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時間寬裕,從固原去北京,我喜歡坐火車。一方面是從經濟上考慮,可以節(jié)省不少;另一方面也是覺得,乘飛機那樣一晃而過,缺乏過程,也就減少了旅途的快樂。
難受在于,不管飛機、火車,吸煙都要受到限制。好在火車在車廂的連接處,設有吸煙處。黃昏時分登車,行李處置妥當,漫長旅途開始,外面夕陽正好,離愁別緒正濃,恰好可以在晃蕩中的列車上抽支煙來排遣。
我面對著夕陽,將自己籠罩在淡淡的藍色煙霧和柔和飽滿的夕照里,看著遠山的灰暗輪廓和傍著鐵路線的湖水的萬點金光。身后傳來女人猶疑而輕淡的問候:“這……真的是你嗎?”
我轉過身去,看到女人手里夾著一支女士抽的那種細煙,輕巧地站在車廂連接處的另一邊,煙已經快要抽沒了。
她當然已經不年輕了,但是白色的吊帶、黑色的短裙、網絲所圍困的長腿以及黑色的高跟鞋所構成的整體形象,竟然使我瞬間勃起了。
“起初我不太敢相信是你,但看著你抽煙的背影,我才打算冒昧地問一聲?!?/p>
“你怎么……也在這列火車上?是去北京嗎?”當看清是她時,我拍打著褲襠處并不存在的煙灰,掩飾那個突如其來的欲望。
“不?;匕^。請給我一支你抽的粗煙吧?!?/p>
她早先在縣城是圖書館的管理員。我的正經職業(yè)是在圖書館隔壁的小學里任教師,但業(yè)余時間不是待在圖書館里讀文學期刊,就是坐在單身宿舍的桌子前寫小說?,F(xiàn)在我是作家了,但我不確定她是否還是圖書管理員。
“那件事后,我調回了包頭。這次是到銀川參加一個姐妹的葬禮。你應該也還沒有吃晚飯吧?我們到餐車去吧?!?/p>
我們相互都在滅煙處的鐵盒子里掐死了煙頭,然后穿過長長的臥鋪車廂,向餐車走去。就像多年以前,我們躲過眾人和她丈夫的眼睛,走在圖書館幽暗的林蔭道上一樣。她在前面,我緊跟在后面,看著她不停扭動的、緊緊包裹在黑色超短裙里的屁股。
點完了簡單的飯菜和冰鎮(zhèn)飲料之后,我們完全像一對外出旅行的夫妻一樣面對面坐了下來。
“你說你到銀川參加葬禮,這樣的穿著似乎不大適宜?。 蔽覍㈦p肘撐在餐桌上,絞著雙手,無話找話。
女人哼著鼻子,出著冷氣,說:“我總不能把葬禮的氣息帶到火車上,帶到我的生活中去。”
“那么,是誰呢?”
“我的閨密,你并不認識。不像現(xiàn)在,一個人如果喜歡一個人,全世界都會知道。但是,我為她感到不值?!?/p>
“什么不值?”
“如果不愛了,就要懂得放手,不然就是相互的折磨?,F(xiàn)在是一個流行離開的時代,但好多人并沒有學會告別。她也一樣,死纏爛打了這么些年,最終被丈夫用榔頭砸死了?!?/p>
我不再看她,喝了一口冷飲,扭頭瞭了一眼窗外,夕陽正被山峰吞下去,一片血紅。
“就像當初的我們,如果我不選擇調回包頭離開縣城、離開你,結局就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坐在火車上回憶往事了?!?/p>
這個必須承認,我收回了目光,垂下頭顱,既像是懺悔,又像是她說的在回憶往事。
我們點的主菜是剁椒魚頭。整盤子就一個不知來路、魚身下落不明的魚頭——嘴張著,像一個人在撕心裂肺地呼喊;眼睛圓睜著,似有不甘,想看清些什么。那些覆蓋在魚頭上的紅色辣椒,就是撒在往事傷口上的紅色的鹽。這道菜顯然被放了過多的食鹽,味道都變苦了,我們吃得很少,飲料又點了雙份。
“總得有人做出犧牲。當然我們都受了傷,但我覺得我已經結婚了,我的責任更大,因此……”
“其實你可以不走的,我是單身,沒有家累,而且是男人?!?/p>
時過境遷的言不由衷,女人當然察覺到了,所以她說:“別犯傻了,你當時充其量只是一個大男孩兒,他才是男人。即使你選擇了離開,讓他生活在一個人人皆知他妻子紅杏出墻的環(huán)境里,他怎么承受得了一輩子?”
“那么,你們現(xiàn)在,還幸福嗎?”
“你說呢?他在調回包頭的第二年,就在淖爾湖釣魚時淹死了?!?/p>
車到包頭的時候已經午夜時分了。在此之前,我們就那樣相擁著坐在她的臥鋪上,異常地安靜和沉默。除了列車員來換車牌和票,并沒有人來打擾我們。但我們相互都沒有提出留下電話或加上微信。
很多情況下,堅硬的生活并不需要這些東西。
在包頭送她下車后,我回到了自己的臥鋪上和衣躺下,就那樣睜著眼睛,看著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的北京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