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想到的是大嘴把唯一的先進(jìn)名額給了木栓子。
包頭說:“昨天的事,大嘴給木栓子報了先進(jìn),給咱一人多記一個工。”
“先進(jìn)有啥意思?多記一個工有啥意思?當(dāng)十次先進(jìn)、多記十個工也沒有意思?!彼谘孪聲裰?,懶懶地說。沒有風(fēng),陽光軟軟地罩著他,很暖和。來下窯快一年了,還沒遇到過塌方。想起昨天,一時半刻的,他感覺不到一點兒暖和了。
昨天,他和包頭、栓子幾個正在巷道里忙乎時,大嘴吼叫“快跑”的聲音,頭般在耳朵邊咣咣地敲了起來。旋即,巷道里響起了撲撲踏踏的跑步聲。他倏地扔下手里的頭,扭身抬腳就跑。在這個巷道里,大嘴是班長,也是皇上是王,大嘴的話是說一不二,是班里的每個人不容分辯必須執(zhí)行的命令。他知道。然跑了沒兩步,他被一把鐵釬子絆了一下,努力地昂著頭,想著不要絆倒,還是趴在了地上。他掙著要起來,腳腕子卻疼得斷了一樣。他必須起來。坍塌也許在不遠(yuǎn)處,也許就在腳后跟邊。他似乎聽到小鬼耍著索命的鐵鏈子,嗵嗵嗵,沉悶,滯重,是驚懼了。
包頭踹了他一腳:“起來起來,找大嘴去?!?/p>
他不理包頭,把黑棉襖裹了裹,兩只黑手袖到袖子里,盯著崖上的麻雀。麻雀喳喳喳地叫了幾聲,站在崖上一動不動了。他撿了塊土坷垃扔了過去,麻雀呼地飛走了。土塊砸過來時,麻雀也知道躲開,自己咋能窩囊地邁不開腿腳呢?昨天在黑乎乎的巷道里,他瘸了的腿腳怎么也利索不起來。急得直冒汗時,大嘴風(fēng)一樣卷到了他跟前,扯起他的一只胳膊,拽起他就跑。他覺得自己幾乎是貼在大嘴的身上出了巷道。
想起昨天,他一點兒也不想動,包頭呢還在叨叨個不停。包頭說:“你這個瓷腦袋還不曉得吧,當(dāng)上先進(jìn)就能轉(zhuǎn)正。”
“還有這個規(guī)定?”他的眼睛一下子瞪得老大。
包頭的嘴湊了過來,悄悄地說:“昨天的事故,有人說是大嘴故意弄的,他跟木栓子說好了,他一叫喊,木栓子就打樁,其實根本沒有塌方?!?/p>
“啥?”
“聽人說木栓子想轉(zhuǎn)正,給大嘴進(jìn)貢了。”
他想說:“要不是大嘴,說不定我就犧牲了。”沒有說。哪個下窯的人不巴望著轉(zhuǎn)正啊。平日里掙死掙活地干,產(chǎn)量月月第一,就不說了?木栓子文縐縐的,瘦,弱,跟個女娃娃樣,手上沒有二兩力,哪個班都不愿意要他。沒想到,這一下子就當(dāng)上了先進(jìn)就轉(zhuǎn)正了?他霍地坐了起來,拍拍黑棉襖棉褲上的煤屑土塵,說:“走?!蹦且粫r的慌亂和驚嚇像夢一樣遠(yuǎn)去了,遠(yuǎn)到另一世了。大嘴的好,也被木栓子的先進(jìn)、轉(zhuǎn)正遮蔽得看不見了。
出了礦場,下個坡,拐過山嘴子,坡下的山洼里有幾孔土窯,都是礦工的家。大嘴的家就在這里。
一喊叫,大嘴從窯里出來了,問他們干啥。
他臉上硬硬的,說:“先進(jìn)的事是咋回事?”
大嘴愣了下:“還以為你給我送禮感謝我來了,沒想到是討伐來了?!?/p>
他不理會大嘴的玩笑,不依不饒:“有人說是你設(shè)的套,就為了叫木栓子轉(zhuǎn)正……”
他的話還沒說完,大嘴的一口唾沫噗地飛了過來。他身子一傾,躲開了。大嘴氣惱惱地說:“哪個說的!”
他說:“是還是不是?”
大嘴說:“是不是跟你有屁關(guān)系?你想干就干,不想干就滾?!?/p>
他說:“你不能是隊長就不講理?!?/p>
大嘴越發(fā)地火了:“老子今天就不講理了,你要咋?!”說著,就伸開胳膊作勢著要打他。
吵鬧間,大嘴媳婦從窯里出來了。他看見陽光照在大嘴媳婦的臉上,亮亮的,挺好看。他就在心里狠狠地罵大嘴:“這么個鬼樣,還有個好媳婦?!贝笞煜眿D叫他們回窯里坐,窯里暖和。他和包頭沒有動。
大嘴叫媳婦回去。媳婦叫他好好說話,不要動不動就瞪眼吵罵。媳婦說:“不是日子苦煎苦熬的,哪個愿意把命拴在褲腰帶上來挖煤?都不容易哩,你歲數(shù)大,要體恤這些小兄弟?!?/p>
大嘴媳婦的聲音不高,柔,也慢,跟他媽媽說話時候的樣子挺像??粗笞煜眿D,他眼里熱熱的。他已經(jīng)三個月沒有回去了。來嶺上時,媽把借來的玉米面袋子綁在鋪蓋上,也是這樣勸他。
大嘴的話頭兒上真的沒了先前的凌厲和倔強(qiáng),是和氣了。大嘴說:“木栓子弟兄倆,哥也是挖煤的,前年在一次事故中歿了,他嫂子扔下老的小的走了,木栓子知道爸媽和兩個侄子要過活得靠他。眼看著要考大學(xué)了,卻硬是退了學(xué),卷了鋪蓋來挖煤?!?/p>
大嘴說:“木栓子是挖煤的料嗎你們說!叫他寫寫畫畫他肯定比咱強(qiáng)得多?!?/p>
“那就照顧他?”
“哪個照顧他了?昨個的事故,不是木栓子眼疾手快冒著風(fēng)險打樁頂住塌方,不知道多少人會捂死……”大嘴說著說著,聲音漸漸地小了弱了,說到最后,竟然淚水鼻涕地唏噓開來。
回到礦上,想起大嘴撇嘴哭泣的模樣,他突然覺得很好笑,他就哈哈哈哈笑了起來。包頭問他:“笑啥?”他躺在向陽的崖下,說:“這陽光太暖和了,曬得我臉癢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