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車到了營盤村村口,洪玫讓停下,問:“這村有個叫于心芳的你可知道?”司機說:“不會是于老太太于老板吧?活著足有八十來歲了?!焙槊敌睦镡袢灰粍?,說:“可不,大我整整十歲。咋,人不在了?”司機嘆息,說:“可惜了,前年走的,那可是個大善人呀。大姨活著時,我送客人到營盤,只要趕上飯時,盡管坐進她的職工食堂,可飽造。”洪玫問:“她還當上老板了?”司機說:“您這都不知道呀?念梅制衣公司呀!方圓百里,赫赫有名。您要是找她,我就送您去她的廠子吧,就傍村東山根那一片。于大姨是不在了,可她的兒女在呀,閨女當董事長,兒子是總經(jīng)理,托老媽的福,廠子紅火著呢!”司機很熱情,還要往前送,洪玫說:“我是這里的老知青,四十年沒回來了,讓我自己走走吧?!?/p>
洪玫是1968年插隊的,至今足足五十年,半個世紀呀!村莊哪還有昔日的模樣?路上相遇的人也概是陌然,興許細聊起來,還會有人想起過去的人和事,那也得是花甲老人啦!還是等見到小美和小滿再說吧,畢竟自己沒少帶那兩個孩子玩。細算算,小美和小滿眼下也是五十來歲的人了。
洪玫進了廠區(qū),四座大廠房,機器轟轟嚓嚓地響,不時有工人推著包裝箱出來,紙箱殼上印著英文,還有阿拉伯文。看廠子的規(guī)模,工人足有上千。洪玫進了辦公樓,看一門上有總經(jīng)理的牌子,便推門進去。老板臺后坐著的那個中年人肯定就是小滿了,模樣還依稀可辨,兩位外來人正跟他討論產(chǎn)品提前出貨的問題。小滿見又有人來,做手勢請她先坐。那兩人總算走了,洪玫急上前,一把拉住小滿的手,說:“屁蛋兒,我是你洪玫阿姨,認不出了吧?”小滿凝目而望,眸子亮了亮,但轉(zhuǎn)瞬,他便淡淡地說:“這位大姨,是不是生活有什么困難?那就去辦公室,專門有人負責這事?!焙槊导鼻械卣f:“小滿,你再想想,四十年前,我住在你家,晚上你媽摟你,我摟你姐,睡了好幾年呢。我叫洪玫。”
小滿仍是搖頭。屁蛋兒是小滿的小名,那年月,地瓜吃得多,小滿愛放屁,還頑皮地故意張揚,洪玫喊他屁蛋兒,他也樂得接受。忘了,都忘了,忘了也正常。說話間,一位中年女子推門進來,對小滿說:“雨林公司那批貨,他們再加多少錢,咱們也不能答應盜用商標,砸牌子的事千萬不能干?!焙槊导庇稚锨袄康氖?,說:“你是美丫!我是你洪玫阿姨呀!”小美怔了怔,說:“您真是住在我家的洪阿姨?”洪玫忙點頭:“你還喊過我干媽,可你媽不讓喊,說想喊也得等我結(jié)婚后?!边@邊說著,小滿上前一步,扯住小美的胳膊便往外走,說:“又有客戶來談合同。這位大姨的事,我來處理?!?/p>
兩人這一走,便沒了蹤影。洪玫被請到接待室,小姑娘倒是客氣,又是茶水又是水果的,還放到洪玫面前一個紅包,里面是500元錢,說:“大姨以后有什么困難,還可以來。”洪玫只覺心里很涼,沒收那個錢,起身離去了。
走在出村的路上,洪玫淚水流了下來。都說人情薄,薄似紙,真是這樣嗎?可自己跟心芳姐那是怎樣的感情呀!自己來到這個村子,一待就是十年,知青回城一茬兒又一茬兒,可自己的爺爺是地主,伯父解放前又去了臺灣,沒有后來的“一把抓”,回城的美事便只能在夢里。于心芳大姐看青年點日漸冷清,便跑去抱洪玫的行李,說:“去我家住吧,正好幫我?guī)Ш⒆印!焙槊低献⌒欣畈蛔?,說:“你家還有姐夫呢,謝謝啦。”心芳說:“你姐夫十天半月才回家一次,咱家不是三間房嘛,他回來時,你就帶兩個孩子住西間,正好讓我們兩口子放開親熱?!毙姆即蠼阏f完就哈哈笑,由不得再客氣。心芳家是工農(nóng)聯(lián)盟戶,姐夫是鐵路上的養(yǎng)路工,不?;丶?。小美和小滿是龍鳳胎,當時也五六歲了……往事并不如煙??!
突然,一輛寶馬轎車停在路邊,車門開處,跑出小美。小美挽住洪玫的胳膊說:“大姨,我現(xiàn)在喊你干媽總行了吧?”說著,又沖車內(nèi)喊:“還磨蹭什么,快下來!”小滿有些扭捏地站到面前,小美再喝:“給干媽跪下!咱倆什么都可以忘,總不能連咱媽臨死前的叮囑都忘了吧,找到洪梅阿姨,那是咱家的恩人!”
兩個中年人雙雙跪落塵埃,洪玫的淚水又流下來,喃喃道:“看到你們姐弟了,也看到你們的事業(yè)了,我心里高興。我沒事,這就回去了。”
小美和小滿站起身,仍緊緊地挽著洪玫的臂膊。小美說:“干媽一定要走,總得先看看自己的賬目吧?”
洪玫吃了一驚:“賬目?我還有賬目?”
小美跑回車,取來一個賬本,打開,第一頁,竟然就是洪梅的名字,金額結(jié)存三百余萬元。
小美說:“干媽沒忘吧,你回城后的第二年,就給我家送來一臺織襪機,說是用你一年工資買下的,讓我媽擠時間織點襪子賣,還說一家四口不能總指望我爸的那點死工資。我媽說,我家的公司不管日后發(fā)展多大,這都是第一筆投入資金,按等額股金結(jié)算。要是一時找不到洪梅阿姨,每年的分紅就再投進去?!?/p>
三人重又走在回村的路上。小美問:“我媽在世時,不知給干媽寫過多少信,還求過公安機關(guān),怎么就找不到您呀?”
洪玫說:“回城后不久,我就去南方打工了,辦身份證時,女工叫‘梅’的太多,我就改成了‘玫’。難為心芳大姐了?!?/p>
小美說:“干媽沒注意我們公司的名字吧,念梅,我媽起的?!?/p>
小美又說:“我媽常說,若是忘了根本,別說做事業(yè),只怕做人都難?!?/p>
小美說這話時,狠狠剜了小滿一眼。小滿沒吭聲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