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成
每一條路都是光陰的暗河
岸邊的樹木和頑石長著祖先的形貌
樹枝就像他們粗糲的手掌
總是不斷地叩問蒼穹,每一條暗河都是
大自然暴動時留下的傷痕,在深夜里
水面時常漂來生命的花朵和語言的化石
還有一聲聲游子的嘆息
今天我走過石門坊懸崖上的木棧橋
看一眼衣于帝的“晚照”
夕陽的余暉瞬間就刻在心里了
它從此將隨風壁立千年
在明月松間照,隨清泉石上流
我攀上八歧山九百九十九級石階
俯瞰千塊太湖石匯成的北方石林
在無數(shù)個重疊的腳印下面
探尋大海的前世,它曾波濤洶涌
粉碎過一座火山的萬丈豪情與夢想
一個開拓者孤寂與悲喜的靈魂
總要在風雨里龍盤虎踞,逶迤蛇行
迂回,永遠是水的智慧
沉默,必將是山的宿命
在這條光陰狹長的暗河里
前進與后退遙相呼應
光明與黑暗如影隨形
山風呼嘯,反復扣動四季的門環(huán)
耳畔又傳來一個嬰兒的哭聲
日暮鄉(xiāng)關,那些匆匆趕路的人
總要把自己送到
一個可以托付今夜的家鄉(xiāng)
一家裝滿心靈燈火的驛站
我曾經(jīng)聽到過無數(shù)失敗者的消息
那些選擇了遠方的人
為何中途卻深陷泥沼
那是因為他們的腳輕視了大地
他們忽略了
每一條路都是光陰的暗河
在常青,點燃一支煙
山河從此模糊,火車從時間的隧道穿過
忽聽黃河岸邊有人唱:
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秋天把樹葉聚在一起,掏出彼此心里話
千萬個雨點從水洼里鳴叫著飛向天空
又從樹梢鳴叫著撲向泥土
收獲的季節(jié)
三角楓在山坡上招手,秋蟲的歌聲撥開草叢
對著開山的影子,無論怎樣我都說不出
比眼淚背后更真實的事物
比如,秋天之后的秋天
在常青營地,一堆攏起的木柴
不知將為誰點燃圣火
一堆灰燼可以作證
有人將成為領跑時代的火炬手
請相信,愛比恨更久遠
在常青營地,一株株移動的樹木
有的枝繁葉茂,有的已經(jīng)枯干
一些沾著汗?jié)n的石頭,從遠方來
在白色的生命線上不斷蠕動
那是大地散落的骨頭,依然殘留著母親的體溫
星光微弱,溫暖著秋風的葉片
一位白衣人手握詩卷,在開山的林中穿行
綠色的燈光從峽谷漫出來,流向無邊的黑夜
黑夜比白天更真實
在開山,我始終沒有找到一條通往山頂?shù)穆?/p>
仰望西方,那里沒有月亮,卻金光閃閃
狂歡止于今夜,我們從此分別
去往遠方,做一棵被移植的樹
那是一個春日,我小時候淌鼻涕的弟弟
終于在城市立足
他用水龍頭和手指縫牙縫里省下的首付
購得一處二手房,那套房子隱身的小區(qū)
在一座大城市的歷史最深處
客廳陰暗,狹窄,陽臺飛不進半米陽光
只有蚊蟲頻頻光顧
一如城市中的空巢老人,遠離馬路
卻離不開喧囂和窘迫,甚至饑饉
那是一個夏日的午夜
我小時候臉上手上腳上得過凍瘡的弟弟
駕駛一輛新買的電動三輪車
身披一件沾滿油垢的工作服
被馬路散出的熱風吹動
就像江湖俠客的大氅,威風凜凜
他拉我從市政府的門前飛速奔過
三輪車發(fā)出飛機一樣巨大的轟鳴
一路上我們隔著密不透風的噪音進行應答
他的聲音宏亮,儼然已是城市的主人
在車水馬龍的大街上回蕩
第一次為鄉(xiāng)下身居要職的大哥做司機
他的話音比路邊啤酒攤上的醉漢
還要自豪、樂觀、向上
冬天,我小時候得過肺炎的弟弟
用電動三輪車把患慢性支氣管炎的父親
從鄉(xiāng)下運往城市的三甲醫(yī)院
他要在那里給父親打針吃藥
享受城里人的醫(yī)保政策和供暖設施
甚至從新應聘的小飯店廚房
袖走一只海參和兩個大蝦
為骨瘦如柴的父親增補營養(yǎng)
他已經(jīng)四十多歲了,我的弟弟
還是那么虔誠地愛著鄉(xiāng)下的祖屋
他說等到六十歲就回祖屋度過晚年
那時候他的兒子已經(jīng)成家
他將了無牽掛
會把祖屋修繕得同父親結婚時一模一樣
而那個冬天,我卻在另一個城市
用一輛美國進口的福特牌汽車
拉著幾個貌似無關緊要的人
游山玩水,飲酒品茶,說天下大事
人一生下來,用擁有了兩條腿
一條用來出門,一條用來回家
人一生下來,就擁有了兩條路
一條去往醫(yī)院,一條奔向天堂
我又參加了一個葬禮
大爺走了,二爺走了,五爺也走了
剩下他們兩個蹩腳的兄弟
父親和三叔歪斜著嘴巴,喘著粗氣
還在黃土崖下推著獨輪車
往家搬運過冬的糧食
大爺走的時候春暖花開
二爺走的時候夏雨傾盆
五爺走的時候秋陽高照
他們的不孝子孫——我的堂哥們
湊齊了“大洋”萬元
去“復興店”為每人購到白馬一匹
并立下陰司的文書
不許強神惡鬼半路爭奪
大爺二爺和五爺都騎著白馬
急匆匆去了同一個方向
臨行前誰也沒有舍得留下一句話
說那兩間坍塌的土房子留給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