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朱以撒
看豫劇牛得草、金不換的丑角表演,便覺得丑到如此有藝術品質,要比飾演一個其他角色艱難得多。因為丑角在各方面都是非常規(guī)的,甚至到處是陷阱,難以演得丑又美,弄不好就流于一般市井之俗的丑了。
牛得草、金不換的丑角表演,除了丑角所需要掌握的那些功夫外,仍然要不斷地挖掘丑的表現(xiàn)可能,使之有時下之丑又有久遠之丑的雙重效果。尤其到了牛得草這一代,除了堅守,還能化昆、京劇技藝于豫劇,吸收跨劇種的表演精華,使豫劇丑角唱腔更高亢一些,表演語匯更豐富一些,像《唐知縣審誥命》《七品芝麻官》都是丑角絕妙的表現(xiàn)之作,滑稽而不淺薄,幽默而不低俗,可笑又可深味。藝術美感融入丑角表演里,使之有藝術品味,丑中見美。
把一個角度表現(xiàn)好,使之為美也許還相對容易些,按規(guī)矩法度行事,逐漸遞進即可——沒有誰不向往美,所謂美觀,就是最直接地使人見到美的形式。譬如書寫,把一字之點畫寫到精致,短長合度,曲直可衡;而結構求其周正,也使人在欣賞中有了協(xié)調、舒展的表情之美。至于章法上的參差錯落魚水顧合,給人的就是整體的交融通暢,文質兼美。每一個人對美有情不自禁喜好的傾向,樂意成為美的傳播者和創(chuàng)造者,在這條路上行的人就多起來了??墒且屢粋€人把字寫到美得很丑,他需要先掌握好美的原則,同時學習丑、掌握丑、提煉丑,使丑中有美的成分。丑和美的學習不是同一個路徑,但目的都是一樣的。丑從另一個角度來闡釋美感,使美以另一種形式出現(xiàn),這就是丑角的獨到之處。顯然,這是一個艱難的指向和艱辛的過程,即反常合道,殊途而歸于美。人們津津樂道的丑書,真達到這個程度是一種憧憬,絕非易得,絕非眾多。誰也不能輕言自己所創(chuàng)作的就是有品位的丑書,以能寫丑書而浪得虛名,因為丑書的品位、格調、境界都不是一般書寫者可以問津的。
當然,沒有體統(tǒng)、技能的市井丑書隨處可見,狂涂濫抹,自任無法,全無藝術之美,這又是全然相反的一條路徑。天下藝文,都有自己的一套規(guī)矩,規(guī)矩使人有所約束,成就這個范疇內的表現(xiàn),就像戴著鐐銬跳舞,鐐銬就是規(guī)則,不要輕易拋棄鐐銬。宋人葛立方認為“終日斫而鼻不傷,終日射而鵠必中,終日行于規(guī)矩之中而其跡未嘗滯也”,陸游也認為“一技均道妙,佻心豈能當”。無視于此的人多了,丑陋之書就滋長起來,敗壞其形,渙散其神,這種毫無藝術品位之丑反而是需要誡止的。
每一個人都思考把字寫得美觀可賞,平生訓練技能也意在于此,于是無間寒暑不舍晝夜,而不會想把字寫丑陋。書法欣賞也是如此,欣賞其美,尋覓美感,其樂何及。經(jīng)過訓練的人終于能使筆下有了符合美感規(guī)定的痕跡,同時也漸漸摒棄不合美感的書寫方式、方法,使美感越發(fā)有回味的韻致。那些想把字的表現(xiàn)力朝著丑書美感方向發(fā)展的探索者,他的艱難在于他沒有這方面的經(jīng)驗,必須在這方面有系統(tǒng)地學習,通過個人的領悟、融貫使之丑中含美,美貫其中。在古代書法作品中也有一些可視為丑書的,但美感豐富,更耐品味,它們成了美書的一種補充。譬如相對于二王秀美的小楷,當時的寫經(jīng)小楷就是一種丑小楷,拙樸天真厚實生趣,二者相得益彰,各行其道。美者更美,丑者更丑,卻都以美感示人,可以為后來者范。有意于丑書者當然更須嚴謹,外延可以延伸到哪里?如何警惕其中的陷阱?又如何使丑書的表現(xiàn)更合于書法范疇,而不溢出成為其他的品類?思之悟之實踐之,其同行者少,也就更見個人智慧、才華。也許有的人打開了丑書大門,功德圓滿;也許有的人一輩子也敲不開丑書大門,只好回頭,把字寫得好看一些——正由于丑書境界之高遠,并不是一廂情愿可以達到。
如同牛得草、金不換丑角的美,顯示出丑角的不同尋常——一個人真把丑角演好,是一種貢獻。一個人真把丑書寫好,他所起的作用也真不可小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