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 剛,王昌健
(上海交通大學 人文學院,上海 200240)
“怨”在世人看來通常都是一種心胸狹隘的象征,通常是對于某人某事的某種憤怒、 怨恨等情緒。馬克斯·舍勒在《道德建構(gòu)中的怨恨》一文中,指出“怨恨”(德文Ressentiment,法文ressentiment,英文resentment)一詞,原義包含兩個要點: 一是對他人作出的一種情緒性反應(yīng),并且是對于此情緒的一種回味; 二是怨恨意味著一種敵意。[1]3-4在進一步的分析中,舍勒指出怨恨一方面在于主體對于某個對象有著強烈的報復(fù)欲,另一方面這種報復(fù)又無法實現(xiàn),從而怨恨轉(zhuǎn)化為心中的一種強烈而持久的情緒和心結(jié)。盡管先秦文獻中對于“怨”的理解與使用,并不盡同于舍勒的分析,但“怨”被視為需要通過合理的道術(shù)來面對和化解,這一點大體上是無疑義的。老子強調(diào)“以德報怨”,而孔子在《論語》中則表示“以直報怨,以德報德”,一字之差,已然彰顯出儒道二家不同的人生態(tài)度。作為春秋戰(zhàn)國時期,與儒家并行于世的顯學墨家,對于“怨”有著另外一種人生態(tài)度。眾所周知,墨家有“尚賢”“尚同”“兼愛”“非攻”“節(jié)用”“節(jié)葬”“天志”“明鬼”“非樂”“非命”十大命題。在社會政治領(lǐng)域,主張“兼愛”“非攻”,要使人與人之間“兼相愛”,則顯然需要消解、 化解人與人之間的“怨”。
在先秦的文獻中,如果說“道”“術(shù)”“仁”“義”“勢”等詞匯,可以視作先秦時期的“關(guān)鍵詞”,那么“怨”顯然并非具有這樣的顯赫地位,但也是一個極為常見的詞匯,并且頻繁地出現(xiàn)在各家各派的文獻之中。如《論語》中“怨”字即出現(xiàn)了十余次之多?!墩f文解字》中對怨與恨的記載有“怨,恚也”; “?!钡尼屛?,為“恚,恨也”; 而“恨”的釋文,則是“恨,怨也”。由此可見,在《說文解字》中,“怨”“恨”“?!比只ビ???偟膩碚f,作為一種負面情緒,如果無法得到有效的化解就有可能造成嚴重的后果。因此,對于各派哲學來說,對于“怨”,都需要去面對,并且最好將其化解。儒、 道、 墨、 法各家都注意到了“怨”,并且各有其應(yīng)對之法與化解之術(shù)。
劉美紅(2009年)提出: 在儒家看來,“怨”是社會危機和政治動亂的心理根源,同時也是一種消極的人際關(guān)系及涉及自我利益的情緒,其通過“先義后利”“忠恕之道”及自我反省去解決。[2]
隨后,張磊(2016年)對先秦諸子的“避怨”進行了研究,并總結(jié)出兩種方法: 第一種以對“人”和“己”的淡化,以達到“損己”“利人”的避怨效果。其代表思想為儒家、 道家、 墨家。第二種是以“人”和“己”的消解,以達到以“法”促“平”的避怨效果,其代表思想為法家。[3]
在儒家方面,劉文勇(2005年)針對孔孟的“怨”之區(qū)別,提出孔子注重“怨而不怒”,孟子則注重“怨而怒”,但是這兩種情況都有個前提,那就是“為公而怒”。[4]針對孟子的“怨”,劉學平(2017年)進一步指出“怨”的產(chǎn)生有兩個條件: 一是具有某些在先的情感; 二是需要一個歸因過程。并提出所謂恰當?shù)摹霸埂?,是指某種“怨”的情感本身在一定范圍內(nèi)是恰當?shù)模切枰獜脑蛏险业綄?dǎo)致此種情感的行動者。而有德者必然先“自反”,若原因出于己則怨己,若原因在別人則怨人。若找不到一個具體對象,則可以怨天,并提出了孟子中的“怨”與“四端”(仁、 義、 禮、 智)密切相關(guān)。[5]Michael D.K. Ing(2016年)的研究中同樣地提出了對孟子“怨”的看法,并認為孟子并非一味單純地反對“怨”,而是主張對犯有大過錯的親人應(yīng)該進行抱怨,以讓親人知道過錯。[6]另外,程志華(2010年)提出了關(guān)于“怨”的獨到見解,先秦儒家之死亡觀與西方宗教死亡觀不同之處在于儒家君子恪守“生作息死”的原則而有“無怨之死”,而道家真人則深悟“生游死歸”之原則而有“無畏之死”[7]。
在道家方面,李建中(2015年)認為儒家以仁義理想止“怨”,而道家以“天道”消“余怨”,墨家“舉公義”而“辟私怨”,法家納“民怨”于“法”觀之,并且提出莊子具有“天怨”之說而不同于儒、 墨、 法家的“天無怨”“不怨天”的觀點,并認為莊子以“天怨”表達全新的生存美學。[8]在法家方面,袁勁(2017年)認為法家強調(diào)以“怨而不言”“不敢怨”的思想,并將思想納入政治思想與實踐之中,并引用“過秦”思想,認為法家處處使用高壓政策提防“怨”而最終也失敗于“怨”上。[9]
除此之外,在文學傳統(tǒng)中,“怨”也是最重要的創(chuàng)作因素之一,其起源可以追溯到《論語》中,孔子曰:“《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張立新(1993年)提出儒家中有所謂“怨刺”一說,儒家“怨刺”理論代表了儒家詩學中最為健康積極的一面,形成了憂國憂民的古典現(xiàn)實主義; 由于內(nèi)在價值以及“怨刺”理論和封建主義制度相互矛盾,而最終失落。[10]曹而云(2014年)表示“怨”作為關(guān)鍵字開啟了文學作品干預(yù)現(xiàn)實、 批評社會負面的一種傳統(tǒng),例如《詩經(jīng)》《離騷》。[11]傅道彬(2007年)提出儒家雖強調(diào)“勿怨”,但是詩歌是一種禮樂文化的表現(xiàn)形式。因此,“詩歌可以怨”,但是要控制在“勞而不怨”“怨而不言”“怨而不怒”,強調(diào)怒得以宣泄、 得以抑制而非放任,更非強化。[12]
綜觀上述研究,可見如何面對“怨”、 如何化解“怨”,實為先秦時期各家各派共同關(guān)注的重要問題之一。作為先秦顯學之一的墨家學派如何面對和如何處理這個問題,也存在著值得探討的空間。據(jù)筆者所知,目前學界對墨家如何理解“怨”、 如何面對和化解“怨”,這方面的研究基本處于空白。本文將嘗試依托《墨子》文本展開論述,對《墨子》書中出現(xiàn)“怨”字的文本加以分類與總結(jié),分析其產(chǎn)生的原因以及《墨子》文本中所呈現(xiàn)之解決方式。
《漢書·藝文志》著錄《墨子》共71篇,今已不可見。如今最早之《墨子》版本,乃見于明代1445年所刊行《道藏》中所收53篇。據(jù)此53篇,胡適先生將其分類為五組[13]11-15,此種分法大體上亦為后來學者所繼承。如孫中原在其《墨子解讀》中,將其分為“墨經(jīng)”“墨論”“雜論”“墨語”“墨守”五組。[14]1-5在《墨子》一書中“怨”的用法既有名詞之用也有動詞之用,有“怨”字單用,也有“怨”搭配的詞組。在“怨”詞組上,有“怨恨”“私怨”“民怨”“怨讎”“讎怨”。
《墨子》一書中,提及“怨”的共18處,其所涉及篇目為: 《親士》 《修身》 《辭過》 《尚賢上》 《尚賢中》 《尚同上》 《尚同中》 《兼愛中》 《節(jié)葬下》 《非儒下》 《魯問》 《備城門》 《號令》。文本如下:
吾聞之曰:“非無安居也,我無安心也。非無足財也,我無足心也?!笔枪示幼噪y而易彼,眾人自易而難彼,君子進不敗其志,內(nèi)究其情,雖雜庸民,終無怨心,彼有自信者也。
(《親士》[注]凡涉及《墨子》書中原文,皆取譚家健、 孫中原所著《墨子今注今譯》,北京: 商務(wù)印書館,2009年。)
臣下重其爵位而不言,近臣則喑,遠臣則唫,怨結(jié)于民心,諂諛在側(cè),善議障塞,則國危矣。桀紂不以其無天下之士邪?殺其身而喪天下。故曰:“歸國寶,不若獻賢而進士?!?/p>
(《親士》)
是故先王之治天下也,必察邇來遠,君子察邇而邇修者也。見不修行,見毀,而反之身者也,此以怨省而行修矣。
(《修身》)
雖上世至圣,必蓄私,不以傷行,故民無怨。宮無拘女,故天下無寡夫。內(nèi)無拘女,外無寡夫,故天下之民眾。
(《辭過》)
故官無常貴,而民無終賤,有能則舉之,無能則下之,舉公義,辟私怨,此若言之謂也。
(《尚賢上》)
若有美善則歸之上,是以美善在上而所怨謗在下,寧樂在君,憂戚在臣,故古者圣王之為政若此。
(《尚賢中》)
是以人是其義,以非人之義,故文相非也。是以內(nèi)者父子兄弟作怨惡,離散不能相和合。
《尚同》上
是以人是其義,而非人之義,故相交非也。內(nèi)之父子兄弟作怨讎,皆有離散之心,不能相和合。
(《尚同中》)
上有隱事遺利,下得而利之; 下有蓄怨積害,上得而除之。
(《尚同中》)
凡天下禍篡怨恨,其所以起者,以不相愛生也,是以仁者非之。
(《兼愛中》)
凡天下禍篡怨恨可使毋起者,以相愛生也,是以仁者譽之。
(《兼愛中》)
若茍不足,為人弟者,求其兄而不得不弟弟必將怨其兄矣; 為人子者,求其親而不得,不孝子必是怨其親矣; 為人臣者,求之君而不得,不忠臣必且亂其上矣。
(《節(jié)葬下》)
晏子對曰:“嬰不肖,不足以知賢人。雖然,嬰聞所謂賢人者,入人之國必務(wù)合其君臣之親,而弭其上下之怨。
(《非儒下》)
昔者,三代之圣王禹湯文武,百里之諸侯也,說忠行義,取天下。三代之暴王桀紂幽厲,讎怨行暴,失天下。
(《魯問》)
若以翟之所謂忠臣者,上有過則微之以諫,己有善,則訪之上,而無敢以告。外匡其邪,而入其善,尚同而無下比,是以美善在上,而怨讎在下,安樂在上,而憂戚在臣。此翟之所謂忠臣者也?!?/p>
(《魯問》)
不然,父母墳?zāi)乖谘桑?不然,山林草澤之饒足利; 不然,地形之難攻而易守也; 不然,則有深怨于適而有大功于上; 不然則賞明可信而罰嚴足畏也。
(《備城門》)
城圍罷,主亟發(fā)使者往勞,舉有功及死傷者數(shù)使爵祿,守身尊寵,明白貴之,令其怨結(jié)于敵。
(《號令》)
守入臨城,必謹問父老,吏大夫,諸有怨仇讎不相解者,召其人,明白為之解之。守必自異其人而藉之,孤之,有以私怨害城若吏事者,父母、 妻子皆斷。
(《號令》)
我們注意到,在后人稱之為《墨經(jīng)》的《經(jīng)上》 《經(jīng)說》 《大取》 《小取》諸篇中,無一字涉及“怨”,可見“怨”主要體現(xiàn)在墨家的政治思想、 攻城戰(zhàn)術(shù)以及政治技巧之上,而非邏輯之中。
正如許多學者所注意到的,墨子本人極有可能出身于工匠,墨家學派亦多有從事手工業(yè)者。因此,往往能從平民的立場和角度思考問題。長期從事農(nóng)業(yè)和手工業(yè)的實踐,使得他們對于社會資源的不足有著較為深切的體認。因此,在資源不足的情況下,如果人在利用資源時不節(jié)制(節(jié)用、 節(jié)葬),人與人之間又互相爭奪而不兼相愛,當然就極可能引發(fā)“怨”。在《節(jié)葬》中,有如下表述:
若茍不足,為人弟者,求其兄而不得,不弟弟必將怨其兄矣; 為人子者,求其親而不得,不孝子必是怨其親矣; 為人臣者,求之君而不得,不忠臣必且亂其上矣。
(《節(jié)葬下》)
由此可見,“怨”之所起的原因,首先可能在于資源之不足。因此,墨子倡導(dǎo)節(jié)用,目的是消除特定之人如不尊敬兄長的弟弟、 不孝順父母的子女心中的怨。其次,“怨”之所起的原因,可能更多的在于資源分配過程中的不公正,墨子將其歸結(jié)為人與人之間的“不相愛”。在《兼愛》諸篇中,就屢次提及由于“不相愛”而產(chǎn)生的“怨”:
凡天下禍篡怨恨,其所以起者,以不相愛生也,是以仁者非之。
(《兼愛中》[注]另一處行文與之大同小異:“凡天下禍篡怨恨可使毋起者,以相愛生也,是以仁者譽之?!?《兼愛中》))
因此,墨家在指出資源充足的重要性的同時,也強調(diào)個人的節(jié)制與人與人之間“兼愛”的重要。在《親士》篇中,評論“非無安居也,我無安心也; 非無足財也,我無足心也”一語時指出,“君子進不敗其志,內(nèi)究其情,雖雜庸民,終無怨心,彼有自信者也”。許多人之所以常有“怨”心,不是因為其沒有安定的居所與充足的財物,而是因為其不滿足,沒有“安心”“足心”。君子因其有“自信”,所以能夠“終無怨心”。還有一種情況,則是因為執(zhí)政者的執(zhí)政不當而導(dǎo)致“怨”的爆發(fā),如下文所述情況:
臣下重其爵位而不言,近臣則喑,遠臣則唫,怨結(jié)于民心,諂諛在側(cè),善議障塞,則國危矣。桀紂不以其無天下之士邪?殺其身而喪天下。故曰:“歸國寶,不若獻賢而進士?!?/p>
(《親士》)
因為君主選用人才不當,身邊都是阿諛奉承的小人,百姓的意見不能上達,君主的旨令不能下傳,于是百姓心中自然就有了越來越多的不滿情緒。因此,執(zhí)政者應(yīng)該注重對人才的選拔,體現(xiàn)了墨家“尚賢”的精神,臣下最重要的作用之一就是避免民怨的滋生。面對這個難題,墨家的解決方法在于“尚賢”。
通觀《墨子》一書上述18處關(guān)于“怨”的用法,對于“怨”字的使用可以歸結(jié)為“自怨”“私怨”和“民怨”三種。關(guān)于“自怨”,文本如下:
吾聞之曰:“非無安居也,我無安心也。非無足財也,我無足心也。”是故君子自難而易彼,眾人自易而難彼,君子進不敗其志,內(nèi)究其情,雖雜庸民,終無怨心,彼有自信者也。
(《親士》)
上文大意為君子得以進用時不會改變自己的志向,退位時能反思失利的原因,即使降到平民的地位,也始終不會怨天尤人,強調(diào)君子控制自身而不產(chǎn)生“怨”。這種“自怨”并不涉及他人,僅僅由自身所產(chǎn)生,盡管可能由于他人而導(dǎo)致自己有所受損,進而產(chǎn)生這種“自怨”,但是“自怨”的產(chǎn)生最終也僅僅取決于自己內(nèi)心的活動。再者,因墨家強調(diào)“自難而易彼”,如果做不到阻止“自怨”,那“自難而易彼”是執(zhí)行不了的。
與“自怨”不同,“私怨”往往涉及別人,文中所提及如下:
故官無常貴,而民無終賤,有能則舉之,無能則下之,舉公義,辟私怨,此若言之謂也。
(《尚賢上》)
在上文中的“私怨”體現(xiàn)在人與人之間,舉公義而辟私怨,按上下文所銜接及其位于《尚賢上》,其義為: 在人才的推選上,應(yīng)該按照其能力而給予提拔,沒有能力就罷免他,要出于公心,丟開私怨。換言之,所謂“私怨”多是指與其他人有所相關(guān),如下文本可歸類為私怨:
若茍不足,為人弟者,求其兄而不得不弟弟必將怨其兄矣; 為人子者,求其親而不得,不孝子必是怨其親矣。
(《節(jié)葬下》)
是以人是其義,以非人之義,故文相非也。是以內(nèi)者父子兄弟作怨惡,離散不能相和合。
(《尚同上》)
守入臨城,必謹問父老,吏大夫,諸有怨仇讎不相解者,召其人,明白為之解之。守必自異其人而藉之,孤之,有以私怨害城若吏事者,父母、 妻子皆斷。
(《號令》)
因此,通過上文推斷,“私怨”也可能是家庭成員之間或者親屬之間的怨恨?!短柫睢菲獜娬{(diào),對于宿怨或者仇恨的人(諸有怨仇讎不相解者),要召集他們問明情況,從而為他們化解矛盾、 消除宿怨。這樣做的目的,主要是防止他們因為私人矛盾而妨礙守城等公務(wù)。
在個人與個人之間的“私怨”之外,還有一種“民怨”。如下幾則材料所示:
臣下重其爵位而不言,近臣則喑,遠臣則唫,怨結(jié)于民心,諂諛在側(cè),善議障塞,則國危矣。
(《親士》)
雖上世至圣,必蓄私,不以傷行,故民無怨。宮無拘女,故天下無寡夫。內(nèi)無拘女,外無寡夫,故天下之民眾。
(《辭過》)
魯君謂子墨子曰:“吾恐齊之攻我也,可救乎?”子墨子曰:“可。昔者,三代之圣王禹湯文武,百里之諸侯也,說忠行義,取天下。三代之暴王桀紂幽厲,讎怨行暴,失天下。吾愿主君,之上者尊天事鬼,下者愛利百姓,厚為皮幣,卑辭令,亟遍禮四鄰諸侯,驅(qū)國而以事齊,患可救也,非此,顧無可為者?!?/p>
(《魯問》)
以上幾則材料中所謂“民怨”,便是有損害于民眾利益而導(dǎo)致的怨,稱為民怨。墨家并不認為圣王就是無私無欲。相反,圣王能夠控制自己的欲望,能夠“節(jié)用”“非樂”“非葬”,從不勞民傷財,自然民怨不生。通過對“怨”的分析,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在墨家看來,“怨”的產(chǎn)生和解決都與其“節(jié)用”“兼愛”等核心思想相關(guān)。
“怨”分為“自怨”“私怨”“民怨”三者,且三者都會造成一定的后果。根據(jù)其產(chǎn)生的原因,墨家亦有相應(yīng)的解決方法。
“自怨”所造成的后果在“無自信”。為此,在《修身》篇中就提及關(guān)于處理這一類“怨”的方法。
是故先王之治天下也,必察邇來遠,君子察邇而邇修者也。見不修行,見毀,而反之身者也,此以怨省而行修矣。譖慝之言,無入之耳,批捍之聲,無出之口,殺傷人之孩,無存之心,雖有詆訐之民,無所依矣。
(《修身》)
在《修身》篇中早已提及,君子明察左右,以提高自身修養(yǎng)。遭到別人毀謗時,能反過來檢查自身。這樣別人的怨言就會消失,自己的品行就能達到完美。這種自我反省的過程正是解決“自怨”的最好方法。
“私怨”所導(dǎo)致的后果可輕可重。如果處理不當,極有可能引起民怨。私怨的解決之道可以分為兩種,一種辦法是尚同,第二種辦法則是由執(zhí)政者出面,問明情況從而化解矛盾,如前文引用的《尚同上》 《號令》兩則材料所示。兩種辦法歸根結(jié)底仍在于“尚同”,即提出一種人人都可遵守的唯一的“義”,使得大家都認同并且遵守。正如《尚同上》篇所說的:“一人則一義,二人則二義,十人則十義,其人茲眾,其所謂義者亦茲眾。” 墨家的解決方法,在于天下百姓上同于天子,天子上同于天,這樣就有了統(tǒng)一的、 人人明白、 人人遵守的、 共同的“義”,有了這個共同的“義”,執(zhí)政者出面來化解人與人之間的宿怨才有了一個大家都認可的評判標準。
“民怨”的誕生,是一種警告,如果處理不妥當則可能導(dǎo)致君主失去國家。解決這種民怨,顯然不能簡單地要求所有的百姓都能夠如同君子那樣“有自信”,而是應(yīng)該通過行“義”來解決,正如下文所說:
昔者,三代之圣王禹湯文武,百里之諸侯也,說忠行義,取天下。三代之暴王桀紂幽厲,讎怨行暴,失天下。
(《魯問》)
“尚同”也是行“義”的舉措之一。如下文所說:
故古者圣王唯而審以尚同,以為正長,是故上下情請為通。上有隱事遺利,下得而利之; 下有蓄怨積害,上得而除之。
(《尚同中》)
墨家通過以“尚同”者,即在下位者與上位者高度統(tǒng)一的人擔任要職,是處理“怨”的方法,而要辨識這種“尚同”者可以通過“怨”進行甄別,此要點將在下文中展開敘述。
在“怨”的處理上,并非一味地拒絕和壓迫,在某種程度上“怨”具有轉(zhuǎn)移性。其實,墨家甚至鼓勵“怨”的形成以達成某種目的。墨子認為“怨”可以作為辨別忠臣的方法,如下文所示:
外匡其邪,而入其善,尚同而無下比,是以美善在上,而怨讎在下,安樂在上,而憂戚在臣。此翟之所謂忠臣者也。
(《魯問》)
墨子認為所謂忠臣者可以將良好的結(jié)果歸于君主,而怨恨誹謗歸于臣下,安寧在于國君,而憂愁在于臣下,這就是忠臣所辦的事情,換言之“怨”具有轉(zhuǎn)移的可能。因此,本文推測,所謂忠臣者即等同于“尚同”者,要辨別出“尚同”者可以依賴于其是否愿意承擔“怨”而決定。
除了可以轉(zhuǎn)移及分辨忠臣外,墨家認為“怨”還具有深淺之分,具有積累的特性。通過積累而成的“怨”會引發(fā)嚴重的后果,甚至使得君主失去天下。墨家這種獨特的關(guān)于“怨”的轉(zhuǎn)移學說,也體現(xiàn)在他們關(guān)于守備術(shù)和軍事學之中。例如以下幾則材料:
不然,父母墳?zāi)乖谘桑?不然,山林草澤之饒足利; 不然,地形之難攻而易守也; 不然,則有深怨于敵而有大功于上; 不然則賞明可信而罰嚴足畏也。
(《備城門》)
城圍罷,主亟發(fā)使者往勞,舉有功及死傷者數(shù)使爵祿,守身尊寵,明白貴之,令其怨結(jié)于敵。
(《號令》)
從這兩則材料可以看出,如果“怨”的對象是敵人,則將有利于守城。這意味著,對于守城而言,除了獎賞有功士兵以外,應(yīng)當嘗試引發(fā)對敵人的怨,從而達到保家衛(wèi)國之目的。
《墨子》一書中認為“怨”的產(chǎn)生主要由于“不相愛”,而不相愛又是因資源有限以及由于施政的失敗而產(chǎn)生?!赌印分械摹霸埂笨煞譃槿N即“自怨”“私怨”“民怨”?!白栽埂眱H僅取決于自身,“私怨”往往與他人有關(guān)聯(lián),而“民怨”則是由于民眾對于統(tǒng)治者的不滿所導(dǎo)致。《墨子》中的“怨”與“恨”其義一致,但是后者比前者程度更深,這也符合了《墨子》中“怨”具有可以積累的特性?!霸埂蓖瑫r也具有可轉(zhuǎn)移的特性,君主可以通過“怨”的轉(zhuǎn)移性來鑒別忠臣,而所謂忠臣者即“尚同”者?!霸埂边€可以轉(zhuǎn)移給敵人,從而有利于眾志成城、 萬眾一心地投入到守備城池的軍事行動之中。
如果從《墨子》一書中關(guān)于“自怨” “私怨” “民怨”的分析出發(fā),我們發(fā)現(xiàn)《老子》中的“報怨以德”,《論語》中的“以直報怨”,所處理的主要是人與人之間的“私怨”。當然,《論語》對于“怨”的使用有著更廣泛和更豐富的含義。而《墨子》一書中關(guān)于如何理解“怨”、 如何面對“怨”、 如何化解“怨”的說法,則與墨家學派的整個思想體系有著密切的關(guān)聯(lián)。實際上,無論是對“自怨” “私怨” “民怨”的處理,都有賴于對于“義”的認識和實踐。正因為君子能行“義”,所以君子能夠成為自信之人,而無自怨; 因為人人皆能認識唯一的“義”,所以人與人之間才有可能做到兼相愛,從而化解人與人之間的私怨; 最后,正因為君主能行“義”,所以君主能夠節(jié)用、 非樂,能夠讓賢人擔任官職,從而使得國家得到良好的治理。這里的“義”最終是上同于天,即天意在人間的顯現(xiàn),而天意的要求也不過就是兼相愛、 交相利??傮w說來,在這樣的一種思想體系之中,“怨”最終能夠得到化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