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立
鄉(xiāng)間人精神匱乏,但卑微謙卑的鄉(xiāng)下人也有自己的歡樂的方式,生老病死,是常態(tài)。但人們在這生生死死的關頭,有時也會放縱娛樂,是無奈,還是麻木?是與命運和解,還是低頭?
那時請嗩吶班子,鼓樂一番。平時呢?大家就不知不覺地到村頭的牛屋去。
而對我來說,還有一個去處,就是學校。雖然也學不了什么,但總是一種期待,像等待戈多。
記憶里的家鄉(xiāng)很冷,心里也冷颼颼的。
在冬天上學,同學們在教室的墻角排成一排,縮著膀子,使勁擠里面的孩子,這也是同學們?nèi)∨囊环N方式。冬日里鄉(xiāng)間的屋檐下常是掛著冰溜,如倒立的筍,像凝凍住的帶螺紋的水柱,孩子們會央求大人打下來,然后捧在手里,凍得齜牙咧嘴如現(xiàn)在城里人冬天吃冰。我們把這樣掛著的冰叫作冰溜嘎。
那時的冬天,孩子們的鼻涕就像屋檐的冰溜嘎,在鼻頭掛著。如有誰說一句過河了,那掛著鼻涕的孩子一驚,就使勁一吸,所謂過河的鼻涕又收縮回原來的地帶。今年春節(jié),小學的同學聚會,老虎還說留山的襖袖筒子上明晃晃的,如糨子。那是用袖筒子擦鼻涕的印記,那些東西硬硬的,可以劃著火柴。
那時的冬天,曹濮平原的人夜晚是到生產(chǎn)隊的牛屋烤火取暖,但回到家里,就用做晚飯時的鍋底灰,放在鐵制的火盆里,然后放在被窩里,火盆上放火罩撐著(火罩是用白蠟條子編制的,形狀橢圓,反過來,如個筐,但火罩的周身都預留有洞眼,這是火盆散發(fā)熱的通道?;鹫忠部勺鳛樽?,供人的屁股使用,也可反過來,在里面放上被子,就是孩子的搖籃一樣的東西)。
那時的冬天,教室里也養(yǎng)羊,我們?nèi)搜螂s處,讀書聲在濃烈的羊的膻腥與羊尿的臊氣上升騰,有時就無緣無故地咳嗽,一人咳嗽,滿屋子的人都咳嗽。王老師給大家上語文課其實就是講故事,拉呱兒的性質(zhì)。講著講著羊叫了,就像是回應。王老師就說羊也通人性。后來王老師說句,這狗日的天,凍死了,都回家吧,給家里說買個火罩。黑家,弄個火罩,放在被窩里,光油油的腚,被窩里一躺,那熱得燙皮,大腿蹺在二腿上,恣死了,給個縣長也不換。然后王老師拍拍手說,同學們,回家吧,到明天捎來喂羊的豆葉,把買火罩錢也捎來。
第二天,王老師站在黑板前,看同學們把豆葉放到墻角。接著問,同學們,冬天冷不冷?同學們齊聲回答,冷。大家把火罩錢帶來了么?教室里死寂一片,只有羊吃豆葉的聲音。沒有一個人買么?老師盯著二啃吃,見二啃吃的桌子下有個火罩。二啃吃說,王老師,我爹也會編火罩,老墳上的白蠟條一捆一捆地在家放著,我爹說我們不買,還讓我給你帶來一個,和王老師的比比,看誰的結實。王老師的臉當時就變了,如一個茄子擺蕩在白霜里,那是同學的眼仁白得如霜,老師的臉如醬紫皺皮的茄子。
王老師編火罩,這不是秘密。他是一個代課老師,工資少得可憐,到冬天就編火罩貼補家用。最絕的是他在上課的時候,忽然就停下來,把火罩拿到講臺上說,同學們,我們編火罩。同學們樂得不學習,哇的一聲,大家叫著,黑家,弄個火罩,放在被窩里,光油油的腚,被窩里一躺,那熱得燙皮,大腿蹺在二腿上,恣死了,給個縣長也不換。
后來,王老師的火罩編不下去了,教育組的人下鄉(xiāng)抽查,看到黑板前的火罩,就連人和火罩打發(fā)了,那王老師就卷鋪蓋走了。還記得最后的那場景,講臺上的王老師很孤獨,王老師說,反正教書也不掙錢,我回家捋鋤杠種莊稼,也不丟人,最后一課,給大家講一下古人怎么取暖。
大家一下子興奮起來,有的同學說我知道,娶媳婦暖腳!
曹濮平原的人,把娶媳婦叫弄個暖腳的,結婚后,兩口子不興在一頭摟著睡覺,而是一人睡一頭,丈夫的腳抵著女人的乳房脖頸下巴等部位,冬天熱乎得很。
王老師不緊不慢地說,古人也用人取暖,但不是像我們農(nóng)村暖腳。同學問,那怎樣取暖?古人取暖在我們想象之外。王老師故意停頓一下,說那些人冬天最擺譜,每到冬天凍手時那些人不去烤火,而是叫來年輕美貌的妓女,把手伸進女人的懷里貼身取暖。還有更絕的,每到冬日有風雪苦寒的時候,就讓宮女們緊緊地圍坐在他的周圍來抵御寒氣,要是出門時候,就從婢妾里選取身形肥大者,排成一行走在他前面,為他遮風。
大家興奮了,底下嘰嘰喳喳地議論那些作為取暖器的女人是否穿衣服。
老師,那些女人穿衣服嗎?王老師說穿。老師,你瞎說!王老師問,誰瞎說?一個同學站起來說,那要是穿衣服,熱氣都裹在衣服里怎么取暖?你看看爐子有幾個穿衣服的?
大家的話把王老師問住了,他尷尬地搓著手,咧嘴笑,我也沒見過,是在閑書上讀的。
干冷的曹濮平原的冬天,好像一下子溫暖起來,教室外,干冷的天,暮色里,清晰地勾勒出很多屋檐下的“冰溜嘎”。
王老師被辭退后就回家編他的火罩去了。而沒學可上的時候,我們會和大人一樣,到牛屋去。
在少年時代,最喜歡的兩件事:一是坐席,一是到牛屋。鄉(xiāng)村無論娶媳婦、葬人都是有嗩吶吹起的,那時在學屋,魂就飛出了,想著坐席能吃到酥肉,能喝到酸湯,能看到許多外村人的臉與本村模樣的分別。
“坐席”這個詞古雅,有一種歷史的厚度,但在曹濮平原卻是一普通的詞匯,就是紅白喜事,全村幫忙的人和鄰近的親戚朋友,甚至八竿子打不著的,抑或乞丐都可以聚在一起集體吃一頓。小時候遇到坐席是件興奮的事,還沒有到放學時間,就想著從四面漏風的教室溜走。到了城市,許久以為坐席是鄉(xiāng)間的俚語,但繁華世錦的賈家也用這個詞,《紅樓夢》第四十三回有句“上頭正坐席呢,二爺快去罷”。想起我寫作初期以抄寫孫犁先生的文字為模本,就如毛筆字的描紅抄古碑,亦步亦趨,等抄寫到《白洋淀紀事·識字班》“過陽歷年,機關殺了個豬,請村里的男人坐席,吃了一頓”,我想“坐席”能寫到孫犁筆下,就一陣激動。
曹濮平原的人,大家在吃早飯、午飯和晚上喝湯時,都會端著碗拿著饃來到街頭,大家邊吃邊講見聞。天冷了,人們就齊聚到牛屋。
牛屋是鄉(xiāng)村精神坐席的地方。農(nóng)忙過后的秋冬季節(jié),特別是冬日雨雪天的時候,很多的人聚到牛屋拿麥秸和豆秸烤火。在烤火的時候,牛靜靜地看人。這些麥秸和豆秸是牛驢們的口糧,卻被人踐踏,不知牛驢的心思如何。
冬天來了,屋外寒風呼嘯,滴水成冰,牛屋內(nèi)卻溫暖如伏天。牛兒吃飯后安靜地臥在地面上,不緊不慢地反芻著胃里的草料。牛屋的門上掛著用稈草織成的厚厚的草苫子,屋當門燃著一堆冒著青煙的木柴或者豆秸草、秫秸稈。青煙在房梁上擰著盤繞,充盈著偌大的牛屋,溫暖著人和牲口。掛在墻上的破馬燈斜斜地向外傾著,一團橘紅的火苗暈暈地向上燃燒著。
曹濮平原的人把牛反芻叫倒沫,在夜間的牛屋,那倒沫的聲音是一種安然。那時我覺得倒沫十分神秘,曾問父親牛為什么不好好睡覺,要像磨牙似的倒沫。父親不知道,我就到學校問老師。老師曾是赤腳醫(yī)生,他用粉筆在黑板上畫了像地瓜秧一樣的牛的內(nèi)臟,說人有一個胃,牛長四個胃,知道嗎?牛吃下的草先進了瘤胃,然后又從那到了蜂巢胃。到了這里后它把草再倒回口里細嚼,接著,接著……(老師用粉筆點畫著黑板上的一個部位,如電影里的師長在地圖上比畫,同學們盯著黑板上的牛胃)接著又咽下去了。老師說,咽下的草進了重瓣胃,然后再跑到皺胃里去。
大家把“皺胃”理解成“臭胃”,都說那是盛牛屎的地方,都說牛糞是熱的。二小知道,那時學校讓同學勤工儉學,有一項就是扛著糞箕子拾糞。二小的爺爺是喂牛的,他最絕,他把糞箕子放到牛的屁股下面,讓牛直接把一坨屎拉到糞箕子里,他想要哪頭牛的就要哪頭牛的。二小站在牛槽上,雙手托住糞箕子,糞箕子對著牛屁股,但牛不配合,可不管這一套,還是照吃不誤。有時一晌牛也沒動靜,二小曾試圖將它的尾巴用繩子拴起,高高地吊在牛欄上,用眼睛盯著牛排泄,可他剛把麻繩子系在牛尾上,那牛就拉下一坨屎,尾巴一甩,那臟東西全甩到二小的臉上,還冒著熱氣。
我們最喜歡跟著喂牛的去溜牛,太陽出來啦,牛從牛屋踱步走出,大家騎在牛背上,就如在船上一顛一簸。太陽的光好像很刺眼,牛猶如踏在棉花上,我們就東搖擺西搖擺。那些年長的牛一副老成持重的樣子闊步在前,而牛犢則如魚兒游在后面。我們在一個個胡同口穿過,娘兒們和閑人也看熱鬧,看有沒有自己的孩子在牛背上。
遛牛去?這是向喂牛人和牛們打招呼。別摔著!這是做母親的關切。遛牛就如古代的牧牛童子,但牛角上是沒有漢書可掛的。
牛和兒童有天然的親昵。牛要生產(chǎn)了,我們就齊聚到牛屋,看那小牛從牛屁股一點點出來,感嘆生命的神奇,于是就把紅領巾系到小牛的脖子。我們從家里偷來雞蛋,喂小牛雞蛋茶,母牛對子女充滿無限憐愛,怕我們傷害小家伙,就卷起尾巴低沉地沖著我們叫幾聲,在叫的時候總用舌頭舔牛犢的臉。一周后,小牛就撒歡了,開始走出牛屋四處閑逛了,那脖子里的紅領巾如火燒。有時跑到麥地里拱地里的青苗,有時就是用蹄子把準備的豆餅蹬散,有時看到太陽,就表現(xiàn)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好像滑稽的陌生。
上學的時候,我聽明山說,有一次他和爺爺睡在牛屋,半夜迷迷糊糊醒來,看到一個黑影和牛疊在一起,以為是鬼,一害怕就喊爺爺。爺爺翻身坐起,借著月光一看,那是一個人影,那人影站在牛槽上,身子一拱一拱地費力地做著什么事。爺爺拿起炕邊的拌草的棍子,大喝一聲畜生!那人猛地從牛槽上跳下,從月光下竄出,跑的時候被鍘刀給絆倒,然后爬起后,慌不擇路地跑了。門被打開了,月光無遮攔地進來,牛屋陷在月光里。二小明白了,他曾在玉米地里看到隊長在女人身上做過這樣的動作。
后來我曾想到,在那困苦的日子里,鄉(xiāng)村可不是詩意的,一些人變態(tài),白天不敢做的,在夜間就做出來了,家里不能做的,就在外面的莊稼地里做了。想想,那時鄉(xiāng)村光棍多,悶的時候,他們就在夜里喝酒,然后發(fā)瘋。
明山的爺爺和我父親是兄弟,是我大爺。有時我也在大爺?shù)哪_邊睡,為的是冬天暖和,還可以吃點豆子。很多的人都來找大爺說話,記得常來的是保財、航哥。
保財、航哥都是與父親大小的人,老了就擠在牛屋里打發(fā)寂寞的冬天。航哥與我家還沒有出五服,一直是生產(chǎn)隊里的保管,人很耿介。航哥是個鰥夫,他的大兒子分家和幾個孩子另過,他和二兒子兩個人過日子。當時他和妻子商量著把二小送給人家收養(yǎng)。
一天,一個公社干部來領二小的時候,二小抱著娘大哭,雖然二小當時只三歲。
當娘的最怕孩子哭,她對那領孩子的人說,對不住了。有四個女兒一心想要兒子的公社干部甩手走了。
航哥的媳婦后來就病了。生病沒過幾天,航哥的妻子就病死了。死時她用干瘦的手拉著航哥,要航哥把孩子拉扯大。還說,我死了,別言語,就在堂屋的當門挖個坑悄悄埋上,誰也不知道。
我在牛屋聽航哥一提二小的娘,就哭。
在牛屋朦朦朧朧的記憶中,那年春天村里一半的人都得了浮腫病。浮腫會堵塞血管,會填滿喉嚨,還會撒不出尿來,或者蹲下拉屎時自個兒把自個兒憋死。我們那里有俗語:男怕穿鞋女怕戴帽,說人在臨死的前幾天,也要浮腫虛胖,也要胖得戴不上帽子穿不上鞋。
我曾聽養(yǎng)牲口的大爺說,他原本并不是飼養(yǎng)員,是因為那個時候,喂牛的三轉老漢上吊死了。
那一年,隊長無奈地說,殺牲口救人!隊長說的時候是哭著的。許多人擁到牛屋,進了牲口棚。但沖進牲口棚的人又驚叫著紛紛后退,他們看見了飼養(yǎng)員三轉老漢,看見三轉老漢搖搖晃晃地拔掉鍘刀的插銷,他把鍘刀拖到敞亮地上,又把鍘刀豎立起來,然后把都是褶子的脖子對準了鍘刀的鋒刃。脖子是黃瘦的,鍘刀是晶瑩的,人們驚呆了這場景,大家互相看著,就在人群中找隊長。這意思很明顯,你們要是動一下牲口,我三轉老漢就會喋血牛屋,為這些骨瘦如柴的牛殉葬。
隊長走過去,三轉老漢慢慢地收起鍘刀。隊長把三轉老漢抱住像哄孩子一樣,說三叔,三轉叔,老叔叔,你什么都沒看見。隊長一揮手,幾個小伙子把三轉老漢像架小雞一樣架走了,人們看見三轉老漢淚眼婆娑,接著號啕大哭。隊長走進牲口圈里,手指著靠門口的兩頭老牛,還做了個壓低聲音的姿勢。立刻有幾十個人提腿提腳地湊過去,推拉著把兩頭老牛弄出了牲口棚。但牛也太瘦了,兩頭牛還不如平時的一頭肥豬重,一人也分不了一斤,于是有人就嚷嚷著再殺兩頭,最好能每人分一斤,一戶人家也好動鍋灶。不等隊長說話,就有人又跑回牛屋去牽牛,但是接著人們聽到牛屋傳來驚恐的喊叫,三轉老漢上吊了。
三轉老漢是吊死的,他把繩套掛在喂牛的牛槽上,他懷里抱著一頭失去母親的牛犢子,因為母牛被村里的人殺了,那牛犢子舔著三轉老漢的手指,像舔著奶頭,人們看著這場景,都扭頭轉過去流淚。三轉老漢到死還抱著牛犢子,大家使勁才掰開他抱牛犢子的胳膊。而埋葬三轉老漢,竟然用了一百多個男勞力,拿牲口槽裝載的尸體,一百多個男人分成五班,僅僅從牛屋抬到村口,就足足換了十幾輪,每一輪走不了十幾步就氣喘吁吁。有人提議扔掉牲口槽,拿蘆席包裹,抬不動還可以拴繩子拖著走,但是隊長堅決不同意,一直折騰到大中午,才把三轉老漢送到墳坑里。
三轉老漢死后,村里就動員我大爺開始接過三轉老漢的活兒,在牛屋喂牲口了。在我和大爺在牛屋睡覺的記憶里,常常是到了冬夜的夜半,那些牛靜靜地反芻,大爺就幾次給牲口加草、加水。
每每夜深的時候,也是我迷迷糊糊地聽大人講比較隱秘的事情的時候。
航哥是鰥夫,隊里常讓他去護秋,就是抓那些下夜的人,抓住了,就罰工分,秋后扣口糧。那時候,下夜后來竟成了習俗,一直延續(xù)很多年,我小時候半夜,曾看到父親和哥哥姐姐都下夜到地里去掰棒子、刨紅薯。
下夜的不單是男人,更多的是女人,女人一見是航哥,就脫褲子,但航哥扭頭就走了,口里吐著唾液,罵著不要臉!很明顯,女人是想讓航哥占便宜,放一馬,但航哥是把偷來的東西拿走,往往在那些女人的屁股上踢上一腳,說滾吧,女人就提著褲子跑了,往往是用布衫蒙著頭,怕被人看出來。
在牛屋里,記得航哥說他護秋曾抓住過大隊里下夜的婦女主任。航哥說,有一次他蹲在棉花地里守著,因為棉花總是被人偷,卻沒見到下夜的人,他這次要死守,看到底是哪方神圣。到了天將明,那人來啦,穿的是男人的衣服,但走路的姿勢卻像女人,因為女人的個子低一些。那人進了棉花地,四周看一下沒人,就抓住才開花的棉花,一朵一朵地摘開了,一個時辰,就把一個布袋裝得滿滿的。這人剛想走,航哥一下子撲上去,抓住了布袋,往下一拽,那人一下子仰面朝天倒在地上。這時航哥想看看是誰,那人卻是雙手死死地用衣裳捂住臉,這時航哥就上去扯衣服。這下子可好看了,衣服扯開了,一對乳房鼓鼓地掙脫出來。
大家都問,是誰,看見了嗎?航哥說,我一看媽媽(魯西南方言)像油葫蘆,比棉花還白。后來那人見露餡兒了,索性把褲子扯開了,就是不讓看臉,我就上了犟脾氣,你不讓看,我就要看,以后見面,不好意思的是你。大家都問,是誰?航哥說,你們猜?大家猜不出,最后航哥說是婦女主任。啊——大家長出了一口氣,接著就有人問,你弄嗎?我沒弄……雖然想那事。航哥說,這騷娘兒們……看我不小心把上衣扯下來,她就自己把下身衣裳脫光,躺在那一布袋棉花上了。我要是弄了她,那一布袋棉花就是她的了。真不弄?大家接著問。航哥說真沒弄,就是踢了屁股一腳,說滾吧。大家說航哥傻。航哥笑笑,很神秘。
平時這婦女主任人模人樣在會上唱高調(diào),沒想到夜里穿著男人的衣服,還是下夜的高手。
那些年,牛屋不僅僅是鄉(xiāng)間的一個空間的處所,它還是鄉(xiāng)村的記憶,是故事的刻度。歷史是要有刻度的,這里有鄉(xiāng)村的舊影和回味。我離開鄉(xiāng)村,曾無數(shù)次在夢里回到牛屋,告別了故鄉(xiāng),但告別不了牛屋,好像覺得鄉(xiāng)村的靈魂和歷史就在牛屋里。
后來讀到《世說新語》,看到曾擔任過大都督、參軍、征討大都督的褚季野的牛屋故事。那是褚季野在由章安縣令升為太尉記室參軍時,坐了當時行商的販船,半路在錢塘亭投宿。當時,吳興縣令沈充也正好送客經(jīng)過浙江。因客人太多,褚被亭吏趕到牛屋睡覺。半夜,因潮聲太大,沈充無法入睡,起來看到牛屋下有什么東西,就問亭吏,亭吏說,昨天有個鄙賤之人前來投宿,我就讓他睡牛屋了。沈充當時喝多了酒,就對著牛屋喊,傖夫(當時南人譏罵北人的話),想不想吃餅子?你是什么人,我們聊聊可以嗎?褚公聽到有人喊話,就說我是河南褚季野。沈充大吃一驚,又不敢要褚移動地方,隨即在牛屋款待褚公,并在褚公面前鞭打亭吏。但褚公與沈充喝酒吃菜,淡然自若,言談毫無異狀,就像沒事一樣。
這是個不錯的故事,發(fā)生在牛屋的故事,人生有許多的機緣,曾發(fā)生在這滿是牛糞味道的地方。夜間最是人寂寞難耐的時候,喚取同類在牛屋喝酒也是一件雅事。風風雨雨的牛,早就修煉出一副洞曉天命的模樣,它們看到過許多人間的耕作收獲,也看到過許多的歉年,經(jīng)歷過人間的鞭打血痕,曾隨著歷史上那些牢騷滿腹、悲憤無助的詩人,漂泊過吟哦過,而在牛糞的味道中對坐飲酒,想必是人中之龍,蕓蕓眾生里的達者吧。
多年后的冬天,我回老家,在什集的街頭,我看到了蒼老的王老師,看到王老師的自行車上綁著一個反過來的火罩,火罩里趴著六七個豬秧子,他的脖子擰著在一個擴音器轟鳴的大棚跟前,那是集市上的艷舞表演,叫亞洲歌舞夜總會。
大喇叭里女主持人嗓音尖銳地喊著,脫了,脫了,走過路過,千萬不要錯過,今天最后一場了,馬上開始了,二十塊錢一位,兩位三十了。
刺耳的音樂后面,是大棚里那些父老傳出的沒見過世面的不像人的狂叫,真脫了,呀!恁白。脫了!脫了!
我看著大棚外的王老師,他的背有點駝了,但他像許多人一樣,站在大棚外,手抓著自行車的車把,車把上有個棉手套,黑油油地放光。
大棚好像被旋風卷起了,里面呼哨、狂喊、亂叫、跺腳、罵人,隨著咣咣的節(jié)奏,把里外的人都卷起來,拋到了空中。
王老師的臉潮紅了,我遠遠地站在王老師背后,未敢招呼他,但集市上他的熟人,開始調(diào)侃了。王老師,看見啥了?過癮不?看到眼里剜不出來了。晚上回家,嫂子受不了,床腿受不了了。
王老師像個木頭橛子,杵在趕集的、來看新鮮和熱鬧的人群里。地上有很多骯臟的印著穿三點式泳衣的女郎的紙片和紅的、綠的塑料袋;遠處,是羊肉湯鍋的蒸騰的水汽。王老師像是陷在興奮里,漲紅著臉,說著啥都沒看見。
我想到王老師最后一課講的美女可以取暖,但在晚年,王老師還是用火罩、火盆取暖,在晚飯后,把柴火的余燼扒到火盆里,然后罩上火罩,放在被窩里。
最后聽到王老師和火罩的消息,是父親告訴我的。父親說王老師死的時候是冬天。那天晚上,火盆里的火太旺,把被子燃著了,人們?nèi)渚?,發(fā)現(xiàn)了王老師赤身躺在燒得只剩下屋茬子的房子里,奇怪的是,他的火罩卻完好無損。
而今,牛屋早沒有了。去年夏天,我又回到故鄉(xiāng),到牛屋的舊址走一走,但已沒有一點痕跡,只看到了村頭的小廟。我在手機上記下了幾句感慨:“村頭的小廟樸實親切/就像隔壁的親戚/可以串門/可以賒欠/也可以說謊?!?/p>
我記得故鄉(xiāng)是穿草鞋的,家鄉(xiāng)的田壟是穿草鞋的,氣喘吁吁的牛不穿皮鞋,跟在牛后的農(nóng)夫不穿皮鞋。但現(xiàn)在的人已拋棄了草鞋,我不是希望故鄉(xiāng)重回草鞋時代,但穿皮鞋的故鄉(xiāng)真的不是我的故鄉(xiāng),故鄉(xiāng)已經(jīng)存入我的記憶,我只是故鄉(xiāng)的一個過客,來,只是憑吊。
我仍記得童年的一幕,村的旁邊是一條公路,有光棍對著城里來的汽車手淫。
責任編輯 ? 劉燕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