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莫迪麟

烏賊骨丸出自于《素問·腹中論》，由四份烏鲗骨(即今之烏賊骨，又名海螵蛸)及一份藘?nèi)?即今之茜草)，再加上麻雀卵合成丸劑，服用時需配以鮑魚湯?！端貑枴じ怪姓摗诽岢霰痉街髦沃檠莶?，其證候特點是“有病胸脅支滿者，妨于食，病至則先聞腥臊臭，出清液，先唾血，四支清，目眩，時時前后血”。其病機則為：“病名血枯。此得之年少時，有所大脫血，若醉入房中，氣竭肝傷，故月事衰少不來也?！币话阏J為本方治療血枯經(jīng)閉，以烏賊骨及茜草通瘀血，麻雀卵及鮑魚汁補益氣血，后世多只用烏賊骨及茜草，去麻雀卵及鮑魚不用，則失《素問》本義。清代張錫純《醫(yī)學衷中參西錄》根據(jù)《素問·腹中論》創(chuàng)立安沖湯、固沖湯，雖保留烏賊骨及茜草兩藥，惟余配以生龍骨與生牡蠣，與《素問·腹中論》治血枯病治法大不同。后世認為鮑魚湯能補益氣血，是因為將鮑魚的藥源定為貝殼類海產(chǎn)石決明之肉。惟筆者根據(jù)歷史及醫(yī)學文獻的記載，認為鮑魚不可能是貝殼類海產(chǎn)，而烏賊骨丸送服鮑魚湯并非因其有補益氣血之功。

1 考“鮑魚”一詞

由于鮑魚湯出自《素問·腹中論》，考究《黃帝內(nèi)經(jīng)》成書于春秋戰(zhàn)國至秦漢間，如司馬光《二程全書》謂：“此周秦之間醫(yī)者依托以取重耳?！毕诞敃r醫(yī)道大成之巨著，非成于一時一人之手[1]?！饵S帝內(nèi)經(jīng)》書名首先記載于《漢書·藝文志》，因此粗略估算《黃帝內(nèi)經(jīng)》成書于《漢書》成書之前。雖然不同學者對《黃帝內(nèi)經(jīng)》成書有爭議，但肯定的是《黃帝內(nèi)經(jīng)》成書不會在三國時代或以后。因此研究春秋戰(zhàn)國至秦漢間對鮑魚的釋義，即可得知鮑魚在《素問·腹中論》屬何物。

《湖南長沙馬王堆一號漢墓竹簡·木楬》載：“鹿肉鮑魚筍白羹一鼎。”(《釋義》：“鹽漬魚，干魚。其氣腥臭”)而《說文解字·鮑》云：“饐魚也。”清·段玉裁《說文解字注·鮑》曰：“鹽魚濕者為饐魚。”東漢·劉熙《釋名·第四卷·釋飲食第十三》曰：“鮑，腐也。埋藏淹使腐臭也?！蹦铣ち侯櫼巴酢队衿酚衷疲骸皾n魚也。”《論衡·四諱篇》曰：“夫更衣之室，可謂臭矣；鮑魚之肉，可謂腐矣。”《史記·卷六·秦始皇本紀》曰：“會暑，上辒車臭，乃詔從官令車載一石鮑魚，以亂其臭?！睆囊陨衔墨I可得知，鮑魚在秦漢之際為魚類之物，以鹽腌制并會發(fā)出腥臭。按太史公司馬遷之說，可知鮑魚之腥臭甚至可覆蓋尸之臭味。古代文獻之中，鮑魚之臭已被常常運用于形容小人、惡人的特點，如成語“鮑魚之肆”及“鮑魚之次”，前者出自漢·劉向《說苑·卷十七·雜言》：“與惡人居，如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亦與之化矣?！倍笳摺磅U魚之次”出自西漢《大戴禮記·曾子疾病》：“與君子游，苾乎如入蘭芷之室，久而不聞，則與之化矣；與小人游，貸乎如入鮑魚之次，久而不聞，則與之化矣?！庇形墨I甚至將鮑魚之臭借喻為暴君，如《韓詩外傳·韓詩外傳卷第九》云：“鮑魚不與蘭茞同笥而藏，桀紂不與堯舜同時而治?！绷硗狻秴窃酱呵铩诽岬锦U魚羹乃粗茶淡飯之意，其曰：“子胥既渡，漁父乃視之有其饑色。乃謂曰：子俟我此樹下，為子取餉。漁父去后，子胥疑之，乃潛身于深葦之中。有頃，父來，持麥飯、鮑魚羹、盎漿，求之樹下，不見，因歌而呼之，曰：蘆中人，蘆中人，豈非窮士乎？如是至再，子胥乃出蘆中而應。漁父曰：吾見子有饑色，為子取餉，子何嫌哉？子胥曰：命屬天，今屬丈人，豈敢有嫌哉？”因此，鮑魚乃鹽漬魚可證。

醫(yī)學注家均一致認為鮑魚屬腌魚，如陶弘景曰：“鮑魚，俗人呼為魚邑魚……又言鹽魚邑之以成故?！蓖醣吨貜V補注黃帝內(nèi)經(jīng)素問》：“鮑魚味辛臭溫平無毒。”吳昆《黃帝內(nèi)經(jīng)素問吳注》：“腐物也。”馬蒔《黃帝內(nèi)經(jīng)素問注證發(fā)微》：“鮑魚汁，俗之腌魚鹵，味辛臭，溫平無毒。”張志聰《黃帝內(nèi)經(jīng)素問集注》：“鮑魚味咸氣臭?！备呤孔凇饵S帝內(nèi)經(jīng)素問直解》：“鮑魚，腌魚也，味咸氣臭?！薄毒霸廊珪罚骸磅U魚即今之淡干魚也。”張景岳于《類經(jīng)》又再補充：“諸魚皆可為之，惟石首鯽魚者為勝，其氣味辛溫，無毒，魚本水中之物，故其性能入水藏，通血脈益陰氣?！睆埦霸赖挠涊d，是源于《唐本草》的“雜魚并用”，《唐本草》還 描述了鮑魚的制作方法，曰：“魚去腸肚，繩穿，淡暴使干?！笔聦嵣?，鮑魚用何魚腌鹵，并無一定規(guī)律，張景岳認為“石首鯽魚者為勝”，掌禹錫注《蜀本圖經(jīng)》亦有另一意見：“考其實，則今荊楚淡魚……舊云沔洲、復洲作之?！惫P者認為鮑魚藥源當從《唐本草》“雜魚并用”之說。至李時珍《本草綱目》的考證，亦認為鮑魚為腌魚，其曰：“鮑，即今之干魚之蕭折，皆以蕭蒿承曰法魚，曰今俗通呼曰干魚。”值得留意的是，李時珍認為不應以鹽腌鹵，其說是遵《名醫(yī)別錄》之“勿令中咸”，并認為后世注家以鹽腌鹵是“諸注反自多事”。但筆者認為，鮑魚若是雜魚去腸肚而曬干，不加鹽，臭味未必明顯；若以鹽腌鹵之，則臭味大增，方符合史書的記載。

2 今之鮑魚相當于古之鰒魚

而后世論述的貝殼類海產(chǎn)石決明，在秦漢之際又名為鰒魚。歷史上有記載王莽十分喜愛石決明，《前漢書·王莽傳》當中有“啖鰒魚”的記載。根據(jù)《本草圖經(jīng)》的注解，認為：“鰒甲，王莽所食者，一邊著石，光明可愛?！薄逗鬂h書·伏隆傳》曰：“詣闕上言，獻鰒魚?！蹲ⅰ扶v似蛤，偏著石?！鼻濉ざ斡癫谩墩f文解字注·鰒》曰：“郭注三倉曰。鰒似蛤。一偏著石。”而根據(jù)《康熙字典》引《廣志》：“鰒無鱗有殼，一面附石，細孔雜雜，或七或九?！薄恫苤布怼ふ埣老韧醣怼酚衷疲骸跋韧跸彩出v魚?！薄短票静荨穼κ瘺Q明的描述亦同：“此物是鰒魚甲，附石生，狀如蛤，惟一片無對，七孔者良。”《證類本草》云：“石決明又名鰒魚甲，一邊著石……此蟲族，非魚類，乃是同名耳?！薄夺t(yī)學衷中參西錄·石決明》：“此物乃鰒甲也，狀如蛤，單片附石而生，其邊有孔如豌豆，七孔九孔者佳，宜生研作粉用之。”本文引《重修政和經(jīng)史證類備用本草》關(guān)于石決明的配圖以例之，見圖一。

圖一

后來經(jīng)筆者查證，古代動物學專著李元的《蠕范》(1735-1799年)曾提及了貝殼類石決明還有另外三個別名：“鰒，鮑魚也，石鮭也，石華也，石決明也?！钡捎凇度浞丁窙]有列入清代《四庫全書》，令該書未能廣泛流傳，到后來商務印書局重印，并載入《叢書集成》。筆者推斷大約是明清時期，石決明的別名鮑魚才開始流傳，但將石決明當作鮑魚，如和珅《大清一統(tǒng)志》“鰒魚俗名鮑魚”，估計仍然是少數(shù)，至少《景岳全書》《醫(yī)學衷中參西錄》《本草綱目》等書均沒有混淆過鮑魚與石決明(鰒魚)。清代吳瑭的《吳鞠通醫(yī)案》中有三處運用過鮑魚，根據(jù)藥性以及炮制方法，推斷該三處均是石決明肉，是將鮑魚等同石決明的其中一個醫(yī)家。古代魚類品種名稱混淆屢見不鮮，一種魚類可能有數(shù)個名字，例如今之鯊魚，與上述討論的鹽腌魚(鮑魚)與石決明(鰒魚)性狀有很大的差別，但根據(jù)李時珍《本草綱目》的考證，鯊魚古名“鮫魚”，又

有一別名為“鰒魚”，南人通謂之“沙魚”，沙魚之命名，一直沿用至今。因此鰒魚一名，又再次出現(xiàn)歧義，習醫(yī)者必須仔細研讀《本草綱目》對本品之描述：“古曰鮫，今曰沙，是一類而有數(shù)種也，東南近海諸郡皆有之。形并似魚，青目赤頰，背上有鬣，腹下有翅，味并肥美，南人珍之。大者尾長數(shù)尺，能傷人。”方可知其性狀。

根據(jù)上述考證，《素問·腹中論》四烏鲗骨一藘?nèi)阃栊杷头U魚汁，當屬腌魚或淡干魚，并非貝殼類海產(chǎn)石決明，本方之治法，應當重新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