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容摘要:人性是人區(qū)別于動物,人之所以為人的那一部分屬性,而人性異化中的“異化”指的就是在異己力量的作用下,人的主體性受壓制導致人的本真自我同現(xiàn)實自我發(fā)生分離的現(xiàn)象,主體性與自我實現(xiàn)自由的缺失是人性異化的重要特征。本文對小說《芳華》中主要人物產(chǎn)生異化的原因與其人性異化的表現(xiàn)進行揭示和剖析,同時對人性異化后尚未泯滅的人性產(chǎn)生的自我救贖作進一步的思考與追問。
關鍵詞:芳華 人性 異化 救贖
嚴歌苓被評論界譽為“窺探人性之深,文字歷練之成熟”的新一代移民作家,她的小說中不乏對人性之異化的揭示,如《穗子物語》、《雌性草地》、《陸犯焉識》等,通過對人物極致的生存環(huán)境和心理狀態(tài)的敘述來反映人的主體性缺失的問題,表現(xiàn)其對特定歷史時代人性問題以及個體自由問題的思考。《芳華》原名是《你觸碰了我》,電影《芳華》更多的是導演馮小剛眼中的對青春逝去的緬懷,是一首悠揚的青春之歌。而小說《芳華》(《你觸碰了我》)則是作家嚴歌苓內(nèi)心著力想要表達的關于人性異化問題的追思。
一.個體自由倫理的喪失與人性異化
劉小楓在《沉重的肉身》中談到人民民主倫理和個體自由倫理兩個概念,“現(xiàn)代的敘事倫理有兩種:人民倫理的大敘事和自由倫理的個體敘事。在人民倫理的大敘事中,歷史的沉重腳步夾帶個人生命,敘事呢喃看起來圍繞個人命運,實際上讓民族、國家、歷史目的變得比個人命運更為重要。自由倫理的個體敘事只是個體生命的嘆息或想象,是某一個人活過的生命痕印或經(jīng)歷的人生變故。”不難理解二者之間形成了分庭抗禮的態(tài)勢,人民民主倫理更多的是站在國家社會的層面,個人利益與國家利益發(fā)生沖突時,個人利益要服從國家利益。人民民主倫理一定程度上忽略了個體公民的感受。在中國漫長的封建社會里,個性主義與人的意識缺乏培植的土壤和氣候,個體往往容易成為集體的附庸。而個體自由倫理中,人們對幸福的追求不像是人民民主那樣,通過壓抑人的個性,壓抑小我,成就大我。在個體自由倫理中,自主地依照自己的價值偏好生活的具體個體,仍在執(zhí)著地尋求不確定的人生中生活的幸福條件。小說《芳華》的敘事背景橫跨了42年,小說結(jié)尾追溯回1973年4月7日,小曼在冬青甬道第一次見到劉峰,這是故事開始的最初時代背景,一直延續(xù)到劉峰追悼會的召開2015年12月23日。故事里的人歷經(jīng)42年都已經(jīng)面目全非,芳華逝去。當我們再次回望歷史,目睹他們歷經(jīng)喜怒哀樂的時候,難以忽略的是那個荒誕的年代下人性是如何發(fā)生變異的。嚴歌苓曾經(jīng)談及:“我的寫作想的更多的是在什么樣的環(huán)境下人性能走向極致。在非極致的環(huán)境中,人性的某些東西可能會永遠隱藏。我沒有寫任何‘運動,我所關注的是人性本質(zhì)的東西,所有的民族都會理解,產(chǎn)生共鳴?!彼攸c思考的是人性幽暗性和表象性如何結(jié)合在一起,在極致環(huán)境下人性的本質(zhì)是什么。小說中的故事發(fā)生在一個個體自由倫理被人民民主倫理所遮蔽的年代,人民民主倫理化身為組織倫理和革命倫理,集體化的道德原則成為社會主導。在組織倫理與革命倫理的指導下又催生了集體話語遮蔽個人話語的圖景。
組織倫理與革命倫理讓個體自由倫理處于失語的狀態(tài),集體話語擁有絕對的權(quán)威性,對個人話語具有壓倒性的打擊。在極致的政治高壓以及集體話語的壓制下,人性逐漸發(fā)生裂變進而走向變異。故事開頭,人們或許以為好人劉峰是順應了時代發(fā)展,他的雷鋒行為在集體話語中得到了認可。然而這僅僅是開始。主人公劉峰在那個年代是一個十足的“活雷鋒”,他擅長一切修理改善,心靈手巧,是木匠也是鐵匠,電工也不賴。“他自知自己是不重要的人,要用無數(shù)不重要的事湊成重要。他很快在我們當中重要起來?!眲⒎宓摹爸匾眱H僅是因為劉峰無條件地滿足了我們的需求,是一種“有用之用”。當劉峰當選為全軍學雷鋒標兵時,我等“進步青年”想到其背后的好處,如入黨,如緊隨其后的政治待遇以及由待遇引發(fā)的優(yōu)越感時產(chǎn)生了妒忌,人性中的妒忌使人發(fā)狂,不僅僅是時代在作祟。劉峰參加全軍學雷鋒標兵大會回來,所有人都拍起了巴掌,或許是羨慕,或許是認可,或許是妒忌,掌聲的內(nèi)容太豐富。唯一可以確認的是,這是劉峰個人與集體分道揚鑣的開端,穗子率先代表集體袒露了自己的人性陰暗面:“劉峰就是好得缺乏人性。他的好讓我變得心理陰暗,想看他犯點錯,露點兒馬腳什么的?!眲⒎宓睦卒h行為是人性本真的自然流露,但是在無形中被籠罩在集體話語的桎梏中,讓他成為了他人眼中的異己者。以至于“觸摸事件”發(fā)生,劉峰遵循個體自由倫理對林丁丁正常的愛的表白被踐踏,被不懷好意的誤讀。因為劉峰簡直就是“超我”人格的外化,讓處于“自我”狀態(tài)的集體無法接受,劉峰遂被排除在平凡人之外。林丁丁、蕭穗子、郝淑雯等批斗劉峰的人站在人民民主倫理中集體道德的制高點對劉峰的美好人性的流露進行否定與排斥。林丁丁被劉峰愛她的念頭“強暴”了,公開批判時我等“進步青年”順應了人民民主倫理中組織倫理和革命倫理的規(guī)約,充分發(fā)揚了“講壞話”的“優(yōu)良作風”,忘我地批判著劉峰?!按蟀雮€世紀到處都在講人壞話,背地的,公開的,我們就這樣成長和世故起來?!眰€體自由倫理喪失的年代,將“我們”人性最陰暗的一面展露得一干二凈,人性的異化變形得到直觀的呈現(xiàn),郝淑雯即便剛開始堅持不出賣劉峰但最終仍舊屈服于集體話語。而劉峰也在不得已的情況下,說自己表面上學雷鋒,內(nèi)心是資產(chǎn)階級的茅坑,臭得招蒼蠅,臟得生蛆。或許是憤怒,或許是對這個以文工團為代表的集體的失望,抑或是哀莫大于心死。劉峰的心靈在觸摸林丁丁時被判了死刑,對美好的愛情的向往終結(jié)于二十六歲,此后的劉峰在遵循個體自由倫理中人性本真的自然流露,依舊做好事,但對自己的生命卻沒有了一路向前的憧憬。在對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中,劉峰失去對生的渴望,故意給司機指錯包扎所的方向,這或許是他沿襲自己善良本質(zhì)的表現(xiàn),但可以肯定的是在“文工團”個人自由倫理喪失的狀態(tài)下對劉峰的排斥與批判已經(jīng)讓劉峰人性中對生的渴望發(fā)生了變異。
個體自由倫理的喪失意味著人民民主倫理中組織倫理與革命倫理的猖獗。小說中蕭穗子的父親在做了多年階級敵人的“磨練”下,笨拙地學起庸俗的社交手段來,想送劉峰禮物,拉攏劉峰,好讓劉峰標兵的政治光環(huán)罩著“我”。蕭穗子的父親在政治權(quán)利的“改造”下,人性發(fā)生裂變,逐漸世故起來。而何小曼的父親與母親又何嘗不是如此呢,小曼父親在個人自由倫理的喪失下,不得已選擇了死亡,人失去了自尊,生不如死。小曼母親則帶著小曼寄居在何廳長的硬殼中,在何廳長與女兒之間輾轉(zhuǎn)變形。而小曼則在繼父和眾人的淫威下默默醞釀著恨,在“紅毛衣事件”中,她念著咒語將毛衣染黑。同時,她潛意識里有求死之心,她熱愛生病,熱愛傷痛,熱愛危險,正常人追求的舒適安樂在小曼那里永遠不可能實現(xiàn),她只有靠自己的受傷來博得短暫的關愛與同情。小曼在個體自由倫理喪失的狀態(tài)下產(chǎn)生了非人的舉動,直到遇見劉峰,她的變異與恨才慢慢得到救贖。
政治身份懸殊的何小曼是文工團集體的意外闖入者,與“紅二代”不同,小曼即便參了軍依舊是“在而不屬于”的狀態(tài),于是乎,不難理解小曼為何會在成為“戰(zhàn)地天使”之后產(chǎn)生精神裂變,這是人性變異在小曼身上最直觀的表現(xiàn)。從小沒有得到過正常的關愛,在文工團不受待見,在集體將小曼推向神壇成為英雄楷模之后,難以承受的生命之重壓倒了她敏銳的神經(jīng)。人民民主倫理閹割了生活中具體個人自由倫理意識?!案锩鼈惱怼痹谂c民族集體的強大震懾力合而為一之后所形成的不正是這使得人性變異的催化劑嗎?當小曼被人們報道成“戰(zhàn)地天使”時,文中的“我”也就是蕭穗子看了何小曼的新聞報道后,“只覺得哪里不對勁,不是那么回事,可是說不出所以然。”這里的“不對勁”正是源于個體記憶被集體敘說所覆蓋后的無所適從。
二.迫害欲望的操縱與人性異化
真正優(yōu)秀的作家是敢于直面人性陰暗面的,包括作家自己。誠如張愛玲,在香港淪陷戰(zhàn)火紛飛的年代坦誠自己惜命,最愛的是自己。一方面是對人性自我的剖析,另一方面也不失為一種豁達的真性情。而嚴歌苓亦是如此,善于把時代的印記虛化為故事的底色,用客觀公正去呈現(xiàn)鮮活的生命個體中人性的本真。面對人性的復雜變異,不同于張愛玲的蒼涼底色,嚴歌苓用略帶溫情的聲音撫慰著普通人的人性弱點,如隱匿在人性深處的迫害欲望,一種想要攻擊、壓迫、征服外物和他人的欲望,迫害欲望具有反自我、反主體性的特征。人的迫害欲望一旦被激發(fā),除了迫害他者還會自我迫害。如陷入極度悲傷的境地,人會產(chǎn)生自殘、自我毀滅的行為。但人性中迫害欲望的主要表現(xiàn)還是在于迫害他者。嚴歌苓筆下不乏此類思考人性迫害欲望導致人性異化的作品,如《陸犯焉識》中犯人之間的相互利用與傾軋,《金陵十三釵》中日本對中國的民族迫害等。人一旦被迫害欲望操縱,則會使得迫害者與被迫害者的人性面臨異化的危機。迫害欲望的操縱會對人性善惡的對立統(tǒng)一產(chǎn)生破壞,直到變異失去自我。
《芳華》一以貫之地延續(xù)了嚴歌苓對于人性的探索,其中就有對人性中迫害欲望導致人異化的呈現(xiàn)。小曼在繼父家是被欺負長大的,當她脫離家庭來到文工團依舊是眾矢之的,被人瞧不起,被集體拋棄。小曼是所有人轉(zhuǎn)嫁危機的載體,也是集體迫害欲望發(fā)泄時的承載者?!靶卣质录笔切÷l(fā)集體歧視的導火索,填充著黃顏色海綿的胸罩出賣了每個女人上萬年來形成的對集體潛意識的向往,而這集體潛意識卻是女性受壓抑的影射?!靶卣质录卑l(fā)生時“我們”最終目標鎖定的是小曼,“我們”對小曼進行了“嚴刑拷打”,以此發(fā)泄自己對于這次出賣的憤怒?!捌鋵嵨覀兌际强蓱z蟲,一旦有一個可憐蟲遭殃,危機就被轉(zhuǎn)嫁了暫時不會降臨于我們,我們也就有了短暫的安全。于是我們要確保這個可憐蟲遭殃的時間長久一些,把我們的危機轉(zhuǎn)嫁得長久一些?!盵7]小曼在集體的迫害欲中無地自容,成為危機的承載者,殊不知大家都是處于男權(quán)意識的操縱之中,無意中在迫害他者的同時也成為被迫害者。女性的集體潛意識正是男權(quán)社會中男性對女性生殖力的寄托,是男性性意識的體現(xiàn),它要求女性豐乳肥臀,然而個體是存在差異的,小曼因不符合男權(quán)社會對女性形象的塑造而被驅(qū)逐,成為集體迫害的對象。與何小曼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郝淑雯的“飽滿多汁”,符合男性欲望而備受男兵追捧。這里嚴歌苓將小曼這類處于男性意識之外的女性形象塑造出來,揭示了男性意識的征服欲望。作者一方面哀嘆小曼處于大環(huán)境中將海綿塞進胸罩的妥協(xié)與自我主體性的缺失,另一方面也揭露了受集體潛意識驅(qū)使的女兵們在男權(quán)世界中喪失了自我意識從而施展了對同類,對女性身體的暴力蹂躪。這里的迫害者包括被男權(quán)意識奴役的廣大“郝淑雯”們,她們自身也是被迫害者,同時也在無意識中接納了男性意識從而成為迫害者,小曼從此受到文工團男女兵堂而皇之的歧視。舞蹈排練時無人托舉小曼,她被群體孤立,直到劉峰的托舉將小曼救贖。
不難理解,劉峰在“觸摸事件”之后受到組織倫理和革命倫理的放逐,更關鍵的是劉峰也在集體的迫害下成為被迫害者。蕭穗子為被迫害欲望操縱的文工團集體發(fā)聲“我們高不了,我們要靠一個一直高的人低下去來拔高,要靠互相借膽來體味我們的高。為什么會對劉峰那樣?我們那群可憐蟲,十幾二十歲,都缺乏做人的看家本領,只有在融為集體,相互借膽迫害一個人的時候,才覺得個人強大一點?!盵8]人在迫害欲望操縱的情況在變得猥瑣不堪,丑惡異常。或許會覺得違背良心,但為了一己之私,仍舊對他者加以迫害,獲得優(yōu)越感。不由得想起魯迅憤然棄醫(yī)從文的決心背后,正是洞察到人性迫害欲的殘酷和國民性的弱點。日本留學期間看到幻燈片中一伙體格健壯的中國人淡然地圍觀被當做俄國偵探處死的同胞,心有戚戚焉。陷入生死絕境中,同胞們不僅不加以救助,反而成為一群守秩序的看客,看他人死去,看客們有種危機轉(zhuǎn)嫁的幸運感,對于他們來說他人的災難就是自己的幸福??纯蛡冸m然不是直接迫害者,但也是對同胞迫害的參與者,他們內(nèi)心麻木又冷淡。魯迅哀其不幸怒其不爭,拿起思想武器拯救愚昧的國民同時也在人性的探索道路上反抗著絕望。
當下大熱的美劇《西部世界》反映的也是對人性迫害欲望發(fā)揮到極致時異化的批判。該劇講述了由一座巨型高科技以西部世界為主題的成人樂園,提供給游客殺戮與性欲的滿足,隨著機器人接待員有了自主意識和思維,他們開始懷疑這個世界的本質(zhì),進而覺醒并反抗人類?!皐ithout limits”是西部世界的口號與宗旨,人們在現(xiàn)實世界無法滿足的殺戮欲望、破壞欲望、征服欲望等只要花上一筆錢就可以在西部世界為所欲為。機器人接待員與真人無二致,它們有真人的面容,會在受傷后嗷嗷大叫,也有人類的一系列生理需求。唯一不同的是它是人類做出來的,意識是受到人類程序員操控的。當被人類戕害死亡之后送回總部維修好后再次投放到游戲場中供人類玩樂驅(qū)使,一遍又一遍地遭受著人類的迫害與折磨。從游戲里出來的人在現(xiàn)實世界中無法遏制他的迫害欲望,所以只能一直沉迷于這場欲望游戲中不能自拔,從而失去自我走向人性異化的道路。文學電影作品是現(xiàn)實生活的反映,人的迫害欲望一旦處于被操控的狀態(tài)就會發(fā)生異化,走向惡的深淵。
三.人性異化的救贖
小說《芳華》不僅僅是對特殊歷史的追問與反思,更多的是借處于那段歷史中的人所經(jīng)歷的核心事件“一記觸摸”來思考人性的異化與救贖。人性發(fā)生異化的原因既復雜又多樣,但人性異化并不意味著人性的泯滅,小說跨越42年,人性在特殊的歷史時代經(jīng)受了各種嚴酷的考驗,多數(shù)人難以逃脫被人民民主倫理主宰的組織倫理和革命倫理的統(tǒng)治,只有少數(shù)人不改初衷,在經(jīng)歷背叛和迫害之后保持著向善的心,譬如劉峰。在嚴歌苓的《芳華》中,男性不再是處于“失語”或者邊緣狀態(tài),而是站在歷史的的現(xiàn)場。縱觀小說,不難發(fā)現(xiàn)好人劉峰身上具有嚴歌苓以往小說中塑造的“地母”形象的影子,能夠平靜地接納各種不公與迫害同時依舊內(nèi)心向善。雖然途中劉峰的人性發(fā)生變異,在對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中產(chǎn)生了對死亡的渴求,但他依舊傳播著善良。在“講壞話”的時代,劉峰沒有參與,當蕭穗子因為父親的緣故在文工團受到冷嘲熱諷時,劉峰安慰穗子說“你爸真是好人。挺起腰桿做人,???”在集體人性發(fā)生扭曲變形的時候,劉峰堅持自我倫理道德,同時也救贖著身邊的戰(zhàn)友,讓她們不至于失去基本的人性,依舊愛著自己的父母,相信自己的父母。
小說關于劉峰的核心事件,關于“觸摸”不僅揭開了集體人性的扭曲和迫害欲的張狂也救贖了劉峰自己,還有何小曼。劉峰從成為“雷又鋒”,成為學雷鋒標兵的那一刻開始,就已經(jīng)被文工團集體拋棄,被人心暗暗地劃為“異類”。集體人性全體迫害欲爆發(fā)的那一刻是以劉峰對林丁丁的“觸摸”拉開序幕的,劉峰的人性被集體摧殘了一遍,劉峰走的時候沒有和任何人告別,那些學雷鋒的獎品一個也沒帶走,當他再一次成為大眾眼中的英雄之后,劉峰識破了所謂的英雄稱號,謝絕所有英模大會,回歸到人性本真的狀態(tài),完成了對自我的救贖。他不需要任何人去評判自己的行為,依舊與人為善。即便是在改革開放后到云南謀生,在自我生活沒有太多保障的情況下也不忘解救妓女小惠,讓她最后有機會回歸故鄉(xiāng),尋找自我。不管是文革、戰(zhàn)爭還是移民,都有著人性扭曲和變異,也有著人性的善良和美好,這才是人性最本真的一面。人性的變異和救贖在《芳華》42年的跨度中上演著。另一記“觸摸”是跳舞時劉峰對小曼的托舉,它在悄無聲息地救贖著小曼?!霸谝蝗耗凶诱f一個年輕女子‘餿、臭的當口,在他們不肯哪怕觸摸一下她的關頭,他以他的善良背叛了我們,背叛了集體,給了她那一記觸摸,堅實地把一只滿是熱汗的手掌搭在她身上。小曼流著淚想,那是多么勇敢的背叛。她第一次為他流淚的日子,是他默默離開紅樓,跟誰也沒告別的早上。他死后她還用得著流淚嗎?”劉峰追悼會的那天,小曼內(nèi)心或許浮現(xiàn)出曾經(jīng)的那一記觸摸,是劉峰解救了被集體踐踏了尊嚴的小曼,是劉峰讓小曼內(nèi)心的溫度逐漸回暖,也是劉峰的那一記觸摸消解了小曼從小到大累積的恨。當眾人的個體自由倫理喪失的時候,劉峰與大眾背道而馳。那一記觸摸對小曼來說是解救,是不可多得的同情。小曼將它釀成愛,儲存在心里,劉峰走后或許支撐她在文工團繼續(xù)堅守的動力正是劉峰那一記觸摸。經(jīng)歷“戰(zhàn)地天使”榮光的小曼無法承受這份榮光發(fā)生精神裂變,這是歷史帶給她身體和心靈的創(chuàng)傷,當她回歸正常之后與劉峰相伴,沒有實質(zhì)上的關系,僅僅是相互依靠,被劉峰救贖的小曼也在時代洪流過后珍視劉峰的善良?!耙苍S小曼是我們當中唯一一個真正識得劉峰善良的人。一個始終不被善待人,最能識得善良,也最能珍視善良?!毙÷銊⒎遄咄晟淖詈笠怀?。而蕭穗子、郝淑雯在經(jīng)歷婚姻失敗,跳脫出“觸摸事件”發(fā)生的現(xiàn)場之后,開始了對自我人性變異的拷問,開始自我救贖。郝淑雯花錢打探劉峰的消息,幫劉峰介紹工作等舉措都是其自我反思與救贖的表現(xiàn)?!拔矣X得我好像欠了劉峰什么。”郝淑雯的自我拷問就是對自我的救贖。他們試圖去尋找和幫助被他們曾經(jīng)批判與傷害過的劉峰,去尋找自己異化前的人性。
個體自由倫理的喪失讓人性發(fā)生變異,這是集體外部力量對人性的扭曲。而人性中的弱點,隱匿在人性深處的迫害欲望則是一種內(nèi)部力量,于無形中腐蝕著人性。青春芳華易逝,但關于人性異化與救贖的追思仍舊在繼續(xù)。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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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鄧雨青:《人性善的呼喚與回歸——淺析電影<芳華>及其原著小說的人性書寫》《視聽》,2018年第3期.
[15]劉艷:《隱在歷史褶皺處的青春記憶與人性書寫——從<芳華>看嚴歌苓小說敘事的新探索》《文藝爭鳴》,2017年第7期.
[16]陳思和:《被誤讀的人性之歌——讀嚴歌苓的新作<芳華>》《當代作家評論》,2017年第5期.
(作者介紹:賴曉培,贛南師范大學文學院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碩士,研究方向:中國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