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劍

世家原指世代有祿位之家，是從政治著眼;后來泛化，亦可指稱以某種專業(yè)世代相承的家族?！拔覀冞@一門有一種做詩的家風?！瘪T友蘭在《三松堂自序》中自豪地說。馮友蘭的祖父馮玉文有《梅村詩稿》，伯父馮云異有《知非齋詩集》，父親馮臺異有《復(fù)齋詩集》，姑母馮士均有《梅花窗詩草》，馮氏自然可以被看作文學的世家。馮友蘭后來將祖父、姑母、父親的詩集匯編，于一九六四年油印出版，盡管他沒有給這種匯編總的命名，但從編刻形式和內(nèi)容看，其無疑屬于家集的一種，姑名之“唐河馮氏家集”可也。

這里的“家集”，是家人著述總集的意思，因為是總集，人數(shù)不能低于兩人，多則不限，它可以匯合或編選家族同代成員的作品，亦可匯合或編選家族二三代乃至數(shù)十代成員的作品。家集在目錄學上隸屬于集部，所收著述主要以詩文為主，因此，像“唐河馮氏家集”之于馮氏的意義一樣，家集首先可說是文學世家的象征。據(jù)徐雁平《清代家集敘錄》（以下簡稱《敘錄》）統(tǒng)計，見于著錄的歷代家集種數(shù)，唐前八種，唐五代八種，宋代二十九種，元代十七種，明代一百九十三種，而清代竟達到一千二百四十四種，已構(gòu)成一種文化現(xiàn)象，也成為新的學術(shù)生長點的文獻基礎(chǔ)。

互相比賽的序

河北獻縣劉修鑒自序《清芬叢抄》云：

間嘗與可園張參議（南皮張權(quán)）論及河朔文獻之傳不若江浙之盛，引以為憾?？蓤@曰：“北人多直質(zhì)自重，閉戶著書，不肯輕以示人，文自梓者絕少，風雅提倡亦不若江浙，以故日就湮沒。如君家先世著述俱堪不朽，雖經(jīng)各家采錄，第無專集之梓，可推而知矣。南人好事，往往互相標榜，文或可傳，即不自梓，其族與邑亦必為之梓之，以故傳之也多。”余聞斯語，不禁有動于中，竊念先世著述，其可聽其湮沒，而不整理以期公諸世耶？

劉修鑒乃晚清名宦劉書年之子，張權(quán)是更為著名的張之洞的長子，獻縣劉氏與南皮張氏本來累世姻親，但到了一九三八年劉修鑒作此序時，張氏依然貴顯，劉氏則湮沒無聞，因此劉修鑒不得不借重張權(quán)之口，推揚先世著述之不朽，而所論南北士風之差異，明顯帶有一種不服輸?shù)囊馕?。而浙江大儒俞樾，也為不少家集作過序，為了避免重復(fù)，他往往采用不同的修辭策略：

夫弟兄競爽，自古難之，郊祁、軾轍，世所艷稱。至于花萼之集，合為一編，同傳千古，則尤其難者也。稽之前代，有兄弟三人為一集者，如宋孔文仲、孔武仲、孔平仲《清江三孔集》是也;有兄弟四人為一集者，如宋柴望及其從弟隨亨、元亨、元彪《四隱集》是也;有兄弟五人為一集者，如宋竇常、竇年、竇群、竇庠、竇鞏《聯(lián)珠集》是也。乃今又得之于祥符周氏?！逑壬詴绱莶牛嬷勾?，亦可悲也。然詩文皆自能成家，不染近代浮靡之習，則此一集也，亦如精金美玉，其光氣固不可埋沒，竇氏《聯(lián)珠》，不得專美于前矣。（《五周先生集》序）

余惟世擅著述，若宋代之三劉家集，明代之長洲文氏五家詩，藝林皆以為美談。聽巖先生曾輯姚姓一家詩文至一百卷之多，則姚氏一門，人人有集，居可見矣。若女婿之集附婦翁之集以行，于古罕征。（《姚程三先生遺集》序）

河南祥符周沐潤、周源緒、周星譬、周星譽、周星詒五兄弟，人各有集，俞樾為之作序時，是采用歷時比較的方式，突顯五兄弟合集之罕見;而在序江蘇金山姚念曾及其子姚清華、其婿程秉格的合集時，他突出的則是“女婿之集附婦翁之集以行，于古罕征”。

據(jù)《敘錄》的統(tǒng)計分析，清代上千種家集的序言中，存在著大量類似的趣味“比賽”，他們比世代、比人數(shù)、比收錄范圍、比家聲，諸如此類，在比較與比賽中自然凸顯了所序家集的獨特價值。但是，如果僅僅將這種序之問的比賽理解為一種修辭策略，那無疑是沒有窺到其真正的用心所在。

“豈獨文采傳三世？”

潘光旦曾說祖宗對于中國人而言，其作用較西洋大，并說祖宗的力量，一在遺傳，二在教育（《明清兩代嘉興的望族》，商務(wù)印書館一九四七年版，115頁）。遺傳、教育不單指血液、身體、基因方面，還包括精神方面。家集的編刊，無疑是家學傳承的重要保障。道光十一年何天衢撰《議刻族中先輩遺詩書》，已強調(diào)此“物質(zhì)載體”的重要性：

惟日月如流，老成遷謝，死者既不可作，而生者又決不能百年，不及早圖之，將文獻無征，日甚一日，恐更難為力矣。況族譜久未修輯，小子后生每數(shù)典而忘其祖。斯集一刻，有詩者固開卷了然，而履歷之下，上而祖宗，旁而昆弟，凡有德行文章、勛名閥閱者，舉得以連類并書，略存梗概。

家族后人總在設(shè)法為先人揚名，使之不朽。雖然《左傳·襄公二十四年》有曰：“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不朽。”但從傳播學與接受史的角度說，“德”與“功”實要依賴于“言”始能為世所傳、所知從而獲得不朽，說到底，著述反而成為最穩(wěn)妥的不朽方式。對于書香門第，如果想要世代不朽，刊印諸如家集之類的文獻使其永存于天壤問，是當然可行之法。因此不論是序家集或者是編家集，其心眼實在“不朽”二字。這一點，在華夏中國，無論古今、無論南北、無論民族、無論男女，概莫能外?！稊洝肥珍洕M族家集十七種、土家族家集一種，又載有專收女性詩文的三十八種家集和兼收女性詩文的一百一十種家集，即為明證。

讓“先人”借家集而不朽，“使數(shù)百年以上祖宗之性情謦效，與數(shù)百年以下之子孫相接”（趙基：《吳江趙氏詩存后序》），這自然是“孝”的體現(xiàn)，是一種“守”與“待”。而另一種，則具有創(chuàng)新性質(zhì)，子弟自有建樹，以自己的著述接續(xù)先人的文字。按《孝經(jīng)》或司馬遷之說，這一做法也是“顯父母”，乃“孝之大者”。

一九八三年七月，馮友蘭女宗璞獲“鐘山文學獎”，并獲贈石硯，八十八歲的馮友蘭送女兒一副對聯(lián)：

槐樹舊街，傳下三世文采;

鐘山新硯，送來六朝風流。

上聯(lián)中“槐樹舊街”，乃宗璞出生之地海淀區(qū)槐樹街，“傳下三世文采”乃指唐河馮氏書香，至宗璞一代，其實已超過關(guān)鍵的三代。這一關(guān)于家學傳承的“私語”，在一九九。年夏馮友蘭送女兒最后一副對聯(lián)中再現(xiàn)：

魯?shù)铎`光，賴家有守護神，豈獨文采傳三世;

文壇秀氣，知手持生花筆，莫讓新編代雙城。

下聯(lián)中“新編”指《中國哲學史新編》，“雙城”是宗璞擬寫的小說《雙城鴻雪記》（《向歷史訴說：我的父親馮友蘭》，人民文學出版社二0一七年版，88頁）。馮氏的這副對聯(lián)，包括了家族子弟兩種“孝”的方式，與清代眾多家集編輯者所表達的心聲皆潛相通。

一家之集非僅為一姓之書

雕版刊印，是清代家集的主要流傳方式，不過稿抄本家集的數(shù)量也有不少?？瘯灰?，費錢費力。傳統(tǒng)社會文人生前能刊印自己的詩文集已是幸事，家集因其體量較大，通常要等到家境殷實或有子弟騰達時，才有付諸梨棗的機會。他們時存憂患之心，“悼遺書之灰燼，懼先業(yè)之顛墜”（《邱氏家集序》），“計二百余年所存，間有遺失，家風不古，誠恐嗣后鮮知珍重，更嘆靡沉”（《致遠堂金氏家集詩略序》），為了編纂和刊刻家集，家族子弟用心良苦，備嘗艱辛。

然而，并不是所有家集都有被刻印傳世的機會。像《海昌查氏詩抄》，乾隆間查虞昌（梧岡）原輯，同治光緒問查有鈺（式庵）重編，卷首有同治癸酉查世溥（客槎）跋云：“余家梧岡公輯《同宗詩抄》，兵燹后只存孤本，兢兢以失墜是懼，式庵從余游，嘉其潛心劬學，……出家集付之，冀其錄副以廣其傳，謂是集編輯以來，已閱百年，吾家風雅，不乏嗣音，惜年來困于衣食，奔走東西，無遑收輯?！缮昵餁w自括蒼，式庵攜補編、續(xù)編見視，屬為校訂，見其采入者至二百余家之多，非勤于纘述，篤于宗支，而能搜羅如是之富哉?！辈橛锈暪饩w十三年（一八八七）亦自跋云：“同治紀元春，得族曾祖梧岡公所輯《同宗詩抄》，不啻球璧之珍。其序略云，有采輯于巖門公《詩逸》云，詢之巖門公后人，則其書無存焉。梧岡公是編，歷兵燹猶留此孤本，亦幸矣夫。鈺因重錄副本，又復(fù)別為采輯……不揣谫陋，廣為搜羅，有求之子孫家藏者，有從戚友借抄者，以及選家采錄，名家附存，雖斷篇殘章，必多方購求焉?！敝伞对娨荨贰锻谠姵返健逗２槭显姵?，編纂經(jīng)歷數(shù)代人百余年，洵屬不易。是書所錄海寧查氏家族數(shù)百人小傳和詩作，可補國史和方志之不足，文獻價值很高，但至今仍以稿本形態(tài)藏于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圖書館，使人既惜其未能梓行，又幸其尚未散失。

《敘錄》所著錄的一千多種家集，其實每一個著錄項目背后，都藏有一段書籍文化史和家族生命史。王伊在《浚儀世集序》中述及趙希文保存故紙、護持根本時說：“叢殘剩稿，或未經(jīng)殺青;寂寥短章，或偶留遺墨;年代湮遠，散佚已多。毅盒修輯家乘，搜訪有年，掇拾于兵燹之余，雖片什零箋，珍如拱璧，雪抄露纂，匯成巨編。”可知趙氏家集的編刊所經(jīng)歷的艱難。這段文字中同時提及編家譜與家集，家集似是家譜的“副產(chǎn)品”。其實這兩種文獻密切相關(guān)，有時家譜中的“藝文”會獨立出來，形成家集。修譜是孝道的有力表現(xiàn)或踐行方式，清代江南“族必有祠，宗必有譜”。譜三十年一修，“三十年不修譜，即為不孝”，因而有三十年一小修五十年一大修之說。修譜對于家族子弟而言，已儼然形成一種規(guī)約，有此約束，清代形成廣泛、持續(xù)的修譜之風，據(jù)王鶴鳴《中國家譜通論》的統(tǒng)計，清代、民國家譜總數(shù)達到一萬三千一百二十四種，而家集總數(shù)不及家譜總數(shù)的十分之一。數(shù)量有如此落差，是因為耕讀傳家的家族畢竟不是多數(shù)，而其中有著述的則更是少數(shù)。由于沒有三十年一修的規(guī)條約束，家集的編刊更能體現(xiàn)一種自覺的孝道和保存文獻意識。家集的形成，基本上依靠有心人挺身而出。此外，因不必在規(guī)定時間內(nèi)完成，家集累積成型的時間更長，百余年的保存，幾十年的編輯，對于大多數(shù)家集而言，是尋常之事。

然而，如果僅將家集看作一家之“春秋”，仍是將其淺薄化了?！镀胶衔氖啊肪硎缀楷撔蛟疲骸胺蛞患抑?，即鄉(xiāng)邑文獻之一部;而鄉(xiāng)邑文獻，亦即全國文化之基礎(chǔ)，然則是編也，雖寥寥數(shù)文，而以文存人，固大有益于鄉(xiāng)邑者也，烏可以為一姓之書而少之哉?！币患抑莾H為一姓之書，而是在很大程度上體現(xiàn)出家國同構(gòu)關(guān)系。如《敘錄·前言》所指出，清代的文獻存在“整合配套關(guān)系”，“如就一人而言，有自編年譜，有自定別集;一家一族則有家譜，有家族總集（家集）;一鄉(xiāng)一鎮(zhèn)、一縣一府乃至一省，有百科全書式的志書，又有郡邑總集。層層外推，大小呼應(yīng)，古今關(guān)聯(lián)，形成層級的文獻體系”。當然，這種同構(gòu)并非是完全同步，而是同中有異。

從《敘錄》統(tǒng)計的清代家集編輯刊印數(shù)據(jù)來看，乾隆朝以前家集數(shù)量較少，嘉慶、道光朝以后較多，其中值得特別注意的現(xiàn)象有兩個：其一，是太平天國戰(zhàn)爭之后家集數(shù)量有大幅度增長;其二，辛亥革命之后家集數(shù)量仍持續(xù)增長?！稊洝纷髡邽榍筝^穩(wěn)妥的推斷，普查統(tǒng)計《中國家譜綜合目錄》著錄的一九四九年以前編成的一萬四千七百一十九種家譜，發(fā)現(xiàn)清代家譜與家集起伏變化的曲線吻合。這兩種統(tǒng)計對深入思考中國文化有較重要的啟示：戰(zhàn)亂之后，必有文化的恢復(fù)、整理、振興之舉，這種自覺的文化行為，自一家一姓延展至整個國家。辛亥革命之后，基層社會的文化并未迅速改頭換面，傳統(tǒng)文化仍有強大的慣性，政治革命與文化變革并未同步，基層社會中，家族的力量仍然強大。

家集：獨特的情感方式和文化精魂

家集，可以說是我們中國獨有的一種文化現(xiàn)象。從世界文化角度看，外國的藝術(shù)世家數(shù)量可能不少，但以文學世其家者卻不多見，更不能想象會涌現(xiàn)出如此海量的家集。這可能因為中國人很早就把“文學”（廣義）當作君子教育的四科之一，唐宋實行科舉制，文學才能的考查更成為中心的一環(huán)，因此宋代以后文學世家星羅密布，家集編纂層出不窮，至清代達到鼎盛。《敘錄》促使我們?nèi)ブ匦抡J識文學史、認識中國的文學傳統(tǒng)。

盡管《敘錄》所收家集以文學作品為主，但也兼收了一些文學意味并不強烈的著述。如《寶應(yīng)鄉(xiāng)賢劉蓼野端臨喬梓遺札》《丹徒柳氏先德遺墨》《浙江嘉興府秀水縣朱氏四代手稿》等。以《浙江嘉興府秀水縣朱氏四代手稿》為例，所收內(nèi)容頗為雜蕪，既有家族中人的制藝、日記、書啟等，又多家族中人讀書時的筆記摘抄，如“高祖考柜堂府君手抄易理”一冊，錄蘇文清公《讀書錄》、周子《通書》、張子《正蒙》等文字;“高祖考柜堂府君手抄音韻闡微”一冊，錄《音韻闡微凡例》《四等分輕重式》《論切音用字》《韻譜》等。如果說這反映出《敘錄》著者對家集定義所持有的較為寬容的眼光（因為像“遺札”“遺墨”“手稿”之類的字眼其實反映不出來主觀編纂家集的意圖），那么浙江會稽的《顧氏家集》，其中也收有《北征日記》《鶴巢語錄》《衍洛圖說》《學醫(yī)隨筆》等經(jīng)史子的類別，確可說是反映出清人對傳統(tǒng)集部觀念的突破和擴大。家集，某種程度上又可以指向文化世家的家學和著述。

汪丁丁稱中國文化傳統(tǒng)由物質(zhì)生活方式、社會生活方式構(gòu)成，其中后一種是指“情感方式”（《行為社會科學基本問題》，上海人民出版社二0一七年版，172頁）。家集的保存、編輯、刊印甚至流通，應(yīng)是傳統(tǒng)中國特有“情感方式”的表征。家集作為一種文獻，在世界文獻體系中，獨一無二，它體現(xiàn)了中國人對祖宗、家庭、文字、傳統(tǒng)的感知方式與情感體驗?！凹摇痹谶@一層面上既是生產(chǎn)人的基本單位，也是生產(chǎn)、傳承文化的基本單位。家集作為時間長河中的沉淀之物，在自我復(fù)制的同時，也完成了人情空間的生產(chǎn)，逐漸形成以家為單位不斷彌漫的文化關(guān)聯(lián)，以及有情感體驗的文化版圖。希爾斯（Edward Shills）說：“我們會說，一個社會是一個由數(shù)不勝數(shù)的行為、觀點和思想組成的自我復(fù)制過程?！绻麤]有持續(xù)性，社會就不成其為社會;復(fù)制的機制賦予社會以持續(xù)性;這一持續(xù)性是社會之所以被定義為社會的條件?！保ā墩搨鹘y(tǒng)》，上海人民出版社二0一四年版，180頁）

《敘錄》用十多年時間累積而成，是一個“持續(xù)性”的結(jié)果;而《敘錄》所記錄的一千多種家集，隱含一家一族的故事，更有一個龐大的“持續(xù)性”行為存在。家集的抄錄、保存、編輯、刊印等“自我復(fù)制”和“再生產(chǎn)”行為，在一定程度上使得家學傳承落到實處，賦予傳承過程較為穩(wěn)定的文化意義。

（《清代家集敘錄》三卷，徐雁平編著，安徽教育出版社二0一七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