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志洪 逯葉紅

在現(xiàn)代世界中，資本作為一種總體性的統(tǒng)治力量，是“普照的光，掩蓋了一切其他色彩，改變著它們的特點”；是“特殊的以太”，“決定著它里面顯露出來的一切存在的比重”(1)《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中央編譯局編譯，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48頁，第49頁。，是“資產階級社會的支配一切的經濟權力”(2)《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中央編譯局編譯，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48頁，第49頁。。作為資本主義世界的主導邏輯，資本邏輯內在地作用和規(guī)約人、社會與自然。對這種邏輯的批判性考察，是解剖現(xiàn)代世界的核心視角，構成馬克思主義哲學的重要內容。在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建設和發(fā)展過程中，駕馭進而超越資本邏輯，建構根本揚棄資本文明的新型文明，是當代中國通達更高發(fā)展之境的關鍵路徑，構成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顯著標識。當代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者理當依據(jù)馬克思主義的基本精神，立足當代現(xiàn)實和理論及其發(fā)展，對資本邏輯做出新的哲學理解與闡釋。這是我們應有的自覺和擔當。

一、問題的提出

學界以往更多的是以資本邏輯為工具解剖世界和中國的現(xiàn)代性問題，對資本邏輯本身的解剖，特別是基礎理論的研究卻不夠充分，至今仍然存在較多籠統(tǒng)和模糊的認識，嚴重制約了對資本邏輯的理論澄明與實踐超越，也在深層次上阻礙了以資本邏輯為鑰匙和武器對現(xiàn)代性的反思與批判。

在一系列基礎理論問題中，資本邏輯的內容及其結構是一個值得深入思索的前提性問題。資本究竟存在怎樣的邏輯？如果有多種邏輯，它們的關系如何？馬克思曾把結構理解為“整個的內部聯(lián)系”(3)《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卷，中央編譯局編譯，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36頁。。這種諸部分間的聯(lián)系和構成總體各個部分同等重要。而這些構成部分及其聯(lián)系的總體，就是資本邏輯的系統(tǒng)結構。必須看到，資本諸邏輯間存在相當明顯的結構。雖然這種結構總是處于不同程度的變動之中，但并非不具有相對的穩(wěn)定性，而且在總體上規(guī)定了資本及其邏輯的面貌。

一些經濟學家指出，如果僅僅考察資本量的變化，而不考察資本結構的變化，是片面的。(4)路德維?！だ章骸顿Y本及其結構》，劉紐譯，上海財經大學出版社，2015年，總序第5頁。的確，在我們熟悉的辯證法理論中，結構是事物的重要規(guī)定，在相當大程度上型塑了事物的質。對結構的探討構成哲學的重要任務?？莆骺松踔琳J為，“從古代起，哲學一直以來都在努力揭示事物的結構”，“可以把哲學描述為旨在捕獲物自體、揭示事物的結構、展示實存者之存在的重要的系統(tǒng)性工作。”(5)卡萊爾·科西克：《具體的辯證法：關于人與世界問題的研究》，劉玉賢譯，黑龍江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6頁。準確理解資本邏輯的結構，是科學把握資本邏輯的關鍵環(huán)節(jié)，也是合理應對進而有效駕馭這種邏輯的基本依據(jù)。我們有理由認為，如果沒有真正澄明資本邏輯的系統(tǒng)結構，對資本邏輯的理論探討和實踐應對便欠缺厚實的基礎，甚至所有以資本邏輯之名展開的現(xiàn)實研究都可能是非反思、非批判的。然而，不無遺憾的是，目前許多研究尚未對這一問題形成足夠自覺的意識，仍然停留在資本邏輯“總體”的層面上，從而，所得到的結果在某種意義和程度上仍舊是“關于整體的一個混沌的表象”(6)《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中央編譯局編譯，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41頁。。因此，當代馬克思主義者亟須從哲學視閾深入反思資本邏輯的結構這一前提性問題，以進一步切中和引領人類生存的現(xiàn)實。

資本邏輯在當代出現(xiàn)了諸多關鍵性的變化。與此一致，資本邏輯的結構也發(fā)生了若干新的轉變。這種轉型中的資本邏輯及其系統(tǒng)結構對生存于當下的人類是最為切近的，因而也是最需要中國馬克思主義者加以把握的。著名經濟學家道格拉斯·諾思提出，經濟史研究一個主要然而卻被忽視的任務，是既說明經濟“結構的穩(wěn)定性，又說明它們的變化”(7)道格拉斯·諾思：《經濟史上的結構和變革》，厲以平譯，商務印書館，1992年，第7頁。。同樣，對于資本邏輯結構的哲學審視，也應該同時把握這種結構的穩(wěn)定性與變動性，唯有如此，我們的研究才能是全面的。因此，在總體展示資本邏輯一般結構的基礎上，本研究也力圖呈現(xiàn)資本邏輯系統(tǒng)結構在當代的關鍵轉型。

對資本邏輯結構及其當代嬗變的省察，能夠敞開較為重要的理論意義。一是有益于深化對資本邏輯的哲學理解。這一研究有助于從根基和前提處澄清資本邏輯，生成對資本邏輯結構更為具體深入的理解，夯實資本邏輯研究的理論基礎。二是有利于提升資本邏輯研究的學術自覺。這一研究也有益于改變以往對資本邏輯基礎理論問題重視不足和過多集中于資本邏輯一般的研究狀況。三是有助于豐富馬克思主義資本理論。這一研究還有利于進一步開掘經典作家資本邏輯批判思想，在新的時代條件下推進資本研究，拓展馬克思主義資本學說。

從現(xiàn)實的角度看，對資本邏輯結構及其當代嬗變的反思，有助于突破關于資本邏輯應對之道的一般性認識，使對資本邏輯的駕馭與超越進入更為具體，從而也更具針對性與有效性的層面，促動當代人類和中華民族更好地解決資本邏輯所致問題，駕馭進而超越資本邏輯及其統(tǒng)治與侵蝕，創(chuàng)建更高文明形態(tài)。

二、研究現(xiàn)狀述評

在資本逐步成為現(xiàn)代世界的統(tǒng)治性力量后，斯密、李嘉圖、馬克思、列寧、熊彼特、波蘭尼和布羅代爾等偉大思想家以各自的方式不同程度地分析或觸及了資本的邏輯。許多學者對資本及其邏輯做出了不同程度的洞察與闡釋，逐步豐富和推進了資本邏輯研究。在20世紀70年代的西德，出現(xiàn)了致力于探討資本與國家關系的“資本邏輯學派”，雖然這個學派有點名不副實，沒有提出太多值得今天的資本邏輯研究借鑒的思想成果。我國學界從21世紀初開始有人專題研究資本邏輯問題，并且持續(xù)推進和深化，業(yè)已成為全球討論資本邏輯最為熱烈的中心之一。總體上看，國內外學界特別是馬克思主義理論界關于資本邏輯的研究，形成了思想研究(對重要資本邏輯思想的研究)、理論研究(對資本邏輯理論的建構)和現(xiàn)實研究(以資本邏輯理論對現(xiàn)實問題的研究)三種路向。

在學界特別是國內學界目前關于資本邏輯的研究中，存在兩個最為明顯的焦點。焦點之一是對馬克思、列寧和盧森堡等馬克思主義理論家資本邏輯批判思想的清理。越來越多的學者將資本邏輯批判視為馬克思哲學的關鍵內容乃至核心部分，認定為當代馬克思主義哲學理論研究的重要范式和觀照現(xiàn)實的基本路徑。焦點之二是以資本邏輯為理論武器對現(xiàn)代世界與現(xiàn)代性進行解剖。絕大多數(shù)學者認為資本邏輯有力宰制現(xiàn)代世界，是諸多現(xiàn)代性問題產生和衍變的根源，主張從資本邏輯角度分析和解決經濟、政治、文化與生態(tài)等領域的問題。

學界目前對資本邏輯基礎理論的研究集中于涵義、運行、形態(tài)、效應和應對等方面。這些研究都同資本邏輯的結構存在一定關聯(lián)，其中，資本運動過程和資本邏輯形態(tài)同資本邏輯結構的聯(lián)系最為直接，尤為值得關注。

第一，資本邏輯的涵義。概括起來，主要有三種觀點。多數(shù)學者將資本邏輯界定為資本運動的規(guī)律與趨勢。豐子義、魯品越、姜家生等提出資本邏輯是資本運動的內在規(guī)律和必然趨勢，以必然如此的方式貫穿資本發(fā)展過程之中，通過一系列經濟環(huán)節(jié)及其相互作用得以體現(xiàn)。(8)參見豐子義：《全球化與資本的雙重邏輯》，《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5期；魯品越、王珊：《論資本邏輯的基本內涵》，《上海財經大學學報》2013年第5期。張雷聲指出，資本邏輯是資本所呈現(xiàn)出來的反映資本主義客觀現(xiàn)實活動的內在聯(lián)系、運行軌跡和發(fā)展趨勢。(9)張雷聲：《論資本邏輯》，《新視野》2015年第2期。一些學者將資本邏輯理解為資本無限增殖自身的運動，即資本的價值增殖邏輯。毛勒堂、何小勇等提出，資本邏輯在本質上是資本的增殖邏輯，是資本永無限度地追求利潤以實現(xiàn)自我增殖的運行邏輯。(10)毛勒堂，卓俊峰：《資本邏輯與勞動正義》，《山東社會科學》2016年第12期；何小勇：《馬克思對資本邏輯的批判與中國新現(xiàn)代性的構建》，《社會科學輯刊》2016年第3期。王永章等則將資本邏輯理解為資本的擴張邏輯。(11)王永章：《馬克思資本邏輯悖論新探》，《社會科學家》2009年第10期。我們認為，相對而言，第一種界定更為準確。

第二，資本運動的過程。(1)資本運動的總過程。作為迄今為止最為系統(tǒng)地研究和揭示資本邏輯的思想家，馬克思揭示了資本的生產、流通和總過程及其基本矛盾、規(guī)律與趨勢。資本以價值增殖為出發(fā)點，以吮吸剩余勞動為中心，以剩余價值資本化為關鍵，以擴大再生產為載體展開循環(huán)往復的運作，但由于系統(tǒng)矛盾而揚棄自身。馬擁軍解剖了資本誕生的邏輯(貨幣轉化為資本與資本“原始”積累)和成長、衰落的邏輯(資本積累的界限)。(12)馬擁軍：《超越對資本邏輯的模糊理解》，《福建論壇》2016年第8期。韋伯分析了資本主義的理性化。皮凱蒂指出，資本的收益率高于經濟的增長率。羅伯特·海爾布隆納考察了資本主義在其本質支配下的邏輯演進與發(fā)展階段。(2)資本的生成與擴張。張樂提出了資本由社會關系→經濟權力→主體力量→普照之光的生成進路。(13)張樂、王晨：《資本邏輯的發(fā)生學考察》，《南昌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2期。盧森堡剖析了資本的積累、再生產和擴張。列斐伏爾、哈維等研究了資本的空間生產。格雷德分析了資本主義全球化的邏輯。(3)資本的轉化與趨勢。列寧闡述了資本主義向帝國主義的轉變。西奧多·伯頓著重探討了資本的危機與蕭條。丹尼爾·貝爾分析了當代資本主義的社會矛盾與領域分離。邁克爾·哈特和安東尼奧·奈格里解剖了資本對非物質勞動的剝削。約翰·格雷討論了劣等資本主義對優(yōu)等資本主義的驅逐。梅扎羅斯、郗戈、程曉等分別考察了資本運行的絕對界限、內外界限和時空界限。但目前對資本邏輯的運行機制和當代變化闡釋還不夠充分。

第三，資本邏輯的形態(tài)。(1)資本一般的邏輯形態(tài)。豐子義主張資本具有創(chuàng)造文明與價值增殖的雙重邏輯，認為后者比前者更為根本。這一觀點得到了廣泛接受，成為對于資本邏輯形態(tài)的主流理解范式。(14)豐子義：《全球化與資本的雙重邏輯》，《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5期。高云涌認為，資本邏輯可以細分為增殖邏輯、運動邏輯、競爭邏輯和風險邏輯。(15)高云涌：《資本邏輯的中國語境與歷史唯物主義的當代使命》，《北京行政學院學報》2016年第1期。張雷聲區(qū)分了資本邏輯的表現(xiàn)形態(tài)、本質形態(tài)和發(fā)展形態(tài)，分別是資本本性的邏輯展開、資本主義私有制的邏輯發(fā)展和資本主義基本矛盾的邏輯運動。(16)張雷聲：《論資本邏輯》，《新視野》2015年第2期。白剛分析了資本邏輯作為資本主義私有制、生產關系和意識形態(tài)的三種形態(tài)。(17)白剛：《資本邏輯的三種形態(tài)》，《武漢大學學報(人文科學版)》2016年第3期。任平剖解了資本的創(chuàng)新邏輯。(18)任平：《資本創(chuàng)新邏輯的當代闡釋》，《學習與探索》2013年第3期。王巍考察了資本的權力邏輯、拜物教邏輯和殖民邏輯。(19)王?。骸恶R克思哲學視域下的資本邏輯及其批判》，《理論視野》2014年第1期。(2)資本特殊的邏輯形態(tài)。馬克思剖析了產業(yè)資本、商業(yè)資本、生息資本和土地所有權及其運動，尤其是它們分割剩余價值的運作。哈特和奈格里考察了以帝國作為統(tǒng)治形式的當代資本的統(tǒng)治邏輯。魯品越分析了資本邏輯的三個層次：物化資本、貨幣資本和虛擬資本的表現(xiàn)形態(tài)。(20)魯品越、王珊：《論資本邏輯的基本內涵》，《上海財經大學學報》2013年第5期。列寧、保羅·巴蘭、保羅·斯威齊等強調了壟斷資本及其邏輯。希法亭、列寧、約翰·福斯特和張雄等考察了金融資本及其運作。尼克·斯爾尼塞克、藍江、袁立國等解剖了數(shù)字資本及其凸顯。高云涌等分析了公有資本及其運行。(21)高云涌：《資本邏輯的中國語境與歷史唯物主義的當代使命》，《北京行政學院學報》2016年第1期。但學界目前對資本邏輯形態(tài)間關系的闡釋還不夠充分。另外，資本邏輯結構的當代變化也需要探討。

第四，資本邏輯的效應。(1)資本邏輯效應的表現(xiàn)。霍克海默、丹尼爾·貝爾、哈貝馬斯、阿格尼斯·赫勒、大衛(wèi)·哈維、安東尼·吉登斯、烏爾里?！へ惪说葘W者討論了資本邏輯與現(xiàn)代性的關系，認為這種邏輯深刻地生成和統(tǒng)攝現(xiàn)代性。特別是分析了資本邏輯對市民社會、國家權力、日常生活、精神世界、時間空間、自然環(huán)境等領域的支配和對經濟增長、公平正義、文化建設、風險加劇、生態(tài)危機、人的發(fā)展等問題的影響。許多學者提出，資本邏輯已對我國經濟、政治、文化、社會和生態(tài)各領域形成明顯的滲透乃至沖擊。(2)資本邏輯效應的評析。絕大多數(shù)研究者認為資本邏輯兼有積極和消極雙重效應。資本邏輯既推動了現(xiàn)代世界和當代中國的發(fā)展，又是造成眾多現(xiàn)代性問題乃至人類整體困境的源頭。但自由主義者主張，資本邏輯的主要結果是正面的，其消極影響可以克服。馬克思主義者正確地強調，負向效應是資本邏輯的必然后果，在資本自身的范圍內不可能被克服。

第五，資本邏輯的應對。(1)處理資本邏輯的思路。自由主義者主張運用和發(fā)展資本邏輯，保守主義者注重限制資本邏輯、回歸傳統(tǒng)，社會主義者強調超越資本邏輯。馬爾庫塞、弗洛姆、詹姆遜、鮑德里亞等西方馬克思主義者或后馬克思主義者側重從審美、精神、文化、符號維度乃至觀念論的范式批判資本邏輯，利奧塔、德里達等后現(xiàn)代主義者試圖以解構的方式顛覆資本邏輯，馬克思主義者則注重對資本邏輯的實踐超越。(2)當代中國資本邏輯的處理。學者們均強調辯證和歷史的原則，但具體觀點有所差別。賀來、白剛強調瓦解資本邏輯(22)參見白剛：《瓦解資本的邏輯——馬克思辯證法的批判本質》，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年。，魯品越重視導控資本邏輯(23)參見魯品越：《社會主義對資本力量：駕馭與導控》，重慶出版社，2008年。，葉險明提出駕馭資本邏輯(24)葉險明：《駕馭“資本邏輯”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初論》，《天津社會科學》，2014年第3期。，陳學明等認為應將對資本的利用和超越有機結合起來(25)陳學明：《資本邏輯與生態(tài)危機》，《中國社會科學》，2012年第11期。。

上述研究取得了豐富成果，為本研究奠定了良好基礎，是我們繼續(xù)探索的出發(fā)點。但客觀來說，我們認為，已有的研究仍然存在若干需要繼續(xù)推進之處：其一，相對于以資本邏輯為視野對現(xiàn)代性等現(xiàn)實問題的研究，對資本邏輯本身特別是資本邏輯基礎理論問題的哲學研究仍然不夠充分；其二，在資本邏輯基礎理論范圍內，較之于資本邏輯的涵義、效應和應對等方面，對資本邏輯的結構、運行和規(guī)定等重要問題的研究有待加強；其三，在資本邏輯結構范圍內，關于資本運動過程和邏輯形態(tài)的研究相對充分，對資本邏輯結構的問題意識仍待強化，對資本邏輯層次、類型及其關系的分析亟須深化，對資本邏輯系統(tǒng)結構的當代嬗變的研究尤須加強；其四，對資本邏輯結構之于現(xiàn)代人類和中華民族的現(xiàn)實實踐，尤其是駕馭和超越資本邏輯的啟迪的研究尚待展開。

三、研究的思路與原則

明確了研究的問題及其必要性并不意味著研究者自然而然地擁有了研究的資格。解釋學告誡我們，研究者在研究之前必須先行澄明自身?！拔覀儜摽疾煺诳疾焓澜绲奈覀冏约?，也就是說把我們包含在我們對世界的認識中”(26)埃德加·莫蘭：《復雜思想：自覺的科學》，陳一壯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155頁。。思路、原則和方法等是學術研究重要的前提性問題，不先行澄明這些問題，我們的研究就可能留下較大的局限性，至少不能將局限性降低至本可以達到的程度，不能趨向相對完美。

研究的思路和原則對學術研究起著引導與規(guī)約作用。合理的研究思路和原則是研究取得成功的保障。為盡可能科學地研究資本邏輯的結構，需著力遵循如下思路與原則：立足馬克思主義基本理論特別是馬克思資本邏輯批判思想，在基礎理論與現(xiàn)實問題的相互激活與合理張力中探究資本邏輯的系統(tǒng)結構。檢視前人關于資本邏輯結構研究的得失，依次考察資本邏輯的涵義、層次及其關系、類型，形成對于資本邏輯結構的總體把握，繼而以之為基礎從一般和特殊雙重視角探討資本邏輯結構在當代的主要變化，進而提煉資本邏輯結構研究之于當代人類認識和應對資本邏輯的啟示，最后落腳于分析當代中國駕馭和超越資本邏輯的核心理念。不僅著力探討資本邏輯的基本結構，而且著力突出資本邏輯結構的當代性。

具體而言，一是既要從人、社會歷史和自然的存在與發(fā)展的高度出發(fā)研究資本邏輯，又要從資本邏輯的視角切入思考人、社會歷史和自然的存在與發(fā)展。一言以蔽之，要使對資本邏輯的哲學研究有助于實現(xiàn)和提升人、社會歷史和自然的良好存在與發(fā)展，這是本研究的目標原則和價值原則。活動的目標和價值往往也是活動的原則。在筆者看來，不以此為目標，至少是深層目標之一，進行學術研究，是欠缺靈魂的。這一目標或原則將貫穿我們研究的始終，內在地引領并體現(xiàn)于研究的全部具體內容。無論是一般結構還是當代嬗變，都需要始終注意考察它們同人的存在(發(fā)展即人的存在的優(yōu)化)的關聯(lián)，分析這種結構及其嬗變對人之生存的效應，并從良性生存視角出發(fā)審視進而評價和應對資本邏輯的結構與變化。

二是以現(xiàn)實問題激活經典理論、以經典理論觀照現(xiàn)實問題的理論與現(xiàn)實雙向互動的原則。一方面，圍繞資本邏輯特別是其規(guī)定性與超越，以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尤其是唯物史觀和資本理論為指導，充分參考和吸收哲學、科學、宗教、文學藝術以至日常關于資本邏輯的各種已有認識成果，特別是關于資本邏輯的重要哲學思想，夯實理論基礎、拓展研究視野、提升思想層次，深入發(fā)掘馬克思資本邏輯批判思想，求解資本邏輯問題；另一方面，立足人和社會歷史的現(xiàn)實尤其是資本邏輯的現(xiàn)實，從現(xiàn)實問題激活和闡釋馬克思資本邏輯思想，形成對資本邏輯系統(tǒng)的哲學理解，為人們在現(xiàn)實中科學地駕馭和超越資本邏輯提供理論指引，進而聚焦當代中國駕馭和超越資本邏輯之道，同時批判性地反思前人關于資本邏輯的哲學思考，豐富馬克思主義和人類哲學的思想寶庫。簡言之，力圖做到兼具現(xiàn)實和理論意義。

三是既入乎其內又出乎其外。傳統(tǒng)的科學研究秉持“對象與知覺/認識它的主體之間的絕對分離的原則”(27)埃德加·莫蘭：《復雜思想：自覺的科學》，陳一壯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267頁，第145頁。。然而，即便在自然科學中，研究對象也時常受到研究主體的影響。在哲學社會科學中，更是如此。作為當代人類一員的研究者總是實際地處于資本邏輯的世界之中，同資本邏輯相互作用，對資本邏輯產生某種影響。研究主體需要研究包括自身在內的研究對象，這令研究必然面對一個無可回避的難題：既不能不深入對象，因為不深入就不能獲得深刻的認識，也不能完全陷于對象，因為深陷其中也難以獲得科學的認識?！安蛔R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蘇軾《題西林壁》)，十分形象地點出了這一問題。解決這一難題的基本原則是，既入乎其內又出乎其外，在這兩方面的良性互動與合理張力中展開研究。在對資本邏輯的研究過程中，需注意既作為受資本支配的一分子，深入資本邏輯之中研究這種邏輯，又要時刻警惕和超越自身作為資本統(tǒng)治對象所可能造成的束縛。

四是以哲學的方式透視資本邏輯。每個學科都擁有自己獨特的問題與方式，哲學也不例外。冠以哲學研究之名而行非哲學研究之實或無法真正以哲學方式研究的情況并不鮮見。我們的研究必須真實而不能虛假地以哲學的方式省思資本邏輯，更不能以反哲學的方式研究。關于資本邏輯的哲學研究，不能囿于資本邏輯細枝末節(jié)的問題，而應研究具有普遍性、前提性、基礎性、總體性和根本性的問題；必須將資本邏輯同人、世界及其存在密切關聯(lián)起來，作為一個有機總體，并提高至適當?shù)钠毡樾詫哟渭右匝芯?，根本性地破解之，挖掘其內含的深刻意蘊。另一個重要方面是，在人與資本邏輯的關系或循環(huán)中考察資本邏輯。對資本邏輯的研究有一個顯著的特點：研究者本身總是受到資本邏輯一定程度的型塑乃至宰制。從而，研究總是受研究對象影響，并且永遠無法完全擺脫這種狀態(tài)。這決定了不可能把資本邏輯作為完全獨立、純粹客觀、同研究者無關的外在對象加以研究，而必須把研究放在研究者同資本邏輯的關系的視野與框架下展開?！坝^察者—認識者應該被整合在他的觀察中和他的認識中”(28)埃德加·莫蘭：《復雜思想：自覺的科學》，陳一壯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267頁，第145頁。。唯有如此，才能揭示始終同我們相互作用著的資本邏輯。由此，問題的關鍵就變成正確地進入人與資本邏輯的關系或循環(huán)之中，如海德格爾所言解釋學循環(huán)需以正確方式切入。

五是研究資本邏輯鮮活的現(xiàn)實和歷史。只有直面鮮活的事物，才有希望生成鮮活的思想。馬克思當年曾經批評青年黑格爾派的“哲學家們”：“德國人習慣于用‘歷史’和‘歷史的’這些字眼隨心所欲地想象，但就是不涉及現(xiàn)實?！?29)《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中央編譯局編譯，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58頁。然而，在以改變世界為己任的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中，這種現(xiàn)象也大量存在，現(xiàn)實和現(xiàn)實史常常主動或被動地置換為觀念和觀念史。必須明確，我們所要研究的資本邏輯是一種鮮活的事物，具有鮮活的現(xiàn)實與歷史、作用與影響，并包含在社會發(fā)展鮮活的現(xiàn)實與歷史之中。對資本邏輯的哲學研究要有意義，就必須從實際出發(fā)，致力于研究資本邏輯鮮活的現(xiàn)實與歷史、有實際意義的內容，而不能研究沒有實際內容的東西，不能只是從文本到文本，不能變成干癟的文字腳手架甚至文字游戲。

四、研究的方法

科學的研究方法之于學術研究的重要意義早已為人們所公認。對資本邏輯的哲學透視，當然必須采用恰適的方法，以收獲嶄新、更多和更有價值的甜美果實。根據(jù)前人研究的狀況特別是其局限，為將研究繼續(xù)推向前進，除一般性科學研究方法外，我們將以馬克思唯物辯證法作為總的研究方法。實質而言，資本的邏輯就是資本的辯證運動過程?；蛘哒f，資本的辯證運動過程就展示了資本的辯證邏輯。在這個意義上，資本的邏輯學和資本的辯證法是“同一個東西”，資本邏輯學亦即資本辯證法。馬克思辯證法是對黑格爾辯證法的批判性繼承或者說繼承性批判。黑格爾描繪了(絕對)精神的整個辯證運動過程。通過借助和改造黑格爾的辯證方法，馬克思深刻地揭示了資本辯證運動的邏輯。因此，唯物辯證法構成本研究須先行運用的方法，同時也是最根本的方法。不過，需要高度注意的是，不能將辯證法理解為可以到處無條件套用的“形式方法”(30)參見吳曉明：《辯證法的本體論基礎：黑格爾與馬克思》，《哲學研究》，2018年第10期。，而丟棄其“實事求是”或唯物主義的內核。

在唯物辯證法中有兩個向度最為重要，也最值得注意。一個向度是否定性以及由其生成的批判性和革命性。在黑格爾和馬克思看來，否定性是事物自我運動的根本或靈魂。事物必然性的運動邏輯是由否定性推動的。這是辯證法最重要的向度。正是在否定性的推動下，資本才發(fā)展出具有規(guī)律性的運動。因而，我們力圖遵循馬克思的思路，闡釋資本在現(xiàn)實歷史中自我否定的過程以及當中蘊含的必然性。另一個向度是矛盾性與矛盾分析法。黑格爾和馬克思認為，正是由于內在的系統(tǒng)性矛盾，事物走向辯證的自我否定。本研究嘗試從人與資本邏輯的矛盾角度剖析資本邏輯，探察這一矛盾的社會歷史效應；具體考察資本邏輯本身所內含的主要關系與矛盾，并以之敞開資本邏輯的規(guī)定性與化解之道。

還值得一提的是，黑格爾和馬克思的辯證法內在地蘊含著現(xiàn)象學的某些精神與原則。事實上，《精神現(xiàn)象學》這一書名就表明了黑格爾同現(xiàn)象學的某種聯(lián)系。在黑格爾那里，現(xiàn)象學方法主要表現(xiàn)為“透過現(xiàn)象看本質”?，F(xiàn)象展現(xiàn)和表征事物的本質。從現(xiàn)象入手，能夠幫助認識者把握事物內在的本質與運動規(guī)律，從而透徹地理解事物。馬克思也總是力圖從現(xiàn)象走向本質，通過現(xiàn)象發(fā)現(xiàn)本質。在他心目中，這正是科學的任務。“如果事物的表現(xiàn)形式和事物的本質會直接合而為一，一切科學就都成多余的了?！?31)《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中央編譯局編譯，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925頁。在馬克思看來，現(xiàn)象時常并不真實地表現(xiàn)本質，還可能是錯亂乃至顛倒的。這類現(xiàn)象即假象。眾多拜物教就是顛倒的假象。假象掩蓋了真實的聯(lián)系，使之隱而不顯?！熬蛢仍诼?lián)系在這種運動中的實現(xiàn)來說，這種內在聯(lián)系表現(xiàn)為一種神秘的規(guī)律。政治經濟學本身，這門致力于重新揭示隱蔽的聯(lián)系的科學，就是最好的證明。”(32)《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5卷，中央編譯局編譯，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376頁。馬克思在此所說的“揭示隱蔽的聯(lián)系”同現(xiàn)象學的“隱形者顯形”是相通的。海德格爾在《存在與時間》中說，“‘現(xiàn)象學’這個名稱表達出一條原理：這條原理可以表述為：‘面向事情本身！’”(33)馬丁·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陳嘉映、王慶節(jié)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33頁，第41頁?，F(xiàn)象學是“讓人從顯現(xiàn)的東西本身那里如它從其本身所顯現(xiàn)的那樣來看它”(34)馬丁·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陳嘉映、王慶節(jié)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33頁，第41頁。。在這個意義上，辯證法確鑿無疑地具有現(xiàn)象學的意蘊。近年來，一些學者提出并闡釋了“資本現(xiàn)象學”(35)參見白剛：《資本現(xiàn)象學———論歷史唯物主義的本質問題》，《哲學研究》，2010年第4期。，意在如馬克思般運用現(xiàn)象學方法透視資本及其本質。這富有啟示意義，值得資本邏輯研究予以借鑒。

在唯物辯證法這一總方法之下，本研究將尤其注意運用結構分析法、“普照的光”法、具體分析法等方法來透視資本邏輯的系統(tǒng)結構：一是結構分析法。這是馬克思主義的基本方法之一。對資本主義社會的總體結構加以解剖，這是馬克思給自己確定的重要理論任務。研究方法無疑必須針對研究對象的特質予以選擇才能具有針對性與有效性，實際地破解研究主題。對資本邏輯結構的透視，自然理當著重運用結構分析法。無法想象，一種對結構的研究不適用結構分析法。我們力圖在前人對資本邏輯形態(tài)的分析基礎上，將資本邏輯作為有機系統(tǒng)加以考察，把握資本邏輯諸形態(tài)、層次、類型間的相互聯(lián)系與相互作用，形成對資本邏輯結構的整體性理解，進而考察這一結構的當代變化。

二是“普照的光”法。在馬克思的文本中，“普照的光”就是事物中的決定性因素或力量。這種因素或力量在事物中占據(jù)主導，制約其它的因素和力量，在根本上決定事物的整體面貌和運行趨勢。因此，不僅應該作為研究的重點，而且必須成為理論透視的視角。馬克思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導言》中將資本比喻為資本主義社會的“普照的光”，指出不理解地租可以理解資本，但不理解資本就不能理解地租。因此，唯有深刻理解資本，才能真正把握資本主義社會。在更深的層次上，需要看到，唯有正確發(fā)現(xiàn)并深刻剖析資本邏輯系統(tǒng)結構中居于主導地位的核心邏輯，并以之把握其它從屬邏輯，對資本邏輯結構的認識才可能達至深刻。

三是具體分析法?！皬某橄笊仙骄唧w”，是馬克思的基本方法?！顿Y本論》之所以先行建構理論抽象，主要原因之一是為了揭示資本和資本增殖的本質與源泉，即價值與剩余價值。作為一種“理想類型”，理論的抽象有助于總體地、集中地把握事物。因此，馬克思強調，對資本主義社會的解剖，必須運用“抽象力”，“從個別上升至一般”。這正是科學抽象法。但人類的認識不能僅限于抽象層次，而必須同時進入具體或更為具體的層面，并把二者有機結合起來。這就要求“從抽象上升到具體”，即從理論抽象進入理論具體。事實上，這正是馬克思科學抽象法所內在要求的。既有科學的抽象，也有不科學的抽象。抽象同時意味著舍象。被舍去的“象”往往是具體的。不科學的抽象鄙視具體，將自身同具體割裂開來，以為這樣可以證明自己的“高貴”，而科學的抽象則始終堅持同具體相統(tǒng)一，形成良性的互動與循環(huán)。因此，應在前人關于資本邏輯的一般性理解的基礎上，深入資本邏輯系統(tǒng)內部，具體分析和呈現(xiàn)資本不同的運動邏輯及其各自規(guī)定，并依據(jù)不同邏輯的特點有針對性地探索應對原則。

值得一提的是，在著名科學哲學家埃德加·莫蘭與普利高津等人所提出的“復雜性思維”或“復雜性科學”中，有不少(并非全部)觀點是對唯物辯證法有益的強調、闡釋、發(fā)展或補充。例如，強調研究對象的復雜性乃至高度復雜性和認識結果的不完備性，注重偶然性、無序性、特殊性，對個體主義(還原主義)和整體主義的雙重否定，強調動態(tài)的、循環(huán)的解釋方式，以及研究對象和研究主體間的復雜關聯(lián)，等等。在當代，對資本邏輯的研究也應有意識地借助至少是借鑒復雜性思想方法。當然，這一思想本身也不是完美的，同樣需要“復雜”地看待和對待，進而繼續(xù)予以推進。但是，我們的思維高度首先必須至少達到“復雜性思維”的水準，才有希望超越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