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驥才
在一個城市里,買新書要去書店,找舊書要去舊書市場。新書是新出版的書;舊書卻包括過去出版的所有的書。許多書出版后不一定再版,想看想用,只有到舊書市場去找。對于一個愛書的人,舊書市場充滿著太多的樂趣,有很強的魅力。
記得年輕時,我最喜歡去的地方之一是天津勸業(yè)商場與天祥商場“結(jié)合部”——那地方是新華書店的舊書部。我喜歡不同時代出版的書帶著那些時代獨有的風(fēng)韻,驚嘆于各式各樣奇特的版本設(shè)計與制作的匠心。這些都是書的文化。很長一段時間里,我癡迷于“世界文學(xué)名著”,曾有過一個“藏書工程”,是要將世界名著的中譯本搜集齊全。譯本要挑選最好的。比如巴爾扎克的書多人譯過,最好的譯本是傅雷先生的。但傅雷沒譯過《驢皮記》,只能選穆木天的譯本。這些書只能到汪洋大海般的舊書中去尋尋覓覓。尋找是被誘惑,一旦找到即如喜從天降,這種感覺只有淘書才有。
世紀(jì)初,我去巴黎考察文化遺產(chǎn)保護。我住的地方是巴黎原汁原味的老區(qū)——拉丁區(qū),側(cè)臨塞納河,河的對面是古老又幽雅的巴黎圣母院。沿河的短墻邊擺放著幾十個舊書攤,每個書攤都堆滿花花綠綠的舊圖書,全都藏龍臥虎,夾金埋玉,十分誘人。這些舊書攤是巴黎著名的引以為榮的景觀之一。我很想從中找到一些法國古典作家的初版書,卻意外發(fā)現(xiàn)一些1900年彩色石印的《小巴黎人報》。這畫報上有當(dāng)時大量義和團運動時期的圖文信息。我欣喜異常,搜集了不少。沒想到二十年后,這些具有鮮明的那個時代西方人東方觀的畫報在我寫作長篇小說《單筒望遠(yuǎn)鏡》時派上了用場。
常書鴻上世紀(jì)四十年代在巴黎學(xué)習(xí)美術(shù)時,不就是在塞納河邊的舊書攤上看到伯希和出版的《敦煌石窟筆記》,便毅然放棄學(xué)業(yè),返回中國,只身到戈壁灘去保護敦煌?一次我去逛倫敦的古董市場,里面有舊書攤。在一個書攤上我居然發(fā)現(xiàn)一整套瑤族的《盤王圖》,共十八軸。此圖是湖南江華一帶瑤族祭祀其始祖盤王之圖。莊嚴(yán)富麗,沉雄大氣。然而,由于過去我們不知其文化價值,沒有珍視,自上世紀(jì)八十年代幾乎被歐洲學(xué)者與藏家搜羅一空,如今國內(nèi)已極難見到。沒想到在倫敦的舊書市場上撞見了。自然不能叫它再失去,即刻買回來,放到我學(xué)院的博物館中。
舊書市場和圖書館的意義有相同之處,它們都蘊藏著無法估量的令人敬畏的人類的精神財富。它們也有不同,圖書館保存和提供圖書,舊書市場則是盤活社會圖書資源的地方,它將這些資源直接而靈活地提供給需要它的人。
舊書市場的價值不可替代。換一個角度看,一個擁有一些生氣勃勃的舊書市場的城市,必定是個“書香社會”。
不要羨慕人家怎么愛讀書,先要看看人家怎么對待書。一個缺少舊書市場的城市,必定會缺少著一種深層的韻致吧。
(張秋偉摘自《今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