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煒
最近讀的一本書叫《忠實的劊子手》,這本書的切入點,是400年前一位名叫弗朗茨·施密特的劊子手的日記。從1573年弗朗茨19歲第一次上陣,到1618年退休為止,施密特始終保持著寫日記的習慣。45年的職業(yè)生涯里,他不厭其煩地記錄下自己如何處死囚犯的。根據(jù)他的統(tǒng)計,被他處死的有394人,另外有數(shù)百人被他實施了鞭刑、斷肢、割舌等等酷刑。歷史學家哈靈頓根據(jù)這份日記展開研究,寫成了這本書。
這本書講的首要問題是,為什么酷刑在人類歷史中存在了很長的時間?為什么人們會圍觀死刑,甚至把它視為娛樂?公開行刑,在現(xiàn)代社會公民看來不可思議,但在早期近代的歐洲城市中卻是日常景觀的一種。這本書的開頭描繪了這樣一個場景:“1617 年 11 月 13 日寒冷的清晨,天尚未破曉,人群已開始聚集。以法律與秩序聞名全歐的帝國自由城市紐倫堡將再一次公開處決犯人,來自各行各業(yè)的群眾爭先恐后想搶個好位置,等著行刑開始。小販擺好攤位,向群眾兜售香腸、酸菜和咸魚。行刑隊伍將一路從市政府走到城墻外的行刑臺,而沿路兩側(cè)已被這些大小攤販占據(jù)。除此之外,另有一些大人小孩在人群里東鉆西竄,兜售啤酒與葡萄酒?!?/p>
像不像一場公開演出?公開處決的用意有兩個:第一,殺雞儆猴,嚇阻圍觀群眾;第二,重申神威和世俗統(tǒng)治者的權(quán)威。這是一種古老的司法暴力手段,統(tǒng)治者通過對囚犯花樣百出的折磨,可以向尚處于蒙昧中的民眾們傳達司法的震懾力。
對于世俗政權(quán)來說,公開處決除了樹立威信外,還能展現(xiàn)出他們執(zhí)法有成,能為人民伸張正義,從而提升世俗領(lǐng)袖的民意支持度,擴大權(quán)力基礎。不過,別以為這是統(tǒng)治者的意志,其實民眾也樂于看到這樣的大型表演,不光是因為當時市民的娛樂文化生活乏善可陳,圍觀處刑也變成了一種殘酷的“娛樂”,還因為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人們一直生活在恐懼與焦慮中。
那時候人們生活的世界充滿險惡,可怕的天災、神秘的傳染病、各種暴力罪行,就存在于16世紀人們的日常生活中。危險無所不在,人們動不動就受到攻擊,所以在弗朗茨·施密特的年代,大家一心渴求安定與秩序。人們需要安全感,也需要復仇。那時整個社會篤信宗教,深信若讓罪犯逍遙法外,整個社會恐怕都會遭受洪災、饑荒、鼠疫等天譴。為避免災難臨頭,社會必須奉公守法,貫徹法律、打擊犯罪是符合上帝意愿的,因而也催生出許多維護法律與社會秩序的民眾活動,甚至左右若干司法判決。
如果你對那一段重口味的歷史感興趣,不妨看看這本《忠實的劊子手》。
到了16世紀晚期,世俗當權(quán)者著手改良傳統(tǒng)的肉刑,希望在重罰和仁慈之間謀求一個平衡,目的是排除民眾偏見和個人恩怨的干擾,強化依法治理,并鞏固在位者的權(quán)力和地位。技術(shù)精湛的劊子手成為執(zhí)政當局不可不倚重的重要角色,他可以幫助安撫臣民對于非法襲擊的恐懼感,為社會伸張正義,將自以為可以永遠高枕無憂、逍遙法外的危險罪犯繩之以法。劊子手代表社會,出面對罪犯行使儀式性的暴力,立刻可以發(fā)揮以下成效:第一,替受害者報仇;第二,終結(jié)危險惡徒造成的威脅;第三,殺雞儆猴;第四,先發(fā)制人,避免憤怒的民眾用私刑解決問題,冤冤相報,掀起更多的暴力。
在“恐怖劇場”中,劊子手是導演,目的是編排一出宗教救贖戲。戲里每一個可憐的罪人都要坦承罪行,誠心悔過,同時心甘情愿充當別人借鑒的例子。當然,劊子手本人也要充當演員,一名技術(shù)嫻熟、沉著可靠的劊子手是正義之劍的化身,他代表國家出面,以儀式化、程式化的方式,暴力對待罪犯。他必須體現(xiàn)出堅定和果敢,在暴力和救贖之間維持平衡,絕不能表現(xiàn)出無端的殘忍。弗朗茨·施密特真是一位有職業(yè)精神的劊子手,如果你對那一段重口味的歷史感興趣,不妨看看這本《忠實的劊子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