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廣林 歐陽詢
(懷化學院,湖南 懷化 418000)
九一八事變之后,中華民族復興開始由一個概念變成一種社會思潮。1933年,劉炳藜在《民族復興的意義》一文中說道:“現(xiàn)在國人常喊著一種極普通的口號:民族復興?!盵1]但及至1937年,有人卻發(fā)出了這樣的感嘆:“民族復興的口號,已經(jīng)成為口頭上的濫調(diào)了,由這問題所聚積的理論和從各方面得到的種種教訓,是太多太多。”[2]這無疑表明,中華民族復興彼時已經(jīng)成為了一個含混概念。在厘清中華民族復興的多層涵義之前,實有必要對這一概念進行追本溯源。有學者提出,孫中山第一次直接使用了“民族復興”一詞[3],他在1924年的《民族主義》講演中說道:“強盛的國家和有力量的民族,已雄占全球,無論什么國家和什么民族的利益,都被他們壟斷。他們想永遠維持這種壟斷的地位,再不準弱小民族復興,所以天天鼓吹世界主義,謂民族主義的范圍太狹隘?!盵4]其實不然。筆者通過考證發(fā)現(xiàn),最早使用“民族復興”一詞的是胡愈之(筆名化魯),他在1922年發(fā)表的《回教民族復興的感想》中寫道:“回教民族(指印度、土耳其等國家——引者注)的復興,給予我們的是什么一種教訓呢?回教徒雖然處異民族壓迫之下,而他們卻并沒有降到奴隸的地位?!盵5]從這兩段引文可見,胡愈之和孫中山兩人提出的“民族復興”概念,都意指被壓迫民族的獨立和解放,以擺脫西方列強的侵略和壓迫。
九一八事變的爆發(fā),使得中華民族的危機變得空前嚴重,處于生死存亡的關頭。面對這種情勢,無論是國民政府,還是下層民眾,都高舉起民族復興的旗幟,以期齊心協(xié)力解決國難。就政府層面而言,蔣介石于1932年在廣州孫中山紀念會上作了《怎樣復興中華民族》的講演,大力倡導“復興民族于奴辱危亡之際”;就社會層面而言,下層民眾也紛紛認識到,中華民族的唯一出路,只有努力于復興運動。有了這一認識,國人必將復興運動指向中華民族的獨立自由。比如,郭子杰在《民族復興與文化建設》一文中說道:“所謂民族復興者,乃中途衰落之民族,由帝國主義者鐵蹄壓迫之下,解放出來,獲取獨立與自由?!盵6]又如,寒光在《民族主義與民族復興》一文中指出:“當此民族生死存亡關頭,只有奮其最后之決心與努力來實行總理的民族主義,竭力振作國民的民族精神,激發(fā)國民的民族情緒,強烈國民的民族意識,才能進而發(fā)動保障民族生存的民族戰(zhàn)爭,求中國民族之真正復興——自由平等。”[7]由上觀之,在20世紀30年代,中華民族復興的第一種涵義,是指中華民族的獨立、自由、平等。
然而,西方帝國主義國家對中國的侵略、壓迫、剝削,并不是孤立的,而是與中國國內(nèi)的反動勢力勾結在一起。在政治上,“軍閥是帝國主義統(tǒng)治中國民族的工具”;在經(jīng)濟上,“買辦是帝國主義剝削中國民族的工具”[8]。這樣一來,要抗擊西方帝國主義者,就必須同時消滅封建軍閥。當然,中國共產(chǎn)黨從成立那一天開始,就正式確立了反帝反封建的綱領;至于國民黨,則要等到1924年改組之時,才真正地制定反帝反封建的政策,隨后又組建國民革命軍誓師北伐。平心而論,北伐戰(zhàn)爭雖然取得了初步勝利,如收回漢口、九江租界,如鏟除吳佩孚、孫傳芳等舊軍閥勢力;但總的說來,它最后歸于失敗了,因為帝國主義的侵略此后更加變本加厲,同時新軍閥取舊軍閥而代之,割據(jù)稱雄、尾大不掉依然如故。是以,20世紀30年代的中國思想界出現(xiàn)了這樣一種主張,認為復興中華民族即是復興中國的國民革命(亦稱民族革命)。例如,蔣堅忍說道:“我認為要復興中華民族,必先復興中國革命!”[9]又如,國民黨黨員張炳鈞強調(diào)道:“我們認為中國民族的復興問題,便是中國的民族革命問題。……問題(指民族復興問題——引者注)的發(fā)生,是因為民族的亡危,欲求民族的獨立生存發(fā)展,惟一正確的康莊大道,是走向民族革命之路?!盵8]由此可見,中華民族復興的第二種涵義,是指徹底完成反帝反封建的國民革命的任務。
進而言之,1924—1927年的國民革命,是在孫中山三民主義理論的指導下、國共兩黨通力合作的推動下開展的。是故,在20世紀30年代,國人要想成功完成具有反帝反封建性質的國民革命,亦即實現(xiàn)中華民族的復興,那么就必須繼續(xù)高舉孫中山的三民主義旗幟。須要指出的是,盡管國共兩黨或國民黨內(nèi)的不同派系,都聲明自己是孫中山的追隨者,都強調(diào)自己奉行了真正的三民主義;但實質上,他們對于孫中山的三民主義有著不同解釋,甚至截然相反。比如,蔣介石、陳立夫等人為了鼓吹專制獨裁政治,同時為了反對馬克思主義,對于孫中山的三民主義作了儒家化解釋,把神秘的“誠”說成是革命的原動力,把“民生史觀”視作三民主義的哲學基礎,把“以軍政時期為本,而同時加緊訓政時期的工作”[10]作為三民主義的實行程序。對此,毛澤東在《反投降提綱》一文中指出,中國共產(chǎn)黨應當實行“用真三民主義對抗假三民主義,爭取中間性的三民主義”[11]的政策。在中國共產(chǎn)黨人看來,真三民主義有著基本的革命精神:它要求推翻帝國主義對中國的統(tǒng)治,實現(xiàn)民族獨立解放;要求推翻封建專制制度,實行民主政治;要求節(jié)制資本和平均地權,保障民生幸福。從這個意義上說,“三民主義當作綱領與馬列主義在民族民主革命中的綱領(共產(chǎn)黨的最低限度綱領)在其主要的基本的口號與要求上沒有沖突,而是一般的一致。”[12]簡言之,中華民族復興的第三種涵義,是指建立三民主義的新國家,但國民黨右派故意歪曲孫中山的三民主義,故引起了中國共產(chǎn)黨的警惕和批判。
中華民族復興的第四種涵義,與孫中山的民族主義密切相關。孫中山曾指出,民族主義是以民族間的自由平等為宗旨,它包括二個方面:一方面,應以漢族為中心,團結國內(nèi)各民族,積極地為民族的生存權而奮斗,使中華民族得到獨立、自由、平等的地位,并使中國境內(nèi)的五族一律平等;另一方面,中華民族應發(fā)揚濟弱扶傾的精神,扶助其他被壓迫民族或弱小民族,使其都達到國際地位平等。當然,中華民族對其他被壓迫民族的扶助,須建立在實現(xiàn)自身獨立和解放的基礎之上。受孫中山民族主義思想的影響,國民黨元老胡漢民在《民族主義的民族復興運動》(1936年)一文中,尖銳地批判了法國革命之后一個半世紀以來的民族復興運動,因為法國、德國等西方國家在經(jīng)歷血戰(zhàn)獲取獨立自由之后,便毀滅了民族主義的道德理想,而改易為狹隘的國家主義觀念,使用殘酷的手段侵凌弱小民族。鑒于此,胡漢民指出:“我們的民族復興運動,便是要本此要義(指民族主義的自由、平等、博愛精神——引者注),摧破世界民族中之不人道者,要摧破某一民族之蔑視其他民族之權利,希望,和幸福者。我們要作到中國民族之解放,確立三民主義的民族主義之壁壘,統(tǒng)一世界,消滅一切不人道的帝國主義,這才是我們的民族復興運動的最終任務。”[13]與此相似,俞之華亦特別強調(diào)道:“我們審時度勢,深知中華民族唯一的出路,只有努力于復興運動。復興運動的意義,不僅在乎爭取自己固有的地位,猶有打定世界革命基礎之深意寓于內(nèi)。”[14]要之,中華民族復興的第四種涵義,是指中華民族發(fā)揚濟弱扶傾的精神去實現(xiàn)大同世界。
眾所周知,古代中國有著悠久的光榮歷史,在經(jīng)濟、政治、文化等諸方面都一直處于世界先進地位,只不過是進入清代之后才開始漸趨衰落。因之,20世紀30年代的中國思想界,在大力倡導中華民族復興時,往往會訴諸國人對光榮歷史的追憶,喚起國人的自豪感和自信心。例如,廬于道嘗言:“我們的志愿,我們的事業(yè),是復興整個民族,恢復光榮的歷史,以顯示我民族是人類優(yōu)秀分子之一,與世界各民族相頡頏。”[15]平心而論,古代中國的歷史榮光在漢、隋、唐、宋、明等五個時期達至了頂點,并且這五個時期的歷史榮光都源自異族壓迫所激起的中華民族復興運動。所以,20世紀30年代的許多思想家認為,民國時期的這次中華民族復興運動將為中國帶來更偉大的榮光。當然,中國要想迎來更偉大的榮光,決不能再像漢、隋、唐、宋、明一樣,仍建立閉關自守的農(nóng)業(yè)文明,而必須順應世界歷史的發(fā)展趨勢,促進中華民族的新生或再生。誠如劉炳藜所言:“中國民族的復興自有特殊的意義。這復興是重生,也是再生。正如十四世紀發(fā)源于意大利的文藝復興一樣,它結束了中世紀宗教主義權威的殘骸,勃興了近代個人主義的自由的坦途?!盵1]一言以蔽之,中華民族復興的第五種涵義,意指中華民族擺脫衰落狀態(tài)、恢復歷史榮光。
綜上可知,在20世紀30年代,中華民族復興這一概念具有五種基本涵義:實現(xiàn)中華民族的獨立解放;徹底完成國民革命的任務;建立三民主義的新國家;實現(xiàn)大同世界;恢復中華民族的歷史榮光。很明顯,中華民族復興的五種基本涵義,主要集中在政治領域,正如有的學者指出:“‘民族復興’這一光輝的旗幟,無疑義的是整個中國人民最迫切的政治要求的產(chǎn)物。”[16]于是,在20世紀30年代的中華民族復興思潮中,勢必隱藏了各種明爭暗斗,既有國民黨、共產(chǎn)黨、民間精英三派之間的較量,也有國民黨不同派系之間的爭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