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場暴風(fēng)雨要來了,萊德能感知到。他的直覺總是比我敏銳。
一開始,是媽媽變得沉默。她的情緒就像是一團(tuán)烏云,籠罩著整個公寓,讓一切都變得陰郁沉重,就像天要塌陷一樣。終于,媽媽爆發(fā)了,暴風(fēng)雨來襲。她沖萊德大吼大叫,說了很多傷人的話,雖然我知道她本意不是那樣。萊德遠(yuǎn)遠(yuǎn)躲著她,只找我。有些夜晚,萊德會湊過來和我一起睡。我告訴他,媽媽內(nèi)心深處是深愛他的。但我能感覺到在媽媽說了那些話后,他已經(jīng)不相信這愛的存在了。
媽媽沉溺于自己的世界,裹在厚厚的殼里,不讓我們碰觸。我能做的只有等待,等待暴風(fēng)雨完全過境。這可能需要好幾天,甚至是幾個星期,但我知道她就待在那兒,而且她也不想這樣。
世事就是如此。
所以,我依舊每天整理好公寓,做好三餐,照顧好萊德,同時祈禱,祈禱媽媽能恢復(fù)正常,重新回到我們的世界。
陽光透過窗戶,灑在廚房的餐桌上。我做好手中的三明治,長出了一口氣。萊德走過來,拿了一片面包。
“別,萊德。”我說,“我們得給明天留點兒?!?/p>
“不是給我自己的?!比R德抓住我的手,“快來看?!?/p>
我任由他拉著我走進(jìn)他的房間。窗簾依然緊閉著,但我能聽見窗戶上有咔咔的聲音。
“你看?!比R德說著,把窗簾一把拉開。
我靠著他蹲了下來。窗外,那只母鴿正歪著頭盯著我們。它看上去一點兒也不怕我們,抬起它的喙又開始咔嗒咔嗒地啄擊窗戶。
萊德眉開眼笑:“我喂了它一周啦。”
“萊德!”
“它也餓呀!”萊德辯解道。
我看著萊德把面包弄碎,從打開的窗戶空隙中撒出去。母鴿站在狹窄的窗沿上,啄食完面包屑,又繼續(xù)啄擊玻璃,想要更多。
鴿子小萊德已經(jīng)孵出來差不多一個星期了,我們見證了它的出生與成長。現(xiàn)在,它已經(jīng)有剛孵出時的兩倍大了,橘色絨毛下孕育著它成年后的鳥羽。有的清晨,冰霜會凝結(jié)在窗戶上,但我想,小鳥在它媽媽柔軟羽毛的呵護(hù)下,一定不會覺得冷吧。
我站了起來,舒展一下四肢?!拔锅澴拥臅r候,記得穿上外套,萊德。外面很冷的?!蔽艺f道,“今天是動物園日喲。”
“動物園日?!比R德重復(fù)道。他知道今天是動物園日,所以早上六點就起床了,眼巴巴地看著鬧鐘的指針一點兒一點兒爬向九點。
我抓過書包,把一本書、我們的午餐,以及我偷偷藏起來的裝有動物園??畹男欧庋b進(jìn)去。
“快點!”萊德催道。他已經(jīng)在門口等著了,身子焦急地扭來扭去。
我拉好他的外套,幫他穿好靴子。
“媽媽,我們走了。再見!”我大聲喊道。
媽媽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電視機(jī)正播放著節(jié)目,但她并沒在看,雙眼空洞無神。
“冰箱里給您留了三明治?!蔽艺f,“還有奶酪和蛋黃醬?!?/p>
媽媽沉默不語。
我走過去,在她面前蹲了下來:“下午我們就回來了?!?/p>
媽媽點燃了一根香煙,深吸一口,然后吐了出來?;疑臒熿F彌漫在我和她之間。“好的。”她看都沒看我一眼,漫不經(jīng)心地回了一句。
我跟著萊德出了公寓,在關(guān)門之前又看了一眼媽媽。她還是靜靜地坐在那里,仿佛時間已經(jīng)停止,只有緩緩升起的香煙煙霧有些許生氣。我討厭讓媽媽一個人孤單地待在家里。我真希望我能讓時間停止,這樣在我們回來之前,她至少是安全的。
天空是淡藍(lán)色的,我深吸了一口氣,空氣清新又凜冽。這是四月里的第一個晴天。萊德把去動物園的路記得很熟。我跟在他身后,穿過商業(yè)街,穿過在咖啡廳露天區(qū)吃早餐喝咖啡的人群。所有人都在歡笑,陽光令人心情大好。我真希望天天都這樣陽光普照。
我們到動物園的時候還很早,還要等一刻鐘才能開門。我清點著這個月我從牙縫里省出的動物園???。媽媽并不知道我把她給我的伙食費偷藏了一部分,我想用這筆錢給萊德和我在動物園買薯條和冰淇淋吃,這是我們特殊的“加餐”,就像一種小小的儀式。我一直把錢放在信封里,藏在我房間的地毯下。我為隱瞞媽媽而感到愧疚,但動物園對萊德來說太特別了,它讓萊德能一直心懷期盼,因為他知道,這是我們每個月最后一個星期天必定造訪的地方。
我很高興看到雷提早出現(xiàn)在門口。萊德喜歡當(dāng)這一天的第一名游客,第一個看見動物們。這樣一來,我們就像是探險家,能最先發(fā)現(xiàn)各種動物的存在。而且,他喜歡在安靜平和的環(huán)境里觀賞它們,不喜歡與成群的游客擠在一起。
此時只開了四個售票口,透過玻璃,我能看到雷就坐在四號售票間里,他龐大的身子把小小的隔間擠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我拉了拉兜帽,站得更直些,希望不要有人看出我還未滿十六歲。我們還沒到可以不用大人陪同就游玩動物園的年齡,而且媽媽也不可能會帶我們來這兒,我們根本負(fù)擔(dān)不起,一張家庭票的費用都抵得上我們兩個星期的伙食費了。
“我買兩張票。”我說。
雷手中比畫著,假裝在找錢。我知道他這是冒著丟掉工作的風(fēng)險讓我們免費進(jìn)去。如果他因為我們被開除了,我會愧疚死的。
他咧嘴一笑 :“祝你們玩得開心?!?/p>
我本來要感謝他的,但萊德已經(jīng)拉著我進(jìn)了動物園。
“首先去哪兒?”我問。
萊德用手指著地下通道:“去非洲!”
我任由他在前面跑,心里清楚他會去哪兒。每一次,我們的游覽路線都是一樣的:從“走進(jìn)非洲”的哺乳動物開始,然后穿過“夜間生物區(qū)”,看嬰猴在黑暗中跳躍,再路過“狐猴樂園”和“水獺歡樂家族”,再走過一個地下通道,到達(dá)“企鵝海灘”。
快到喂食時間了。企鵝們都在一片小沙灘上排隊等候。一只跳巖企鵝搖搖擺擺地朝我們走過來,嘴里還不停地嘟囔著什么。
我輕推了下萊德:“吉登夫人來抓你了?!?/p>
萊德尖叫著跑開了。
“回來,萊德。喂食時間馬上到了。”
萊德?lián)u搖頭,手指越過鵜鶘區(qū),順著灌木小徑指向遠(yuǎn)方?!凹t鹮!”他喊道。
通常,我們都會把布萊克本館留到最后再去,但萊德今天似乎格外著急。他全部的心思都在紅鹮的羽毛上,甚至沒像往常一樣,停下來觀看漢金鐘上的機(jī)械小鳥。
我們把寒冷的倫敦四月留在身后,步入了熱帶展區(qū)。我們穿行在雨林中,陽光透過玻璃屋頂,從樹冠的空隙間傾瀉下來。空氣潮濕悶熱,我的衣服都貼在了身上,耳邊聽到的全是鳥兒的啼叫聲和水流動的聲音。高空中,有小鳥從頭頂掠過,斑斕的色彩在陽光中閃耀。我總是不禁猜想,它們是否知道窗外有另一個世界,在那個世界中,鳥兒無拘無束,自由翱翔。也許,它們根本無法想象另一種生活吧。畢竟,那對它們來說太殘酷了。低矮處,有紅冠蕉鵑和果鳩在枝丫間跳躍。地面上陽光斑駁,黑頸長腳鷸和一些小鳥在爭相覓食。我坐在出口邊上的一條木質(zhì)長凳上,對萊德說:“我在這兒等你?!?/p>
萊德點點頭,我注視著他獨自走開。不論是密葉中、樹枝間,還是芳草后、巢穴中,萊德總能找到鳥兒們,只有一只只挨個兒看過,用手指清點一遍后,他才會離開。黑頸果鳩、綠胸八色鶇、紅耳鵯、橙頭地鶇,以及總讓我想起媽媽的紅心鴿……萊德交叉雙腿盤坐在一小片陽光下,清點著、觀賞著、默念著每種鳥的名字。
我取出我從圖書館借來的一本新書,萊德會花上好幾個小時來觀鳥,鳥兒們讓他安寧,讓他專注,讓他感到發(fā)自內(nèi)心的安全。只有這時,萊德才能安靜地坐著,而不是坐立不安、搖搖晃晃,或者抖動雙腿。也只有在萊德全神貫注的時候,我才能坐下來,逃離現(xiàn)實,沉浸于文字的世界中。動物園是萊德的避難所,書籍則是我的避難之處。
萊德來到我身邊坐下時,我剛看到第五章?!翱赐炅藛幔俊蔽覇査?。
萊德點頭,手里拿著一片小小的羽毛。陽光下,羽毛閃爍著亮藍(lán)色的光芒?!叭A美的太陽鳥?!比R德告訴我,燦爛的笑容綻放在他臉上。
他以前沒有過這種羽毛。我從他手里接過來,放進(jìn)書包的小口袋:“走吧,我們?nèi)タ醇t鹮,然后吃午餐?!焙仙蠒也唤胂?,在我重新打開書本閱讀之前,書中的人物就這樣被凝固在了自己的世界中。那我們呢?我們的生活也被人定格了嗎?我又會被描寫成什么樣子呢?
離開了炎熱的叢林,我跟著萊德穿過布萊克本館大廳,來到了鳥舍門外。披上夾克,我透過圍欄找尋紅鹮。一灣碧水外的土堆上站著一群紅鹮,毛發(fā)抖動,鳥喙深藏在翅膀下。被困室外,它們一定被凍僵了。
“它們太冷了,都動不了了?!蔽艺f。
萊德鼻頭緊貼圍網(wǎng),紅鹮是他最喜歡的鳥類。他用手指著一棵小樹,樹枝上棲息著一只紅鹮。陽光照耀下,它的羽毛由橘紅色漸變成深紅色,它的頭偏向一邊,長長的彎曲的鳥喙搭在身上,雙腿呈亮粉色,修長的鳥趾緊緊抓著枝干。很難相信,自然界中居然還能有如此鮮艷的紅色。
我低頭沖萊德微笑,但他卻不再盯著紅鹮。碧綠的池水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在池水中央,漂浮著一片羽毛,在微風(fēng)中輕輕打著轉(zhuǎn)兒。那是一片長長的飛行羽,深紅如血,羽毛尖上點綴著黑色。
“看那里!”萊德喚道。
我看向那片萊德夢寐以求的羽毛:“可我夠不到,萊德?!?/p>
然而,萊德并不這樣認(rèn)為。他拉著我又回到展覽館大廳,指著紅鹮圍場旁邊的一扇門。門上寫著:內(nèi)部員工通道,閑人免進(jìn)。
環(huán)視四周,動物園里人來人往。如果偷溜進(jìn)去,肯定會被人看到的。
“不行,萊德!再說,它肯定鎖上了?!?/p>
萊德轉(zhuǎn)動門把,將門打開了一條縫,然后睜大雙眼望著我。
我還來不及阻止,他就從門縫中溜了進(jìn)去。
“萊德!”我低聲叫道,但他已經(jīng)進(jìn)去了。
我又四下看了看,確認(rèn)沒有人注意我們,便跟著萊德溜了進(jìn)去,站在了紅鹮內(nèi)場濕潤的水泥地上??諝獬睗?,微帶腥氣,天花板上有條光帶在閃爍。萊德早已穿過內(nèi)場,打開了通往室外鳥舍的大門。
穿過大門,我看見了那灣綠水,羽毛正在水面上輕旋。
“不要,萊德!”
但萊德一刻也等不下去,已經(jīng)步入了陽光中。我躲在室內(nèi),看著萊德站在池塘邊,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羽毛。羽毛在碧綠池水的映襯下,顯得更加鮮艷奪目。鳥舍另外一側(cè)的人群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萊德,正沖他指指點點,但萊德壓根兒沒有留意。
也許,我可以沖過去把他抓回來。我打量著池水,以及水面上漂浮的泡沫。池塘看起來并不深,但我敢斷定池底布滿了淤泥。
萊德蹲了下來,探出身子去夠水面上的羽毛。他伸得太遠(yuǎn)、太遠(yuǎn)了。
“萊德!”我喊道。
但已經(jīng)晚了。
他腳一滑,向前栽入水中。我眼睜睜地看著他的頭先入水。
“喂,喂,你們!”
我抬頭,看見一位動物飼養(yǎng)員丟下手里的桶沖向我們,桶里的水果和谷粒撒得到處都是。我的心怦怦直跳,我們?nèi)锹闊┝?,惹大麻煩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