字多而后者字寡上,更為重要的是讓人看到了兩個完全不一樣的陶謙。
《魏志》本傳云:“謙背道任情。廣陵太守瑯邪趙昱,徐方名士也,以忠直見疏;曹宏等讒慝小人也,謙親任之。刑政失和,良善多被其害,由是漸亂。下邳闕宣自稱天子,謙初與合從寇鈔,后遂殺宣,并其眾?!盵1]觀其本傳,陶謙親小人遠賢士,勾結闕宣謀逆,刑法政令失當,良善多被其害,根本不是什么好官,甚至連好人也算不上。裴注《魏志》本傳引《吳書·陶謙傳》凡五節(jié),這五節(jié)分別是“謙少孤不羈事”“謙為官剛直清白事”“陶謙張溫消除齟齬事”“曹操伐謙事”“謙卒,張昭為之悼辭事”。從這里面,我們看到了另一個陶謙,“謙性剛直,有大節(jié),少察孝廉。在官清白,無以糾舉,謙委官而去”。[1]陶謙死后,張昭為其悼辭曰:“猗歟使君,君侯將軍,膺秉懿德,允武允文,體足剛直,守以溫仁。令舒及盧,遺愛于民。牧幽暨徐,甘棠是均。”[1]在吳書里面陶謙成為了一個文武兼具、剛正不阿、謙和清廉、下體民情的好官。同一人之品格與行事在《吳書》與《魏志》中竟然有天壤之別,為什么會產(chǎn)生這種差別,陳壽修志之時必然根據(jù)己之好惡、司馬氏之政治需要有所褒貶而去取也。另,《吳書》是《三國志》的主要資料來源,《玉?!肪硭氖吨信d書目》云:“初,王沈撰《魏書》,為時諱惡,殊非實錄;項峻撰《吳書》,韋昭續(xù)成之。壽集為《三國志》,撰魏紀四、列傳二十六,吳列傳二十,蜀列傳十五?!盵9]綜上所述,假如《吳書》并非一部翔實的紀傳體吳國之史,也非《三國志》的主要資料來源,陳壽立傳恐怕也不會改韋昭為韋曜。
韋昭,吳之良史?!秴菚纷胄捱^程中,孫皓令韋昭將其父孫和入于本紀,韋昭以孫和未登帝位,拒絕這樣做。源于此事,后被孫皓投入獄中并最終殺之。韋昭在獄中之時,華覈上疏為之乞免,疏中如此評價韋曜:“今曜在吳,亦漢之史遷也。漢氏承秦,則有叔孫通定一代之儀,曜之才學亦漢通之次也。今《吳書》當垂千載,編次諸史,后之才士論次善惡,非得良才如曜者,實不可使闕不朽之書?!盵1]華覈將韋曜比之漢家儒宗叔孫通、通古今之變之司馬遷也,這是多么高的評價。我們再從《吳志》本傳看韋昭之品格,“韋曜論圍棋事”“張布畏懼韋曜事”“韋曜抵制讒傷事”“韋曜上疏孫皓事”皆反映了韋昭其人高貴之品質(zhì)。此外,韋昭《國語注》流傳至今,可見其在史學界影響之深遠。
若非上述三個原因,陳壽當不至于立韋昭傳用韋曜之名。陳壽之舉是否欲揚《三國》而廢《吳書》,抑或迫于司馬氏之授意,今不得而知矣。是故,裴松之、杭世駿避諱說不成立,錢大昕二名說絕非空穴來風,周廣業(yè)之獨取別名說最有見地。今附會以韋昭之良史身份以及《吳書》之主修者身份,或可破解“韋昭、韋曜”二名之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