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永
(北京師范大學歷史學院,北京,100875)
在馬克思?韋伯(Max Weber)看來,合法統(tǒng)治有三種純粹的類型,它們首要包含“合理的性質”“傳統(tǒng)的性質”以及“魅力的性質”[1](241)。這些特點在聚合諸夏、首拓霸政的齊桓公身上,似乎都能追尋到蹤跡:他以“尊王”的形式取得了周王的“合法授命”,同時阻斷了東周初年的混亂局面,維持了多國共存的傳統(tǒng)政治形態(tài),更是憑借南伐北征、存邢救衛(wèi)的英雄事跡成為后世傳頌的“楷?!迸c“樣板”。對此,錢穆認為霸政不亞于一個“變相的封建中心”,且“其事創(chuàng)始于齊,贊助于宋,而完成于晉”[2](60)。流行的看法認為,齊桓公的權威身份是以“尊王”的途徑建構而成[3](162),且“尊王”策略的妥當運用造成了霸者在“松散等級體系下的合法性崛起”[4]。但筆者認為,春秋諸多霸政模式間存在差異,齊桓公權威身份的合法性建構不以“尊王”為前提,反以侵蝕周姬王族權威,進而承接其政治文化身份為目標。東方霸政集團在崛起的過程中,有一個對成周東部斷裂的權威網(wǎng)絡進行整合、連接,最后決意重塑的歷史過程。
有關周王朝政治空間建構的特點,許倬云先生說它存有一個“點?線?面”式的權威網(wǎng)絡:
重要的幾個點,宗周(關中)是周人的根本之地,成周(洛陽附近)是東方發(fā)展的總基地。兩個王畿之間,由虢與申維護,封晉在黃河以北,捍衛(wèi)北面。……成周四圍,有衛(wèi)、蔡、管(后來又加上鄭),監(jiān)視商人后裔宋,東南面的漢水淮水上的諸侯,拉成南方的陣線。東面,齊魯兩個大邦既控制山東諸夷的故土,又扼住北面通遼的咽喉。在北方,則放下邢燕,掌握渤海平原。整個分割網(wǎng)絡,形成一個大弧形,覆蓋了今日陜、晉、豫、魯、冀的黃河、汾水、濟水、漢水、淮水,及渤海灣“九河”諸地區(qū)。環(huán)顧同時的古代文明,西周的布局,氣魄宏大,罕見足以相比的例子。[5](11?12)
其中,豐鎬之地不光是周人建構政治空間的起點,也是其積淀王者權威的文化本域。上帝在拋棄殷人后,選擇了岐西作為新興王者的受命之所,如《詩》曰:“上帝耆之,憎其式廓,乃眷西顧,此維與宅?!盵6](383)武王也于斯地繼承了“文王之德”,隨后揮師東進,力克大邑商。周族歷代長老據(jù)此建構出了縝密的王者權威哲學,“宗周倚仗其與上帝與天的密切關系而握有政治與神話上的至上權威”[7](431)。因此,在宗周鎬京與作為“東方發(fā)展總基地”的成周雒邑的關系界定上,“周王朝每代都會確認同一個事實——周是以陜西為大本營(中域),在此前提之下將其統(tǒng)治延伸至河南一帶”[8](404)。
然宗周既失,直接導致了周姬長期宣揚的“駿命不易”的天命觀變成了“天命靡常”,這對王者的權威造成了致命性的打擊。無論是當初與周室結盟、共同構筑政治管控網(wǎng)絡的兄弟舅甥之國,還是其意圖打壓的先族遺民,都意識到這是“王族衰敗以后重新爭奪族姓地位”的絕佳時機[9](45)。因此,他們一方面唱衰“周德”:
今周德既衰,于是乎又渝周、召,以從諸奸,無乃不可乎?民未忘禍,王又興之,其若文、武何?[10](425)
另一方面,他們則宣揚天無常命,世無常主。楚人發(fā)問曰:“周幽誰誅,焉得夫襃姒?天命反側,何罰何佑?”[11](111)齊人也說:“‘雖有智慧,不如乘勢;雖有镃基,不如待時?!駮r則易然也?!盵12](183)甚至連周民自己都對天命學說提出了質疑,“瞻卬昊天,則我不惠??滋畈粚帲荡舜髤枴盵6](456)。“不屬于毛,不罹于里。天之生我,我辰安在?”[6](292)以至于在殷遺民中也興起了“民族運動”①,“殷商亡國后,在那幾百年中,人數(shù)是眾多的,潛力是廣大的,文化是繼續(xù)存在的”[13](47)。
成周既無豐鎬故地憑依,便迅速墮入驟然失序的政治空間中②。先是護衛(wèi)兩個王畿的申與虢:一者攜犬戎破入宗周,弒幽王而立平王;另一者扶立周攜王,與東遷的平王政權相對峙。清華簡《系年》“實際是不承認攜王在位時平王先已被立為王”[14],且有諸侯國出現(xiàn)了廢棄攜王、支持平王的政策轉向歷程[15]。兩周由是撕裂。在北方,晉國肆意壓迫周室的生存空間。對此,錢穆先生云:“晉文侯覬覦黃河西岸之土地,乃起兵殺攜王,自為兼并。平王德其殺讎,而無力索還故土。”[2](48)無獨有偶,原先監(jiān)視宋人的鄭國將戰(zhàn)略重心由東方轉移至西方,西滅東虢、鄶,并與周室交惡,鄭卿祝聃甚至射傷周王?!多嵨墓珕柼分刑幪幾焚澿崌允挤庖越禋v代鄭君的功績,但連“逐王于葛”這種事情都拿出來炫耀,可見彼時周室之窘?jīng)r[16](118?122)。在南方,蠻楚沖破了漢陽諸姬拉成的陣線,“周之子孫在漢川者,楚盡滅之”[17](1715)。在西部,秦人抓住時機,迅速填補了周室退出豐鎬后的政治真空:
平王封襄公為諸侯,賜之岐以西之地。曰:“戎無道,侵奪我岐、豐之地,秦能攻逐戎,即有其地?!迸c誓,封爵之。襄公于是始國,與諸侯通使聘享之禮。[17](179)
這件事情影響深遠。一方面,它奠下了日后秦國崛起的基礎。另一方面,秦襄公既得平王允地,便數(shù)代竭力伐戎。它導致的一個惡果是,部分不堪秦人打壓的戎狄群落因此內遷,如“秦、晉遷陸渾戎于伊川”[10](394)。“來!姜戎氏!昔秦人迫逐乃祖吾離于瓜州,乃祖吾離被苫蓋、蒙荊棘以來歸我先君。”[10](1005)更甚,平王輕易將岐西故地許給秦襄公的行為,直接讓周室丟掉了其建構權威網(wǎng)絡的地域憑依③。成周由此深陷封閉無望的政治空間中。
最為嚴重的是,身為周室遠東代表的魯國并未回護平王政權,這事實上造成了周姬權威網(wǎng)絡的東部斷裂。以周姬王族之權威身份論,“成王乃命魯?shù)媒技牢耐?。魯有天子禮樂者,以褒周公之德也”[17](1523)。以魯與周室戰(zhàn)略合作的結構性關系論,“鎬京與魯曲阜,譬如一橢圓之兩極端,洛邑與宋則是其兩中心。周人從東北、東南張其兩長臂,抱殷宋于肘掖間”[2](42)。然而魯公對平王政權持不擁戴的態(tài)度,以至于平王崩時,魯隱公亦未奔喪。后周桓王放低姿態(tài),五聘于魯。他竭意聯(lián)歡于魯?shù)脑颍耸浅芍苷鄬ν庹咿D向的切實需要。而魯國則對成周極為冷淡,未見其有報聘之舉,“隱十年之間,宰咺凡伯南季三至魯廷,而魯朝聘之禮不行于王室,其罪大矣”[18](124)。對此,錢穆一針見血地指出:“平王宜臼乃申侯甥,申侯為其甥爭王位,故聯(lián)犬戎殺幽王,凡擁護平王諸國,如許、申、鄭、晉、秦、犬戎等,皆別有野心,形成一非正義集團,為東方諸侯所不齒。”[2](49)
齊桓公的霸業(yè)可分為“創(chuàng)霸”“攘夷”與“尊王”三個時期[19](319?320):第一期自魯莊公九年至十五年(前685—前679年)、第二期自魯莊公三十年至魯僖公四年(前664—前656年)④、第三期自魯僖公四年至十七年(前656—前643年)。
齊桓公創(chuàng)霸之初,便著意滅掉譚、遂。魯莊公十年(前684年),“冬十月,齊師滅譚,譚子奔莒”[10](182)。繼而三年之后(前 681年),“夏六月,齊人滅遂”[10](193)?!蹲髠鳌费杂么髱熢弧皽纭保鴮τ邶R師滅譚的原因,其曰:
齊侯之出也,過譚,譚不禮焉。及其入也,諸侯皆賀,譚又不至。冬,齊師滅譚,譚無禮也。[10](184?185)
與之相似,遂人被滅緣于其允諾參加北杏之盟而不至。不難看出,齊滅譚、遂的理由可謂牽強。齊桓公因譚人對自己不加禮遇而滅其國,那齊人滅他國社稷合乎禮乎?對此,后世學者疑惑說:“齊桓反國。以無禮滅譚?!哂眯念惾绱?。況望其以公滅私乎。”[20](213)齊國主持的北杏之盟意在團結諸夏,阻斷成周政治的無序狀態(tài)。若僅因一國不至便興師剪滅,這豈不是陷諸夏于更大的混亂中?況且齊桓公是以北伐山戎、南拒蠻楚而揚名于后;以存邢救衛(wèi)、扶助諸國而立信于諸侯。如此,我們不禁要問,他何以在號召建立正義的諸夏聯(lián)盟時,會采用滅國的不義手段?
業(yè)師顏世安先生指出,齊桓公滅譚、遂兩國看似不義,卻符合東周初年以來形成的習慣,強國兼并小國。如據(jù)學者測算,楚人在春秋時期共滅四五十國總是符合實際的[21](106)。但霸政建立以后,霸主不能輕易滅國,形成新的習慣。即便剪滅漢陽諸姬的楚國都在一定程度上克制了滅國行為。如楚莊王在破陳之后,意欲對陳室君臣“縣之”,剛剛使齊歸來的申叔斥責莊王的這種行為說:“王以陳之亂而率諸侯伐之,以義伐之而貪其縣,亦何以復令于天下!”莊王聽此,“乃復國陳后”[17](1702)。
然而,齊滅譚、遂并非僅因時代局限。譚、遂地少民寡,于興壯國力并無較大補益,反而讓齊人徒背滅國的惡名。但若仔細辨析齊師所滅譚、遂兩國的地域所在,其中有一個十分精妙的細節(jié):它們均分布在濟水南岸,緊鄰東方強藩姬魯。且遂國素為魯之堅定附庸,司馬遷言遂國被滅與魯國緊密相關:
五年,伐魯,魯將師敗。魯莊公請獻遂邑以平,桓公許,與魯會柯而盟。[17](1487)
從這則史料不難看出,遂國之所以被魯莊公“請獻”,是在魯師將敗之下莊公急于獻地媾和的無奈之舉。所以,齊人看似用不義手段滅譚、遂的背后,實則隱伏著齊國“服魯”的重要問題。這與齊人重整遠東的謀霸計劃有著結構性的關聯(lián)。
實際上,滅譚、遂是齊桓公“服魯”的曲線方針,其間頗為曲折。《春秋》言魯莊公十年(前684年):
十年春王正月,公敗齊師于長勺。二月,公侵宋。三月,宋人遷宿。夏六月,齊師、宋師次于郎。公敗宋師于乘丘。[10](181)
材料中,齊宋聯(lián)軍數(shù)次不敵于魯,且宋國一度遭魯反侵,從中可見魯國實力之雄厚。鑒于齊軍被魯國挫敗于長勺與乘丘后的惡況,齊國開始調適其“服魯”方針,由直接進攻魯國轉為孤立與包圍之。齊桓公先是發(fā)起北杏之盟,利用多國會盟來孤立魯國,“齊侯,宋人、陳人、蔡人、邾人會于北杏”[10](193)。之后便滅譚、遂而戍之,將齊師開到了魯國的家門口。
基于此,我們將齊桓公首次主持的北杏之盟與齊師滅譚、遂兩國的戰(zhàn)略布局結合來看,其巧妙之處在春秋爭霸圖上油然而現(xiàn):以淮水支流沿岸的蔡國為起始點,東北向依次經(jīng)過陳、宋,隨后往北連接濟水南岸的遂、譚,此為北線諸國;往南,經(jīng)蔡、陳、宋之后連接邾國,此為南線各邦。南、北線諸國的匯合點就是盟主齊國,而被死死包圍在南北兩線中的正是魯國。齊人會盟蔡、陳、宋、邾諸國,不但地理上打通了濟水與淮水構筑的勢力范圍,而且還在戰(zhàn)略上將魯國嚴密圍困。
至此,在成周王朝的政治版圖上,出現(xiàn)了兩個宏觀的圍困局面:第一處是在中原腹地。作為東方發(fā)展總基地的周都雒邑被秦、鄭、晉、楚等非正義集團所圍困。它事實上造成了成周政權與東部故有權威網(wǎng)絡的深層斷裂。與此相對應,身為周姬王族東方代表的魯國,亦被齊桓公領導的東部創(chuàng)霸集團所圍困。遠東的政治格局由此發(fā)生了結構性的改變。
首先,齊國正式打破了周姬、齊姜同盟對殷商子姓遺族的圍困局面,轉向聯(lián)絡周邊諸侯對魯國進行反圍困。西周時期,周姬王者以宗法分封體制確立了對諸夏的合法控制,“周姬及其兄弟之國在周代無疑享有政治與社會上的尊崇地位(雖未必為實力),而以諸侯為其舅國”[7](424)。其中,魯姬與齊姜更是周室在東方的代表與最緊密的合作者,它們輔助周室震懾東方的反抗勢力。管仲追憶齊國始建時就承擔的職命是“五侯九伯,女實征之,以夾輔周室”,范圍更是“東至于海,西至于河,南至于穆陵,北至于無棣”[22](273)。而齊、魯這兩個東方大邦威懾的主要對象就是先代遺族,其中尤以宋為先朝圣國,勢力最孤,“政治的勢力都全在戰(zhàn)勝的民族的手里,殷民族的政治中心只有一個包圍在‘諸姬’重圍里的宋國”[13](47)。及至齊桓公創(chuàng)霸,他一反西周遺制,主動解除了對子姓遺族的圍困,并將戰(zhàn)略重心轉移到“服魯”上,甚至一度產(chǎn)生過要滅魯?shù)南敕?。對此,殷人的復興夢想與齊國的圖霸事業(yè)不謀而合,“齊桓會諸侯十五次,宋每次必預”[2](60)。
而齊國幫助宋人破除困局的背后,隱伏著霸者權威累積的一個重要來源:三代古氏族之精神威權。 他們“雖政治實力多屬微弱,但如宋郯鄫杞等國為古氏族之遺,或在精神上占有相當?shù)某绺叩牡匚弧盵7](424)。對此,顏世安先生說:“周初固然視殷為失敗的敵國,同時卻又視殷為同一個圈子中的前輩, 這是一個偉大的圈子,由歷史上曾獲王權的偉大姓族構成,周初人的觀念似乎更多地是以進入這個圈子為榮耀,而不是以打敗殷人為榮耀?!盵23]這一點,中日兩國學者看法相同。按照平勢隆郎先生的“領域支配理論”⑤:“齊國非常希望能夠把宋國的領域用于宣揚自己的領域支配的正當性。宋國是唯一作為殷商的一族而被周王朝封建的國家。如果能夠很好地和宋國扯上關系,就可以正當?shù)赝ㄟ^宋國來占領殷商故地。”[8](263)由此可以看出,無論是王者還是霸者,其權威的累積必須經(jīng)由古代神圣氏族的共同認可。齊桓公不僅要以“服魯”來確立其在東方的政治地位,還要憑借“聯(lián)宋”來享有古代氏族的文化身份。因此,童書業(yè)先生說齊國在創(chuàng)霸時“只要征服了魯和宋,霸業(yè)的基礎便建筑完成了”[3](168)。
其次,遠東格局的另一大改變是,齊國一改魯國先前對成周政權的冷淡態(tài)度,主動聯(lián)絡周室,試圖修補東部斷裂的權威網(wǎng)絡。在齊桓公創(chuàng)霸結束的前一年,曾有一次類似“尊王”的政治行為:
宋人背北杏之會。十四年,春,諸侯伐宋。齊請師于周。夏,單伯會之。取成于宋而還。[22](245)
材料中的事情發(fā)生在魯莊公十四年(公元前 680年) 。宋國違背先前的北杏盟約,齊因此“請師于周”。成周欣然派單伯會盟諸侯,與齊國一道迫使宋人請和。齊桓公此舉在當時的政治環(huán)境下顯得不可思議,因為自周室衰微以來,諸侯間的征伐行為根本不用得到周室的批準。
實際上,這件事的重點在于成周與齊將會結成何種性質的統(tǒng)治關系。這個問題要一分為二地看待:一方面,成周王室對出兵東征欣然應允的初衷是,它“希望構筑起以‘小伯’為前提的‘王朝?卿士?霸主?諸侯’的等級式結構”[24](60)。換言之,成周政權希望齊國的東部整合戰(zhàn)略是作為重建王者權威網(wǎng)絡的一環(huán)而展開,霸政的推行必然不能以侵蝕王者權威為前提。但另一方面,齊桓公向成周王室請示這一特殊舉動,意在取代魯姬在東方的政治地位與文化身份。齊國意圖將舊有的“雒邑?曲阜”權威網(wǎng)絡轉型為“雒邑?營丘”。他的行為在某種程度上得到了王室的默許,雙方也以最小的代價實現(xiàn)了利益互惠。
綜合來看,齊桓公在“服魯”“聯(lián)宋”以及首次嘗試“尊王”的背后,隱伏著姜齊政權承接周姬王族政治文化身份的深層意圖。我們不妨審視一下齊桓公在創(chuàng)霸時期主持的會盟,從中可以發(fā)現(xiàn),先前的北杏之盟,大體上只是一群姬姓之外的二三流國家的會盟。齊雖為大國,但為姜姓,非周姬;蔡為周姬旁支之后,但為二流弱國;宋為殷族、陳為舜后、邾為魯國附庸,它們均為外姓,且實力屬于二三流之列。在一個無強姬宗邦參與的會盟中,很難言齊為霸國。齊桓公這個東方盟主更加名不符其實。
隨后,齊國聯(lián)合宋國,一意“服魯”,并向西聯(lián)系成周。至齊創(chuàng)霸的最后一年(前679年),齊、宋、陳、衛(wèi)與鄭共盟于鄄,《左傳》言在這次會盟中“齊始伯也”。如果我們換個視角,從參與這次會盟的諸侯國占據(jù)的文化地域與其氏族符號意義的層面考慮,即鄭、衛(wèi)為周姬之后,宋為子姓王族之后,陳相傳為舜帝之后,再加之齊國力服的強魯更是周姬王族在東土的代表。如是,我們又將看到一番別樣的風景:大河南岸的齊都營丘取代了曲阜,成為新的東方政治中心。由這個中心向西南延伸,它在一線連接了衛(wèi)、鄭等周姬邦國;在另一線則貫通了宋、陳等先代遺族。它如同周初王室由西而東建構的“豐鎬?雒邑?曲阜”權威網(wǎng)絡,齊姜轉而由東北向西南,反向伸出了一條同盟合作形式的政治文化軸。這條軸貫穿了姬姓王族、子姓王族以及先代圣后占據(jù)的文化地域,也是諸夏前兩期結合的主要地域,“諸夏結合之第一期,大率在東部與中部,乃黃河下流東部一帶及黃河中游南岸之結合也?!允前詷I(yè)常在晉。此為諸夏結合之第二期,東部、中部之外,又加入中北部,即黃河中游之北岸也”[2](60)。
而西周為震懾殷商子姓遺族等潛在反抗集團而結成的以“姬-姜”宗親同盟關系,轉型為齊國與以殷商子姓為代表的先代遺族勢力緊密合作并裹挾周姬王族權威的新型權力格局。如果從氏族身份的角度看,這便是一種“姜子攜姬”式的新型政治結構。無論是對于“尊王攘夷”的政治宣傳,還是齊姜想繼承周姬王者權威身份的意圖,這種與神圣氏族的合作同盟以及地域鏈接,都具有無可比擬的精神號召力量。
齊桓公完成了“服魯”與“聯(lián)宋”等創(chuàng)霸計劃后,下一步便開始“攘夷”(前679—前656年)。對此,《公羊傳》說:“南夷與北狄交,中國不絕若線。桓公救中國,而攘夷狄,卒怗荊,以此為王者之事也?!盵25](203)孔子亦言:“微管仲,吾其被發(fā)左衽矣。”[25](672)而管仲主導的攘夷事業(yè),則首先放在了周朝北陲。魯莊公三十年(前 664年),齊國正式伐山戎以救燕國。這次遠征耗時日久,路途艱難,齊師“春往冬反,迷惑失道”[26](176)。返程之時,燕莊公又一路護送,不知不覺已入齊境。對此,齊桓公曰:“非天子,諸侯相送不出境,吾不可以無禮于燕?!盵17](1488)于是齊國分割燕君所至之地予燕。此事傳開,齊名始盛。
事實上,北伐山戎作為齊國第一次代表諸夏共同體遠征的行動,它在緩解山戎對燕國侵擾的同時,還隱伏著齊國層累拓展霸政空間的重要問題。政治學學者認為,“如果一國實力不夠,基本上不可能成為霸主,因為它終究過不了其他大國的反對這一關”[4]??v觀成周時局,西部的雒邑已被圍困,南部的楚人亦活躍于江淮。齊桓公雖重整東方,但其在“聯(lián)宋”的情況下,“服魯”尚且周折艱難,更遑論直接針對西部強晉與南方大楚了,它唯有經(jīng)營北部尚存空間。所以,齊桓公“攘夷”事業(yè)的一個重要關注點正在于“如何以負面作用較小的方式擴展自己的權力,以免造成自我包圍的效果”[4]。
而戎狄與諸夏雜處的局面一直就有,兩者不光是以對抗為主。在東部地區(qū),同盟與合作也是華夷關系的一大主題。如魯國與楚丘戎就長期保持著會盟的關系:魯隱公二年春(前721年),“公會戎于潛,修惠公之好也”,“秋,盟于唐,復修戎好也”[10](22?23)。以及魯桓公二年(前710年),“公及戎盟于唐”[10](84)。楚丘之戎甚至曾西朝于周,想獲得王室認可,“戎朝于周,發(fā)幣于公卿”[22](200)。即便在華夷之辨前的東部族群沖突中,諸夏也牢牢掌握著主動權。如魯莊公十八年(前676年),“夏,公追戎于濟西”[22](33)。魯莊公二十六年(前668年),“夏,公至自伐戎”[22](38)。齊人雖因內亂暫時不敵于戎,但來自中部諸侯的支持十分強勁,魯桓公六年(706年),“齊侯使乞師于鄭……六月,大敗戎師”[22](219)。清華簡《鄭文公問太伯》中盛贊莊公的武功時便提及鄭國“東伐齊酄之戎為徹”,這里的“齊酄之戎”便是遠居于魯西的濟水之戎[27]。況且戎狄在與中原諸國的交戰(zhàn)中,多是在寒冬時節(jié)乘虛而入,而交戰(zhàn)結果,中原諸國是占據(jù)上風的。即便后來衛(wèi)國被戎狄所滅,也是因為衛(wèi)懿公好鶴以致國人離心所致,并不能直接說明戎狄之強,諸夏之弱。也就是說,至少在華夷之辨提出以前,戎狄的威脅尚不能過分言重。而且,齊桓公伐戎前曾知會過魯國,雙方“遇于魯濟,謀山戎也,以其病燕故也”[22](260)。魯廷群臣出于自己的政治軍事考慮而未參與齊國的這次軍事行動。等到齊國北伐勝利之后,齊桓公又向魯國炫耀,“齊侯來獻戎捷”。對此,《左傳》言齊人非禮也:“凡諸侯有四夷之功,則獻于王,王以警于夷。中國則否。諸侯不相遺俘。”[22](260)事實上,齊人此舉背后或別有深意。彼時山戎雖多侵擾燕地,但山戎問題并非到了不得不解決的時候。且山戎跟中原他國也并無直接沖突。因此,齊若為燕而會盟征諸侯之師,千里犯險,未免私欲過重,與諸夏盟體之禮德信義文化亦有沖突。而齊在出征前知會魯國的設想是,若齊魯同盟伐戎,無非代表著周姬之東方代表與東方諸夏的盟主合手而平北,這對于霸政秩序的構建具有很大的象征意義。即便齊魯同盟不成,虢公尚能“敗犬戎于渭汭”[22](264),以齊國多年聚集之力,伐戎必會取勝。取勝而再獻戎于魯,亦能彰顯其東方霸主地位。這里尤其需要說明的是,雖然山戎距齊千里,路途遠險。且《管子》說桓公在征戎路途中因見怪物而心生畏懼,但這不能說明什么實質問題。反而,因為管仲力促此次遠征,安定桓公前行,這恰恰說明這位齊桓霸政的設計者對于齊軍敗戎的能力是毫不懷疑的⑥。況且早在魯莊公二十八年(前 666年)時,齊軍就已經(jīng)秉承王命,奔伐衛(wèi)國。所以,雖然北途坎坷,于齊而言也并非絕難之事。
更為重要的是,“攘夷”戰(zhàn)略背后,實則還隱伏著齊國謀霸的宏觀布局。姜齊在創(chuàng)霸階段,已經(jīng)完成了對周室東邦魯國的壓制,但他若想要進一步汲取成周王者的權威,就必須將勢力的觸角伸入到中原大國與南楚構筑的包圍圈中。最巧妙的方法就是“攘夷”,原因是在成周的華夷版圖上,與諸夏雜然相處的有三條戎狄生活帶[28]:第一條是北方戎狄?guī)В斜比?、無終戎以及狐氏戎等,它們大抵在晉國北境;還有一部分單獨生活在更為偏遠的地方,如齊桓公北伐的山戎。第二條是以蠻楚為首的南方戎狄?guī)?,其勢最強,對諸夏多有覬覦之心。第三條則由東往西貫穿了整個周朝的大河核心地帶,如位于大河下游的楚丘戎、戎州己氏之戎;位于中原腹地的陰戎、陸渾戎、伊洛戎、九州戎、茅戎、姜戎等;再一部則散落在宗周故地及以西地帶,如犬戎、驪戎乃至西戎。流行的觀點認為,齊伐山戎在地緣政治學上說不通。此前侵擾齊國的北戎和齊國征伐的山戎并非一支[29],雙方素未結怨。但若以此來看,正是齊人征伐了與其未有瓜葛的山戎,才在“身份上”產(chǎn)生了對整個戎狄族群的地緣關系。只要齊國蓄力足夠,它可以借夷禍染指任何地區(qū)。楚人曾對來伐的齊桓公說:“君處北海,寡人處南海,唯是風馬牛不相及也?!盵22](273)事實上,看似風馬牛不相及的背后,隱伏的便是這種身份關系。齊人在遠征了同樣風馬牛不相及的山戎后,才與南方的楚產(chǎn)生了同質的矛盾。因此,從這個層面來說,戎狄地帶不光是齊國霸政成長的生命帶,也是齊桓公構造新型權威身份的重要條件。
基于這個立論,齊國整個“攘夷”階段的政策走向便都清晰了?!叭烈摹笔前哉叱鰱|部進而滲入成周封鎖圈乃至在中原展開的利器。齊桓公在創(chuàng)霸階段結束時,尚能“服魯”,但卻不足以打敗體系內的楚、晉大國。基于這樣的現(xiàn)實條件,管仲建議桓公北伐山戎,以地理空間換取齊國聚合諸侯的實力與威望。這個政策效果顯著,諸夏地區(qū)因之產(chǎn)生了聚合的連鎖效應。在隨后的七年時間里,東部攘夷集團迅速結成,并急速向西部、南部展開。魯閔公元年(前 661年),齊國救邢, 管仲正式提出華夷之辨:“戎狄豺狼, 不可厭也,諸夏親昵, 不可棄也?!盵22](262)隨后,齊國援衛(wèi)救鄭,諸夏聚合的形勢如火如荼。至管仲“攘夷”戰(zhàn)略實施的最后一年(前656年), 齊國終于組成南伐聯(lián)盟,率領魯、宋、陳、衛(wèi)、鄭、許、曹等國軍隊征討楚人:
“爾貢包茅不入,王祭不共,無以縮酒,寡人是征。昭王南征而不復,寡人是問?!睂υ唬骸柏曋蝗?,寡君之罪也,敢不共給?昭王之不復,君其問諸水濱?!盵22](273?274)
材料中,齊國興師南征的理由有兩個:一是征貢包茅,二是順便責問三個世紀前的周昭王為何南征而不復?對于這種說辭,楚人深感無辜,因為彼時不按時納貢的諸侯,絕非楚國一家。但在八國強大的軍事壓力下,楚還是允諾要恢復對周室的貢茅,但對王者之死與楚相關這一點拒不承認。實際上,齊國以這兩個理由而侵楚,可謂牽強。對此,周方銀先生說:“顯然,管仲責問楚國的兩個罪名,其使用的時機和對象都具有高度的選擇性,可以說有十分明顯的雙重標準問題?!盵4]但正是基于這種情形,由齊桓公北伐開啟的攘夷戰(zhàn)略才能在七年間層層累積出可以與楚相較量的實力,齊桓公以“攘楚”保住諸夏文明的歷史形象也由此塑成。
更具歷史巧合的是,正是由于齊桓伐戎,存邢救衛(wèi),才導致戎人不敢再襲擾東方。后來戎人的進擾重心相繼轉移到了西部的成周、晉與鄭等三國。晉國在與戎人的多次交鋒中漸趨實現(xiàn)了軍制的完善與實力的聚集,為接替齊桓霸業(yè)打下了堅實的基礎。但成周與鄭則在戎狄的打擊下更加衰弱。而且成周政權頻繁請齊、晉霸者“平戎”或“戍周”:魯僖公十二年(前648年),“齊侯使管夷吾平戎于王,使隰朋平戎于晉”,次年秋“為戎難故,諸侯戍周”[22](290?291)。魯僖公十六年(前 644年),“王以戎難告于齊,齊征諸侯戍周”[22](300)。魯昭公二十六年(前 516年),“晉師使成公般戍周而還”[22](777)。次年秋,“會于扈,令戍周,且謀納公也”[22](784)。以及魯定公六年(前504年),“六月,晉閻沒戍周,且城胥靡”[22](823)。這在客觀上造成了霸政勢力范圍的西部拓展,為之后晉文公順利承接霸業(yè)埋下了伏筆。齊國領導下的謀霸集團也因此沖脫東部藩籬,成功侵蝕了周姬王者的權威。
事實上,在齊國剛完成“攘夷”大業(yè)時,成周王族便察覺到霸政對周姬威權的侵蝕。前文提到,齊桓公“創(chuàng)霸”結束的前一年(前 680年),曾有一次請周師會盟伐宋的尊王行為。當時成周之所以欣然應允,是希望齊國能夠重新連接成周在東方的權威網(wǎng)絡。但后來的勢態(tài)演進遠遠超出了周室當初的設想。成周政權意識到齊國并不僅僅在整合東部地區(qū),它試圖以“攘夷”的方式來拓展霸政的范圍,進而重塑王朝的權威結構。所以,在齊國“攘夷”結束后的“尊王”階段,周室反而一改先前的態(tài)度,暗中破壞齊人的霸政建設。在伐楚后的次年(前 655年),齊國發(fā)起了首止之會。周惠王陰使人勸告鄭公不要赴會:
秋,諸侯盟。王使周公召鄭伯,曰:“吾撫女以從楚,輔之以晉,可以少安。”鄭伯喜于王命,而懼其不朝于齊也,故逃歸不盟。[22](278)
材料中,王室與鄭伯對話的內涵十分豐富:表面觀之,王室已經(jīng)意識到了東部霸政集團對成周的威脅遠比楚、晉、鄭等國的圍困更嚴重。更進一步,成周政權似乎并不認為戎狄之患能動搖王室的根基,因為其意欲所從的楚國,正是東周時代最龐大的夷狄勢力。這與齊桓公靠“攘楚”來保留諸夏文明的觀點似乎有所出入。對此,韓非說齊人伐楚乃是“此義于名而利于實,故必有為天子誅之名,而有報仇之實”[26](275)。
齊桓公“尊王”事業(yè)的頂峰發(fā)生在魯僖公九年(前651年)。此年,他號召諸夏共盟于葵丘。會盟之前,東部霸政集團已經(jīng)正式擁立周襄王即位,這與錢穆先生所說的周平王乃西部非正義集團擁立、因此被東方諸侯所不齒的情形迥然相異。但成周使者宰孔卻依然暗中破壞齊人霸業(yè):
秋,齊侯盟諸侯于葵丘……宰孔先歸,遇晉侯,曰:“可無會也。齊侯不務德,而勤遠略,故北伐山戎,南伐楚,西為此會也。東略之不知,西則否矣。其在亂乎!君務靖亂,無勤于行。”晉侯乃還。[22](285)
材料中,齊國雖有“尊王攘夷”之功,但宰孔依然認為其“不務德”。這里的“德”與后來楚莊王問鼎時王孫滿說的“在德不在鼎”實為同質,它指的便是周姬王者權威的合法性依據(jù)⑦。對此,顏世安先生的判斷可謂卓識,他說:“東方的新權力體制建立過程中,尊周不具有根本意義……攘夷與尊王絕非一回事?!盵30]“服魯”和“尊王”都是霸者對周姬王族權威的汲取。
齊桓公霸業(yè)的形成,可以說是一個對成周舊有權威管控網(wǎng)絡進行連接與重塑的產(chǎn)物。察其軌轍,分為如下幾個階段。
起初,西周王族建構了縝密的政治管控網(wǎng)絡:宗周鎬京為王者權威哲學的誕生地,“天命”與“周德”是維系它的兩大支柱。成周雒邑是王室向東發(fā)展的總基地,而曲阜更是延伸王者權威的東方中心。由是,“一條橫貫東西的權力中軸線在無形之中誕生,為西周國家配備了一種至關緊要的穩(wěn)定性力量和因素”[31](104)。在此軸南北,錯落分散著周姬王者的宗親與盟友,如在《封許之命》的冊文中,周王多次強調這個合作關系,“則惟汝呂丁,肇佑文王”,“ 捍輔武王”[32](118)。因此,“西周諸侯國的建立并不是一個王室隨意賜予其親屬和地方首領以土地的過程,而是西周國家精心構建其地緣空間,并從而鞏固其政治基礎的過程”[31](105)。而他們警戒、圍困的中心正是先代王族余脈與外部夷狄。然周姬王者既失宗周,其權威哲學出現(xiàn)了崩塌跡象:“駿命不易”的天命觀變成“天命靡?!?,王者專享的“周德”已被上天厭棄。成周既無豐鎬故地憑依,便迅速墮入驟然失序的政治空間中。更甚,身為遠東宗邦的魯國并未回護平王政權,這事實上造成了周姬權威網(wǎng)絡的東部斷裂。在這種情形下,諸侯間的混戰(zhàn)便隱有諸國大族在王族衰敗后重新爭奪族姓地位的內涵。
齊桓公既然決意謀建霸業(yè),那么如何重新連接東部地區(qū)同成周間的政治管控網(wǎng)絡,便是一個巨大的難題。因此,齊國在最初的“創(chuàng)霸”時段,滅譚、遂不過為一表象,它有著精妙的地緣安排,其根本目的則是取代魯國在東部地區(qū)的政治地位。在這個過程中,齊國一改西周時代姜姬合作的政治傳統(tǒng),主動聯(lián)絡宋、陳等先代遺族會盟。這事實上等于解除了西周時期周室針對殷商等潛在反抗勢力設置的包圍圈,而作為周室代表的魯國卻被東部創(chuàng)霸集團進行了反包圍。遠東政局由此產(chǎn)生了深刻的改變,在這些改變的背后,實則隱伏著姜齊集團承接周姬王族政治文化身份的深層意圖。對于這一點,成周王室起初并未明顯察覺。所以周王欣然派遣卿士參與東方的會盟,王室期待齊國能在取代魯國后,重連成周政權的東部權威網(wǎng)絡。
但隨后的勢態(tài)演進,逐漸超出了成周的設想。齊國在“創(chuàng)霸”之后進入了“攘夷”時段。事實上,無論是對內“尊王”還是對外“攘夷”,它們都對吸引諸侯參與霸政進而使之成為一種穩(wěn)定的權力體制發(fā)揮了作用。但與此同時,它們也給霸政的擴展提供了絕佳的時代契機。齊國能夠北伐與齊素未有瓜葛的山戎,就能南征“風馬牛不相及”的楚國,以至于借“平戎”與“戍周”來侵蝕成周的政治權威。至此,成周政權意識到,齊國不僅是在整合東部地區(qū),它也以“尊王攘夷”的方式重塑了王朝的權威結構。所以,周室一改先前的態(tài)度,暗中破壞齊人的霸政建設,但此時霸者的合法性來源已經(jīng)匯成,兩個世紀的霸政時代由此開啟。
注釋:
①胡適在分析了《商頌》與《玄鳥》篇后指出,殷民族亡國之后的歷史,似乎“曾有過一個民族復興殷商的懸記,也曾有過一個圣人復起的預言”。(詳見胡適:《說儒》,漓江出版社 2013年版,第50頁。)
②在宗周建構的政治空間中,東都雒邑是一個控馭多方的極佳據(jù)點,但也因此,它成為各支勢力環(huán)伺的緩沖地帶,此處的政治空間易被多方勢力共同擠壓、消解。時人對此已有察覺,如《國語?鄭語》云:“桓公為司徒,甚得周眾與東土之人,問于史伯曰:‘王室多故,余懼及焉,其何所可以逃死?’史伯對曰:‘王室將卑,戎狄必昌,不可偪也。當成周者……是非王之支子母弟甥舅也,則皆蠻夷戎狄之人也。非親則頑,不可入也。其濟、洛、河、潁之閑乎!’”
③許倬云先生曾疑惑說:“平王東遷后,宗周故地未嘗全失……是以周人舊有畿輔之地,只少岐西一帶。周人憑借舊業(yè),再加上東都儲積,有鄭、虢大藩,左右提挈,王室恢復聲威,應非不可能?!睂Υ?,許先生將成周之所以未能恢復舊業(yè)的原因歸結于“東周二十五王,全不振作,內亂頻仍,終于澌滅”。(詳見許倬云:《周東遷始末》,杜正勝編:《中國上古史論文選集》(下),臺北:華世出版社1979年版,第723頁。)事實上,周室東遷與放棄故地的行為,也造成了其數(shù)百年來所建構的王者哲學失去了地域憑依,其統(tǒng)治的合理性嚴重受損。
④童書業(yè)先生將齊國霸政的“攘夷”期劃定為魯莊公十五年至魯僖公四年(前679—前656年)。事實上,齊國北伐山戎是其“攘夷”戰(zhàn)略的首要環(huán)節(jié),它對齊國拓展霸政空間意義重大。對此,顏世安先生認為齊國之“攘夷”當從莊公三十年(前664年)開始。本文贊同并采用這種觀點。(詳見顏世安:《齊桓公霸政基礎之探討》,《江海學刊》2001年第1期,第114頁。)
⑤平勢隆郎認為,夏、商、周三代統(tǒng)治的疆土是一種“文化地域”,也是后來春秋戰(zhàn)國時期諸侯宣揚自身統(tǒng)治正當性的“母體地域”。據(jù)其觀察,無論是姜齊還是田齊,它們在追溯歷史、宣揚自己正統(tǒng)性以及領域支配正當性的時候,都很關注自身與夏、商(尤其是與商)之間的繼承關系。如在“叔尸镈”銘中,“齊人通過繼承血脈這一方法巧妙地論述了自己對于與夏王朝、商王朝相關領域具有正當?shù)慕y(tǒng)治權”。(詳見平勢隆郎:《從城市國家到中華:殷周春秋戰(zhàn)國》,周潔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10、131、262頁。)
⑥《管子》傳齊桓公在征伐北戎的途中,因遇到怪物而萌生懼惑曰:“事其不濟乎!”但管仲卻以此為祥瑞之兆,并言“霸王之君興,而登山神見”。(詳見高士奇:《左傳紀事本末》,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190頁。)從中可以看出,管仲將此次北伐視為霸者將興的重要事件。
⑦“周德”的核心是“文王之德”,它是兩周一個極為重要的政治概念。有幾個解釋值得注意。平勢隆郎指出,“在西周時代(德是一種咒力、靈力)和戰(zhàn)國時代(與現(xiàn)代意義的‘德’意思相近)的意思就大相徑庭”。(參見平勢隆郎:《從城市國家到中華:殷周春秋戰(zhàn)國》,周潔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402頁)。李澤厚先生認為周德代表的是一套行為,“主要是與以氏族部落首領為表率的祭祀、出征等重大政治行為”。(參見李澤厚:《中國古代思想史論》,三聯(lián)書店2008年版,第86?87頁。)小倉芳彥的見解也值得重視,該氏以“省”與“德”在甲骨卜辭中十分相近的字形關系出發(fā),指出“‘德’原來與王者所進行的‘省’事有關,是作為下述實際行動的概念而發(fā)揮作用的,即為征發(fā)谷物與兵賦而巡行,有時巡行轉為征發(fā),而當對方屈服時則饒恕”。(詳見小倉芳彥:《á左傳?中的霸與德——“德”概念的形成與發(fā)展》,劉俊文編、許洋主等譯:《日本學者研究中國史論著選譯》(第七卷),中華書局 1993年版,第18頁。)綜此,可以看出,“周德”在兩方面反復深化了一個認識:一方面,文王享德與天命,突出的是上天和神圣祖先的靈力色彩;第二,武王憑此進行的征伐,強調了周姬王者專享征伐權力的事實。兩者構成了周室拓展王者政治空間的合法性依據(j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