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黎
下雨天,站在高處俯瞰,街道就變成了傘的世界?;ɑňG綠的雨傘,宛若搖曳的蓬蓬荷葉,將人臉上的各等表情予以了屏蔽。一把小傘,也在佐證著歲月的年輪,映現(xiàn)著日新月異的歷史流痕。
現(xiàn)在,作為人的日常用品,雨傘根本算不上稀缺之物,普通而又廉價,隨處皆可瞥見——就連那些最窮的家庭,也不難搜羅出幾把來。
然而曾幾何時,雨傘對于絕大多數(shù)中國人而言,尚且屬于可望而不可及的水中之月,堪比大熊貓還要令人稀罕。及至于二十世紀的六七十年代,中國人的遮雨方式,還是南方人編斗笠,戴斗笠;北方人編草帽,戴草帽。斗笠和草帽,都源自于大地的饋贈,前者取自于稻草,后者取自于麥草,其原料與制作,無疑皆呈現(xiàn)著小農(nóng)經(jīng)濟的特征,與現(xiàn)代化的機器生產(chǎn),毫無關聯(lián)性。
最早出現(xiàn)在華夏大地的雨傘,名曰油紙傘。這種傘,出現(xiàn)于明清,流行于民國,據(jù)說是由西方傳教士傳入中國的。盡管其粗糙而簡陋,卻也非尋常之物,而為少數(shù)人所專享——唯有那些達官顯貴,才可以在雨天的出行中,將其作為身份的標志,被衙役或仆人高高地撐在頭頂。
我年幼時,及至已上初中,偌大的村子里也僅有一戶人家擁有雨傘。那把雨傘,像一把長柄獵槍,撐開時,得用手使勁朝上托舉;合起時,又得使勁朝下拉拽。盡管如此,那戶人家也因這把雨傘,被全村人借來借去,直至他謊稱雨傘丟失,村里人才肯罷休。
那時候,天好像格外地多愁善感,動輒就涕淚連連,十數(shù)天都難見天日。土路經(jīng)雨水多日地浸泡,泥濘不堪,穿著裂口的雨鞋——每家才買得起一雙,輪換地穿,五年六年地穿,穿久了,雨鞋就裂開了口子——撲塌撲塌地艱難前行,走不了幾步,雨靴內(nèi)就已注滿泥漿。而人的頭上,除個別人遮一片不知從哪兒撿拾的塑料紙外,其他人皆一律的是鍋蓋一般的黑草帽。草帽最初成型時,顏色淡黃,錚亮錚亮的,但經(jīng)不起幾場雨的澆淋,很快發(fā)霉烏黑。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皆捂一頂黑乎乎的草帽,從背后望去,像一群落地的烏鴉在蹣跚移步,根本分不出彼此間性別和年齡的差異。重要的是,草帽只能遮住肩膀,不能護及其他部位,于是衣袖和褲腿,常常濕得像從水里撈出來似的。
單從物質(zhì)豐裕的角度,可以肯定的是,現(xiàn)在人們的生活之擁有,消費之豪奢,是先輩們絕然不敢想象的,更是無法預估的。一批又一批依賴家庭手工制作的日用品,被大規(guī)模的流水生產(chǎn)線所淘汰,相應的,獨霸雨天的斗笠和草帽,也被花樣翻新的雨傘,掃地出門,黯然失色地退出獨角戲的舞臺,也銷聲匿跡于人們的視界,淪落為年長者依稀記憶里的模糊影像。
改革開放,打開了中國走向現(xiàn)代化的潘多拉魔盒,地表的容貌被不斷地刷新,消費的層級被不斷地拉高,潛伏的欲望被不斷地喚醒,吃過五谷想吃六谷,游遍大都匯還想游覽原始部落……雨傘,在層疊的物質(zhì)中,雖然很不起眼,但也一葉知秋,能從它的普及和變遷中,感知到今夕何夕的時代氣象和歷史演進。
一把雨傘,不僅遮住了雨天的雨,遮住了烈日中的光,更撐起了人的脊梁和尊嚴,讓人行走的腳不再打滑,讓人跳躍的心不再濕冷和蜷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