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曉鳴

夜半歸人

今天仍然是陰冷，人們一如既往在灰蒙蒙的云層下縮緊身子。夜里，昏暗的天空又飄起了紛紛細(xì)雨，濕淋淋地讓華燈裝飾的城市非常頹唐。我擁衾坐在客廳看電視，有好幾次忍不住扭頭望窗外的夜空，總感覺寒冷借助黑暗將這座亞熱帶城市故意嘲弄，讓它一夜比一夜難捱難熬，企圖洞悉人類的諸多軟弱。

一場宮廷計謀正在我的熒屏上悄然實施，環(huán)環(huán)相扣天衣無縫，為人心叵測做足詮釋。我喜歡這種帶有歷史感的連續(xù)劇，但不知這些是否演繹真實的歷史，或者僅僅是借歷史之名獨斷臆想。這時，樓梯間響起聲音，我忙摁下遙控器的靜音鍵凝神側(cè)耳，原來是一男一女邊上樓邊吵嘴。彼此的聲音都很大，隱約為不能達(dá)成一致的旅游線路而爭吵，尖厲的聲音我行我素，完全不顧及他人深宵里的睡眠。

這些冷風(fēng)夾雨的日子，寒流一個接一個自北向南襲擊這座海島。在冷得閉門不出的夜晚，我一邊埋怨自己毫無節(jié)制地熬夜追清宮劇，一邊找理由讓自己樂此不彼。剛看完《康熙王朝》，便又將《雍正王朝》看得煞有介事，入戲頗深，仿佛這個遠(yuǎn)去的王朝與自己有莫大的關(guān)系。這時我的手機響了，是我的一個正在上海讀博士的朋友。這位老兄自恃與我頗有交情，每次心血來潮給我打電話，從不在乎時間和地點。他在電話那頭揚揚自得，夸贊上海室內(nèi)暖氣的功用，單衣坐在書桌前全身都暖得血脈通暢，由衷慶幸自己躲過了海南的寒凝徹骨?？陀^地說，他是個傲慢的人，他一路走來運氣都不錯，先是憑著父親的過硬關(guān)系，碩士畢業(yè)便越過許多求職的博士生強勢進(jìn)入?？谀掣咝＝虝?后來為了完成搶占先機的人生設(shè)計，父子再一番運作，使他遠(yuǎn)赴上海讀博士。他的躊躇滿志顯然不是個案，借助外力的推波助瀾，太多人生從而一帆風(fēng)順。

放下手機，我扭頭看了一下掛鐘，剛好是午夜十二點。在這樣酷寒的夜晚，窗外的雨絲仍然沒有停歇，我能想象，它們隨風(fēng)在黑暗里撲過來、撲過去，在落地入土之際游戲人間。我潛意識里似乎在等待什么，即便寒夜讓人心緒難定，我知道自己正在等待什么。

電視屏幕里雍正皇帝龍顏大怒，決意立斬科舉舞弊的主考官，卻讓其當(dāng)宰相的哥哥率文武百官前往觀看。這位皇帝為殺雞儆猴卻不顧人道！盡管帝王將相演繹的歷史離我的生活遙不可及，我正要拍腿大罵，門外樓梯間忽然響起腳步聲，咚、咚、咚，一下又一下，疲憊而空洞，仿佛飄忽在整棟樓的睡夢之外。接著是隔壁門響的聲音，開門，關(guān)門，最后的關(guān)門聲總是特別響亮，夾雜著一種與剛過去的一天的決絕。這個每次都將午夜撕裂的聲音，已經(jīng)一連響了好幾個月。

隔壁住著一對模樣生澀的年輕夫妻，半年前才從四川來海口。夫妻倆平日衣著樸素，畏畏縮縮，抬頭不見低頭見。房子原是男方姑媽的，這個濃妝艷抹不服老的姑媽，買了新房，便遂了血緣關(guān)系借房讓他倆居住。妻子套著圍裙在附近一家超市上班，丈夫更辛苦，風(fēng)里雨里開電單車?yán)蛼赍X。最初在樓梯間碰見這兩張陌生的面孔，我都遵從城市的生存規(guī)則視若無人，漠然而過。不久前我去附近的超市買生活用品，見了當(dāng)導(dǎo)購員的女鄰居，出于禮貌多聊了幾句，才對隔壁芳鄰有所了解。

兩天前的中午，快遞員將我網(wǎng)購的一本阿根廷作家科塔薩爾的短篇小說集送來，我在保安室便急不可待地拆開一睹為快。當(dāng)我步態(tài)輕盈地拿著書本上樓，碰到了神情拘束的女鄰居咚咚咚下來，我對她點點頭，算是打招呼。正準(zhǔn)備彼此擦肩而過時，她卻將我叫住。“你喜歡看書，大概也能寫文章吧？”她眼睛盯著我手里的書問?！皩扅c小文字，我還是可以?！蔽野l(fā)覺我的回答讓她眼睛一亮，不禁好奇地反問，“你有事嗎？”一瞬間，她的目光有些慌亂，抿緊嘴唇猶豫了一會，支吾著說確實有事，但要和丈夫商量一下。

昨天我剛吃完晚飯，這對夫妻便唐突地敲門進(jìn)來，就像抄表員一樣不懂禮節(jié)性預(yù)約。剛在客廳里坐定，丈夫從口袋里掏出一張身份證復(fù)印件遞給我，上面是個中學(xué)生模樣的男孩。這個有點木訥的男人說這是他們的兒子，十二歲，正在四川老家的鄉(xiāng)鎮(zhèn)中學(xué)讀初中。他說完，抬頭看看我，似乎等待我的進(jìn)一步提問。我確實不知道他倆的來意，為了不冷場，也是出于主人的禮貌，我便問：“不是十六歲以上的孩子才能辦身份證嗎？”可能是話題轉(zhuǎn)移了，我看得出他倆的神情一下子如釋重負(fù)，大概他倆也尷尬一進(jìn)門就張口求援。妻子瞥了丈夫一眼，搶先說：“一個遠(yuǎn)房親戚告訴了身份證新規(guī)，辦身份證再不受年齡限制，不久前她特地回老家給兒子辦了?！闭f完，她卻沉默了，裝作很渴似的端起茶杯大口喝水。似乎丈夫心照不宣，馬上從衣袋里掏出兩包香煙放在茶幾上，才說：“兒子患了先天性心臟病，一直沒錢治療，我們才背井離鄉(xiāng)從四川農(nóng)村來?？趻赍X。城里的錢不好掙，但是孩子的病再不能耽誤了。想來想去，我們希望在微信平臺上眾籌點錢，想請您將他兒子的真實情況寫清楚貼出來。”說完，他又掏出一張醫(yī)院的診斷證明遞給我。

聽后我一怔，一墻之隔，想不到這對夫妻有這般無能為力的不幸。不難想象，他倆許多起早摸黑的勞碌都是為了兒子。這時我竟想起那位在上海的暖氣房里讀博士的朋友，他的年齡大概與我眼前這位父親相仿。從小父母鋪平道路，使他有機會接受中國式的良好教育，然后拿著高薪，養(yǎng)尊處優(yōu)，時時顯擺出與眾不同的人生。不錯，人的出身不可選擇，但如果一個人長期處于低谷，很多時候他的生活便變得不可選擇。

我收下這位父親帶來的兩份復(fù)印件，滿口答應(yīng)他們一定會好好寫。趁著他倆神情施展之際，為方便寫稿，我問起丈夫更具體的工作狀況。他遲疑了一會，眼睛盯著雙手握住的玻璃茶杯，說自己文化低，進(jìn)城之后工作難找，現(xiàn)在是白天給一住房小區(qū)打掃衛(wèi)生，夜里開電單車載客。

說罷，他的胳膊肘碰了碰妻子，夫妻倆同時站起來要告辭。我忙將茶幾上的兩包香煙塞到他的手里，他竟推辭不受。

“你幫忙，你辛苦，沒什么東西表達(dá)感謝，就兩包香煙。”他一邊擺手一邊說。

“平時我不抽煙，你的心意我領(lǐng)了?！?/p>

“不抽煙沒關(guān)系，你就留著慢慢抽吧?！?/p>

聽著這句相互矛盾的話，我差點笑出聲來，心想這個男人真是憨厚得可愛，言談舉止都一致。只是他嘴角那絲不易察覺的笑紋，是否在暗示未來可期，一切盡在不言中。

一個朋友去遠(yuǎn)方

這個從街道堵車開始的夜晚，沒有誰理睬誰的歸宿之處，燈光卻一如既往地照亮城市的面容。你的判決結(jié)果從手機里傳來，顯得特別不合時宜。我匆匆瞥了一眼，大概不會露出太多異樣的表情，其時我正和一群你也相熟的朋友聚宴。那是今年夏天的一個周末，忘了是誰牽頭，反正響應(yīng)者踴躍，誰都假裝將生活過得熱烈。玻璃杯碰出毫無新意的悶響，一聲又一聲咣當(dāng)，仿佛也被酒精麻醉了。

夜色在喧鬧聲中滑向深處，我不時望向窗外。這時沒有誰看出另一個人魂不守舍，窗外的路燈即便昏沉也恪盡職守。我猶豫了好一會，當(dāng)自己被一杯杯直抵肺腑的酒液灌得面孔漲紅，才決定向這些搖頭晃腦的共飲者透露你的刑期。我無法裝出輕松的口氣，盡管這年頭變故迭出，見多不怪，已不能一石激起千重浪。但是七年，兩千多個日日夜夜，我雖不能感同身受，但在我看來，心志高傲與戀財嗜賄，偏離了為官之道，也偏離了自己的良知和尊嚴(yán)，這種分裂人格實不該屬于你。這不是你該走的路，我若能有心思安慰自己，只能說這是你的命。你年紀(jì)輕輕就官運亨通，躊躇滿志之中你總喜歡擺出睥睨眾生的神情，裝作位高權(quán)重的樣子，你看似一切在握卻是拿捏不住做人的分寸。

席間有朋友輕微嘆息，目光渙散地?fù)u了搖頭;有朋友面無表情，一聲不吭地靜靜發(fā)呆;有朋友仍沖動地舉杯，豪氣干云。不知誰說了一句：就當(dāng)他去遠(yuǎn)方了吧，去周游世界了，七年后我們再邀他一起喝酒。多虧有人做出這樣的詮釋，眾人大大松了一口氣，才不出現(xiàn)歡宴中的敗興，頓時滿座神情振奮，又重現(xiàn)吆喝聲和碰杯聲，實在沒有人愿意辜負(fù)一個周末良宵。

大學(xué)時，你我同讀中文專業(yè)，你比我高一屆，有緣相聚在青春晃蕩夢想聯(lián)翩的日子。兩人都不知深淺做著文學(xué)夢，故你我志趣投合讓交往日深。那時你還會攝影，胸前挎著一部相機在圖書館門前逛來逛去，隨時準(zhǔn)備對擺出的青春姿勢摁下快門，賺取一些生活費。那時我很羨慕你，家窮，你尚能自救，我卻只能眼巴巴地等著父母在田地里扒出的血汗錢。后來，你有權(quán)有錢了，也為自己換了一張面孔，世事終究是今非昔比。

我家里的相冊有一張相片，是我和你的合影。相片里你瞇著眼睛偏頭看天空，一副心存高遠(yuǎn)憧憬未來的樣子;我的模樣卻很局促，雙手垂直緊貼腿側(cè)，面部表情僵硬。這張相片我一直珍藏，它見證了青春見證了一段純真情誼。你我同在海口工作頭幾年，也曾頻繁往來，我們曾多次在黃昏的街邊大排檔，邊喝啤酒邊沖動地調(diào)侃人情世事，高興得哈哈大笑，仿佛身邊的空氣也跟著陣陣顫動。幾乎每次都是夜深街靜，各自談到自己的渺小和掙扎，才相對無言，然后趁機而散。這樣的光景持續(xù)了好幾年，后來你的官運一路攀升，道不同發(fā)聲有異，你我?guī)缀醪辉偻鶃?。這是社會規(guī)律，沒有絲毫費解，在這份失落的情誼中我沒有沮喪。三年前的一天，我倆在街頭邂逅，你滿臉堆笑地緊握我的手，還熱情地拍拍我的肩頭，說自己現(xiàn)在管的事太多，工作實在太忙，很多老朋友都是久不聯(lián)絡(luò)了，請兄弟你諒解啊。我點點頭，面帶微笑。臨分手時你意猶未盡，說等你退休了，我們天天聚，想咋過就咋過。我又呵呵地點點頭，然后再握手，各自轉(zhuǎn)身而去。走出一小段路，我轉(zhuǎn)過身，街上全是陌生的人，已看不見你的身影。

又是好長時間不通音信之后，一天夜里你忽然打來電話，說你村里準(zhǔn)備出一本宣傳冊，族老要你寫序文，你欣然應(yīng)允，如今文已寫好想發(fā)給我看看。窗外夜色彌漫，月光靜靜地瀉在窗臺上，這是一個安詳?shù)囊雇?。按照慣例，寫序文者往往是全村最出息的人，我不想在你的文章上動筆頭，但是其中一句“祖德永垂，文才武略，今人更甚”有些刺眼，便對你提出異議，并且反復(fù)強調(diào)個人意見而已。又是一個深宵，你在電話那頭耐心地條分縷析：我村有五百多年的歷史，就出了一個舉人，后來當(dāng)了某縣教諭。你知道教諭嗎？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的縣教育局長。我現(xiàn)在是縣處級，總比他級別高吧？何況人類社會從來都不是滯步不前的，我總不能寫今不如昔吧?！愕倪@番話，只能讓我在電話這頭輔以“呵呵”之類的口語，不想再多嘴。當(dāng)時就想你不就是一個處級嗎，為什么活得讓我如此陌生！缺乏敬畏之心，有一天你會為自己的狂妄付出代價的。后來聽說你的這篇序文，雖文采斐然洋洋灑灑，卻因你身陷囹圄而被村里撤下。文無過，你的許多父老鄉(xiāng)親都唏噓惋惜。

冬天來了，寒風(fēng)也裹挾著細(xì)雨來了，濕漉漉的寒氣確實讓我的性格和情緒內(nèi)斂不少，能靜下心來想很多的人和事。這些時日，你是我想得最多的一個人。你有官有權(quán)的時候，我?guī)缀鯇⒛愕瑫r間一點一點擦去你的痕跡。如今我反而更多時候想起你，你清晰的面容和你夸張的手勢，與你交集的生活點滴，總是揮之不去。前天碰到你妻子了，她正在一家幼兒園門口接女兒。話題繞了繞自然談到你，她說你母親很艱辛，守寡拉大你姐弟倆，一路不知遭了多少白眼和欺負(fù)。你找的風(fēng)水先生掐算明年春天適宜給你母親重建墳場，你也有意將墓陵建得風(fēng)光氣派，讓逝去多年的母親享受尊榮，但是你進(jìn)去了，人算不如天算，墳場也建不成了。說完她抬手抹了一下眼角，轉(zhuǎn)頭裝作看一輛公共汽車搖搖晃晃駛過。

這時你的女兒滿臉稚氣地走了出來，扎著兩支小辮，在我面前露出怯生生的表情。她忽閃著疑惑的大眼睛，在母親的引導(dǎo)下甜甜地喊我“叔叔”。我撫了撫孩子的頭，頓時想到你如今的處境，立即有一種東西堵在心里，讓我?guī)缀跬覆贿^氣。我注視著她，想到她此后七年父愛缺失的成長，大人的過錯禍及無辜，這多少讓人嘆息。本想說“有什么需要我?guī)兔?，盡管說，你們現(xiàn)在是孤兒寡母”，但是這句話臨出口的時候，我咬咬嘴唇，就變成“有什么需要我?guī)兔?，盡管說”。

責(zé)任編輯? ?劉燕妮

特邀編輯?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