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凱,張 玲
在中國化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研究中,相關史學、美學或者人學的原典解讀和延伸闡釋是充分的,也不乏創(chuàng)新的成果,但從生態(tài)審美的視角來“還原馬克思”,從人與自然的關系上來揭示馬克思主義的科學價值并以此作為當代生態(tài)美學研究與生態(tài)文藝批評的理論資源卻是欠缺的。這種欠缺既使我們對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出發(fā)點的科學定位失準——這因為人與自然關系的闡釋與論斷,是馬克思主義實踐唯物論的基本內涵,又使我們在當代中國化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體系構建中忽略了一個重要維度,即人與自然關系學說維度?!吧鷳B(tài)美學”與“生態(tài)批評”在當代中國儼然已成為顯學,不可否認的是,其主要思想資源和理論資源卻一直局限于西方當代美學與文論中的生態(tài)中心主義或生態(tài)整體主義等等。這些思想和學理上的借鑒與整合當然是有意義和價值的,但又時常讓人感覺到哲學科學與社會實踐層面的困惑。為此我們重新回到馬克思主義經(jīng)典作家那里是必要的。尋找到馬克思思想發(fā)展中關于人與自然關系學說這一出發(fā)點,從馬克思思想學說中汲取生態(tài)思想資源,對于中國語境下生態(tài)審美思想的研究,無疑是十分有益的。
馬克思的《1844年經(jīng)濟學哲學手稿》(以下簡稱《手稿》),在美學史上的重要貢獻之一,就是第一次提出了“勞動創(chuàng)造了美”的著名論斷,科學地論證了藝術審美與人類實踐活動的關系。學界將此界定為“藝術起源于勞動”說(亦可簡稱為“勞動說”)。在西方美學史上,關于美感和藝術的起源問題,美學家們眾說紛紜,莫衷一是?!皠趧印钡谋举|是什么?作為審美活動和藝術創(chuàng)造的人與作為審美客體的外部世界(自然)之間既自在而能動的關系是什么?馬克思主義產(chǎn)生以前的美學史都沒有作出科學的說明。
古希臘的柏拉圖認為:“這美本身,加到任何一件事物上面,就使那件事物成其為美,不管它是一塊石頭,一塊木頭,一個人,一個動作,還是一門學問?!盵注]柏拉圖:《文藝對話集》,朱光潛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年,第188頁。在柏拉圖看來,美只是認識的對象,而不是實踐的對象,它不可能產(chǎn)生于人的實踐活動,而都根源于“美的理念”。這樣,人與外部世界(自然)的審美關系,只能成為脫離自然與實踐活動的抽象物。亞里士多德雖然肯定了美在自然界和客觀事物本身,但卻認為美主要是在事物的“秩序、勻稱與明確”等形式方面。由于亞里士多德對待事物往往采取靜觀的態(tài)度,所以他與柏拉圖一樣,把人的審美活動看作是只可觀照的認識活動,而與物質實踐活動無關。費爾巴哈雖然承認美的客觀性,但他只是從直觀的形式去理解感性的世界,而不可能從人與自然關系的歷史流動中去把握現(xiàn)實的、感性世界本身。黑格爾盡管意識到勞動的價值,但他也只是局限在“抽象的精神勞動”的層面。馬克思在《手稿》中說:“整個所謂世界歷史不外是人通過人的勞動而誕生的過程,是自然界對人說來的生成過程?!盵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310頁。人的勞動實踐成就了世界歷史,同時也改變了一切生命物種的生存狀態(tài)。而“自然界對人說來的生成過程”所以成為世界歷史的基本內涵,正說明了在勞動實踐的歷史流動中去關注人與自然的關系,是歷史唯物主義學說的重要出發(fā)點。馬克思是從人與自然的關系中來理解勞動的本質的,勞動造就了“自然的人化”與“人的對象化”,奠定了美和藝術起源的前提,馬克思關于人類最初的美感與藝術起源的“勞動說”,包蘊著豐富而深刻的生態(tài)審美意識。魯迅先生所描述的人類初民的“杭育、杭育”的勞動號子,大量原始石壁上顯示的人類祖先播種、狩獵的勞動畫面,無不記錄下人與自然關系演變的豐富歷史,標尺出人與自然生態(tài)的不斷進化。
“勞動創(chuàng)造了美”,這里的勞動,主要是指人類社會最基本的實踐活動——物質生產(chǎn)活動。“在實踐上,人的普遍性正是表現(xiàn)在把整個自然界——首先作為人的直接的生活資料,其次作為人的生命活動的對象(材料)和工具——變成人的無機的身體。自然界,就它本身不是人的身體而言,是人的無機的身體。人靠自然界生活。這就是說,自然界是人為了不致死亡而必須與之處于持續(xù)不斷的交互作用過程的、人的身體。所謂人的肉體生活和精神生活同自然界相聯(lián)系,不外是說自然界同自身相聯(lián)系,因為人是自然界的一部分。”[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三卷,第272頁。在馬克思看來,人是自然界的一部分,人的全部活動——生命活動和生活活動,都與自然界密切聯(lián)系;同時,自然界也是一種“屬人”的存在,是人的“無機的身體”。而構成人與自然這種休戚與共的緊密聯(lián)系的橋梁與紐帶,正是人類的勞動實踐。是勞動使人擺脫動物界,在自然面前站立起來;是勞動驅動著人與自然的互動與交流,從而使自然成為人的現(xiàn)實,一方面形成“人的本質力量的對象化”,一方面是“人化的自然” 或“自然的人化”。勞動使人與自然共生共榮,勞動建立了人與自然的實踐關系,同時也建立了人與自然的審美關系,這是馬克思自然觀與生態(tài)思想的最基本的邏輯起點。這一切又同時使人類最初的審美感受與藝術品的產(chǎn)生成為可能。
馬克思在《資本論》中進一步闡明了勞動過程對人與自然關系影響的決定性作用。他說:“勞動首先是人和自然之間的過程,是人以自身的活動來中介、調整和控制人和自然之間的物質變換的過程。人自身作為一種自然力與自然物質相對立。為了在對自身生活有用的形式上占有自然物質,人就使他身上的自然力——臂和腿、頭和手運動起來。當他通過這種運動作用于他身外的自然并改變自然時,也就同時改變他自身的自然。他使自身的自然中蘊藏著的潛力發(fā)揮出來,并且使這種力的活動受他自己控制?!盵注]《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二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177頁。馬克思認為,作為推動人類自身發(fā)展的最直接與最根本的方式——物質生產(chǎn)勞動,是人和自然之間發(fā)生關系的基本過程和重要內容;離開了勞動,就失去了自然,同時也失去了人自身,因為人是自然的一部分。同時,馬克思還深入分析了“自身的自然”與“身外的自然”二者之間在勞動過程中相輔相成或相反相成中的不可分割的依存關系。“自身的自然”在最初表現(xiàn)為人對生存的基本物質需求,但這卻是人類介入自然、從事勞動實踐的最根本的欲望和原動力。“自身的自然”與“身外的自然”都在人的勞動實踐的歷史流動中,逐步形成了主體的自然與客體的自然之間的統(tǒng)一,并真正從“自然的人”走向“社會的人”。也就是說,一旦人自身的自然力自覺發(fā)揮出來后,他不僅解放了自己,也解放了自然,只有這樣,人類才能不斷從功利走向審美。
恩格斯在《自然辯證法》中說:“政治經(jīng)濟學家說:勞動是一切財富的源泉。其實,勞動和自然界在一起它才是一切財富的源泉,自然界為勞動提供材料,勞動把材料轉變?yōu)樨敻?。但是勞動的作用還遠不止于此。它是一切人類生活的第一個基本條件,而且達到這樣的程度,以致我們在某種意義不得不說:勞動創(chuàng)造了人本身。……只是由于勞動,由于總是要去適應新的動作,由于這樣所引起的肌肉、韌帶以及經(jīng)過更長的時間引起的骨骼的特殊發(fā)育遺傳下來,而且由于這些遺傳下來的靈巧性不斷以新的方式應用于新的越來越復雜的動作,人的手才達到這樣高度的完善,以致像施魔法一樣造就了拉斐爾的繪畫、托瓦森的雕刻和帕格尼尼的音樂。”[注]《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四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373~375頁。恩格斯通過考察人的物質生產(chǎn)勞動對人的生理器官的作用,來闡明勞動給人與自然關系帶來的質的變化與飛躍,從而為人的美感與藝術創(chuàng)造力的自覺提供基礎。他談到勞動怎樣使人的手、發(fā)音器官和腦髓發(fā)展,在腦髓進一步發(fā)展的同時,人的審美意識得以形成,藝術也就隨之產(chǎn)生了。在恩格斯看來,自然界最初更多的是作為異己的力量與人類相對立,它不能完全以自然美的形式作為人類審美感知的對象,只有通過人類長期的勞動實踐,使自然界成為“人化的自然”,自由自覺的勞動,構建了人與自然之間的生態(tài)聯(lián)系。同時,人類作為自然的一部分,通過勞動的形式,逐漸健全和發(fā)展自身的運動功能、語言功能和審美功能,并超越大自然本身,才能在審美觀照中感受與表現(xiàn)大自然的奧秘與神奇。
馬克思十分重視人的感性認識在人與自然關系互動中的重要價值。在他的思想中,人的感性活動是人的本質力量對象化的重要形式和基本內涵?!叭酥苯拥厥亲匀淮嬖谖?。人作為自然存在物,而且作為有生命的自然存在物,一方面具有自然力、生命力,是能動的自然存在物;這些力量作為天賦和才能、作為欲望存在于人身上;另一方面,人作為自然的、肉體的、感性的、對象性的存在物,和動植物一樣,是受動的、受制約的和受限制的存在物,就是說,他的欲望的對象是作為不依賴于他的對象而存在于他之外的;但是,這些對象是他的需要的對象;是表現(xiàn)和確證他的本質力量所不可缺少的、重要的對象。說人是肉體的、有自然力的、有生命的、現(xiàn)實的、感性的、對象性的存在物,這就等于說,人有現(xiàn)實的、感性作為自己本質的即自己生命表現(xiàn)的對象;或者說,人只有憑借現(xiàn)實的、感性的對象才能表現(xiàn)自己的生命。說一個東西是對象性的、自然的、感性的,又說,在這個東西自身之外有對象、自然界、感覺,或者說,它自身對于第三者來說是對象、自然界、感覺,這都是同一個意思?!盵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三卷,第324~325頁。聯(lián)系《手稿》中的上下文,可以看到,馬克思是在批判和揚棄了費爾巴哈的生物意義上的自然觀,而倡導“徹底的自然主義”的世界觀和方法論后,才開展這一番論述的。所以他首先指認,“人直接地是自然存在物”,人的一切本質皆來源于自然,來源于為人所認識的相對的自然。作為自然存在物的人,既有能動的創(chuàng)造性的一面,又有受動的備受局限的一面,正在這種能動與受動的辯證統(tǒng)一中,人方能體現(xiàn)出作為“社會人”的本質與特征。馬克思突出強調,人只有憑借現(xiàn)實的、感性的對象才能表現(xiàn)自己的生命。人與自然界既表現(xiàn)為互相獨立又表現(xiàn)為互相依存,這種關系得以現(xiàn)實肯定的唯一方式便是人的感性的活動——人的歷史的能動的社會勞動實踐。只有“自然的人化”和“人的本質對象化”才是人的感覺的全面性和感性活動生成的依據(jù)。
馬克思是在人與自然的關系中來探究勞動的本質的。在馬克思看來,“勞動創(chuàng)造了美”首先在于勞動創(chuàng)造了作為審美主體的人;同時,勞動創(chuàng)造了作為審美客體的自然。應該看到這兩者的關系是相輔相成的命運共同體關系。人類的審美欲望、審美趣味與審美創(chuàng)造,離不開人與自然互動中生態(tài)互補、生態(tài)平衡與生態(tài)創(chuàng)造;同樣,藝術與審美創(chuàng)造中的“自然美”,也是人與自然能動與受動關系的結果。正如曾繁仁先生所說:“自然之美絕非實體之美,也非 ‘人化自然’之美,而是人與自然生態(tài)的關系之美,一種共同體之美。”[注]曾繁仁:《中西對話中的生態(tài)美學》,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9頁。
馬克思在《手稿》中說:“只是由于人的本質客觀地展開的豐富性,主體的、人的感性的豐富性,如有音樂感的耳朵、能感受形式美的眼睛,總之,那些能成為人的享受的感覺,即確證自己是人的本質力量的感覺,才一部分發(fā)展起來,一部分產(chǎn)生出來。因為,不僅五官感覺,而且連所謂精神感覺、實踐感覺(意志、愛等等),一句話,人的感覺、感覺的人性,都是由于它的對象的存在,由于人化的自然界,才產(chǎn)生出來的。五官感覺的形成是迄今為止全部世界歷史的產(chǎn)物?!盵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三卷,第305頁。只有通過人類的勞動實踐活動,人類的思維能力和審美能力才能夠得到發(fā)展,才能開放出“地球上最美的花朵——思維著的精神”。在獲得物質產(chǎn)品的同時,獲得精神上的享受,從而確證自己是類的存在物,即確證自己是具有藝術創(chuàng)造力和欣賞力的人。這樣,勞動在創(chuàng)造“人化的自然”的同時,也實現(xiàn)“人的對象化”,也即“藝術對象創(chuàng)造出懂得藝術和具有審美能力的大眾,——任何其他產(chǎn)品也都是這樣。因此,生產(chǎn)不僅為主體生產(chǎn)對象,而且也為對象生產(chǎn)主體”[注]《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二卷,第10頁。。
在美學史上,諸多美學家都將藝術與美感起源問題作為其美學研究的起點,而人與自然之間的審美生成又都是難以回避的話題。朱光潛先生對馬克思主義的“勞動說”有著自己獨到的領悟與見解,他從人與自然審美關系的視角,來談勞動實踐對人的感性、審美性解放的意義和價值。在他看來,勞動的結果導致“人也不復是單純的抽象的人,而是與自然結成統(tǒng)一體的人了”。他在《西方美學史》中曾引用過黑格爾《美學》中那為人耳熟能詳?shù)囊欢卧挘骸袄缫粋€男孩把石頭拋在河水里,以驚奇的神色去看水中所顯的圓圈,覺得這是一個作品,在這作品中他看出他自己活動的結果。這種需要(把內在的理念轉化為外在的現(xiàn)實,從而實現(xiàn)自己——引者)貫串在各種各樣的現(xiàn)象里,一直到藝術作品里……很顯然,黑格爾在這里是把藝術和人的改造世界從而改造自己的勞動實踐過程聯(lián)系在一起的。在這里,我們可看到美學的實踐觀點的萌芽。這是黑格爾美學思想的最基本的合理內核。馬克思在《為神圣家族寫的準備論文》里就特別指出了這一點:‘……他看出了勞動的本質,他把對象性的人,真正現(xiàn)實的人,看作他自己勞動的產(chǎn)品?!敝旃鉂撏瑫r指出,馬克思看到了黑格爾在勞動問題上的局限性,因為他所承認的勞動“即抽象的心靈的勞動”[注]以上引文見《朱光潛全集》第七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1年,第142~143頁。。人在與自然的關系中,通過主體的介入與活動,將自己的本質力量即類的特性體現(xiàn)在自然之中,使自然成為人的本質與特征的確證,成為人的現(xiàn)實性和人的創(chuàng)造物,這樣一個辯證互動的過程,就自然而言,叫作“自然的人化”,就人而言,叫作“人的對象化”。黑格爾筆下的小男孩,恰恰是人類祖先的象征,他的舉手投足,他的笑對自然,為我們勾勒出人類社會早期,人與自然密切接觸的奇妙的生態(tài)圖景。人面對自然,從模仿到創(chuàng)造,從對峙到互存,并一步一步從功利走向審美。人在自己所創(chuàng)造的自然中直觀自身,也就是直觀即欣賞自己在勞動過程中所創(chuàng)造的美的作品,因而感到由衷的喜悅和快慰,激起感情上的沖動,于是,人類最初的審美感覺油然而生;人類最初的藝術品也悄然問世。
普列漢諾夫依據(jù)馬克思主義的實踐唯物論,生動而精辟地闡釋了勞動實踐對人類早期藝術的決定性影響:“原始狩獵者的心理本性決定著他一般地能夠有審美的趣味和概念,但他的生產(chǎn)力狀況,他的狩獵的生活方式則使他恰好有是這些而非別的審美趣味和概念。這個結論清楚地闡明了狩獵部落的藝術,同時又是另一個有利于唯物史觀的論據(jù)。”[注]《普列漢諾夫美學論文集》第一卷,曹葆華譯,北京: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337頁。他并以考古中發(fā)現(xiàn)的數(shù)萬年前狩獵的繪畫為例:狩獵者善于以山中的巨石與灌木叢作為掩體,并選擇形狀尖利的石塊作為武器,襲擊正在飛奔的野獸,狩獵者敏銳的觀察力與健壯靈活的身體,以及對勞動工具的熟練運用,在繪畫中生動呈現(xiàn)。狩獵者在這種勞動場面的記憶與復現(xiàn)中,逐漸成為人類最早的舞蹈家。
對于人來說,大自然最初表現(xiàn)為一種對立和異己的力量,最初的自然界并不能成為人類審美的對象,是勞動創(chuàng)造了作為審美客體的自然。在普列漢諾夫的描述中,原始部落的女人并不用鮮花來裝飾自己,盡管他們居住在遍地是花的地方。正是人類勞動實踐的過程,既改變了人自身,也改變了自然界,使人與自然之間互為因果,既有物質的影響,又有精神的影響;既有身體享受的愉悅與快感,又逐漸形成審美的感覺與興趣。“從理論領域來說,植物、動物、石頭、空氣、光等等,一方面作為自然科學的對象,一方面作為藝術的對象,都是人的意識的一部分,是人的精神的無機界,是人必須事先進行加工以便享用和消化的精神食糧;……”[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三卷,第272頁?!白匀坏娜嘶迸c“人的對象化”使自然烙刻下人的本質的印記,在這種前提條件下,自然界才會成為人類審美活動的對象,并成為意識創(chuàng)造活動的客體。
但是,那些并非“人化的自然”,為什么也同樣對人具有審美意義,并在人類最初的藝術創(chuàng)作中成為表現(xiàn)對象呢?譬如火紅的太陽、明亮的月光、巍峨的高山、茂密的森林……這些自然現(xiàn)象雖然沒有打上人的勞動的烙印,但由于他們客觀影響著人與自然生態(tài)的能動聯(lián)系,實際上是直接參與了人類的生命活動和生產(chǎn)活動。對此,車爾尼雪夫斯基指出:“人一般地都是用所有者的眼光去看自然,他覺得大地上的美的東西總是與人生的幸福和歡樂相連的。太陽和日光之所以美得可愛,也就是因為它們是自然界一切生命的源泉,同時也因為日光直接有益于人的生命機能,增進他體內器官的活動,因而有益于我們的精神狀態(tài)?!盵注]車爾尼雪夫斯基:《生活與美學》,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9年,第11頁。所以,人在這些并沒有與勞動過程發(fā)生直接聯(lián)系的自然現(xiàn)象身上,同樣可以“直觀自身”,產(chǎn)生審美感覺,并使它們成為藝術表現(xiàn)的對象。
馬克思在《手稿》中提出了“勞動創(chuàng)造了美”的觀點,并進而科學闡釋了勞動創(chuàng)造了作為審美主體的人和作為審美客體的自然。但應該看到,這里的“勞動”是一般意義上的勞動,是指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以及人與人之間關系和諧前提下的勞動。在資本主義“異化” 狀態(tài)下勞動的結果,就完全可能呈現(xiàn)出特殊的狀態(tài)。即,“異化勞動使人自己的身體,同樣使在他之外的自然界,使他的精神本質,他的人的本質同人相異化”,“當人同自身相對立的時候,他也同他人相對立”[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三卷,第274頁。。因此,馬克思在《手稿》中對資本主義現(xiàn)代工業(yè)中異化勞動的批判和否定,正是為了使憂心忡忡的窮人從赤貧的、畸形的、野蠻的、愚蠢和癡呆的勞動和生活狀況中解放出來,從而真正喚醒與恢復人作為人的感覺與人對自然感覺的全部真實性,使人類的社會勞動與生活實踐自覺演繹為自然向人的審美生成。也誠如曾繁仁先生所說的:“馬克思在《1844年經(jīng)濟學哲學手稿》中論述勞動由人的本質表現(xiàn)(肯定)到異化(否定),再到異化勞動之揚棄重新使之成為人的本質(否定之否定),應該說是具有深刻哲學與政治學意義的。而在勞動中人與自然的關系,恰也經(jīng)過了這樣一種肯定(人與自然和諧)、否定(自然與人異化),再到否定之否定(重建人與自然的和諧)的過程。這正是馬克思有關人與自然關系深刻認識之處?!盵注]曾繁仁:《中西對話中的生態(tài)美學》,第157頁?!爱惢眲趧幽芊駝?chuàng)造美?這是馬克思主義美學研究領域一直存有爭論的問題。在我們看來,“異化”勞動導致人與自然生態(tài)關系的扭曲與變形,帶來審美主客體之間互動的障礙與消解?!爱惢眲趧訝顟B(tài)下的藝術更多地呈現(xiàn)出一種“否定美”,喜劇大師卓別林演繹的《摩登時代》就形象地說明了這一點。只有實現(xiàn)對“異化”勞動的擺脫與超越,審美主客體的關系才能回歸正常,藝術審美的自由創(chuàng)造性才能得以真正體現(xiàn)。
馬克思在《手稿》中提出“自然的人化”與“人的本質對象化”的同時,還提出了著名的“美的規(guī)律”的論述,這是馬克思主義藝術與美學思想形成并逐漸走向成熟的重要開端,對于我們深入理解人類藝術與美感起源的問題,進一步發(fā)現(xiàn)“勞動說”中所蘊藏的生態(tài)審美意識,有著十分重要的價值和意義。
馬克思是這樣說的:“通過實踐創(chuàng)造對象世界,改造無機界,人證明自己是有意識的類存在物,就是說是這樣一種存在物,它把類看作自己的本質,或者說把自身看作類存在物。誠然,動物也生產(chǎn)。它為自己營造巢穴或住所,如蜜蜂、海貍、螞蟻等。但是,動物只生產(chǎn)它自己或它的幼仔所直接需要的東西;動物的生產(chǎn)是片面的,而人的生產(chǎn)是全面的;動物只是在直接的肉體需要的支配下生產(chǎn),而人甚至不受肉體需要的影響也進行生產(chǎn),并且只有不受這種需要的影響才進行真正的生產(chǎn);動物只生產(chǎn)自身,而人再生產(chǎn)整個自然界;動物的產(chǎn)品直接屬于它的肉體,而人則自由地面對自己的產(chǎn)品。動物只是按照它所屬的那個種的尺度和需要來構造,而人懂得按照任何一個種的尺度來進行生產(chǎn),并且懂得處處都把內在的尺度運用于對象;因此,人也按照美的規(guī)律來構造。”[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三卷,第273~274頁。馬克思是在比較了人的生產(chǎn)勞動與動物的生產(chǎn)勞動的區(qū)別后,提出“美的規(guī)律”學說的。在我們看來,“美的規(guī)律”學說有著這樣幾個層面的邏輯聯(lián)系。
正是人類的生產(chǎn)勞動實踐,才確證了人是有意識的存在物,即“族類的身份”,這樣,“有意識的生命活動把人同動物的生命活動直接區(qū)別開來”[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三卷,第273頁。。勞動成為將人從被奴役的動物式的生活狀態(tài)下解放出來的力量,成為消除人與自然矛盾對立的唯一途徑。其結果是人類不僅在物質上而且在精神上擁有自然界,并成為自然界的一部分。
馬克思在這里提出的“種的尺度”“內在的尺度”以及“任何一個種的尺度”,既是對事物屬性的標識性的概念界定,又是揭示事物之間普遍性聯(lián)系的范疇分析。它不僅縱向梳理了人類自身成長過程中每個階段的普遍性本質與特征,而且橫向廓清了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人與人之間關系的辯證運動過程。所以,“尺度”雖然主要指作為審美主體的人的尺度,但同時也是指“人化的自然”的尺度。馬克思的意思是說,人的創(chuàng)造性活動不僅像動物那樣只是遵循對象的外部可感的形態(tài)和模樣進行生產(chǎn),以滿足自身的狹隘的肉體生活的需要,而且能夠按照對象的“內在的尺度即事物的內部規(guī)律性來把握和塑造物體,同時體現(xiàn)出主體的、內在的尺度,即實現(xiàn)人的本質力量和滿足自身的高級的精神需要”[注]陸貴山、周忠厚:《馬克思主義文藝論著選講》,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30頁。。馬克思“美的規(guī)律”學說中的一個基本內涵,就是強調作為社會主體(審美主體)的人,是理性與非理性、社會屬性與自然屬性的統(tǒng)一體,即作為“自然存在物”與“類存在物”的統(tǒng)一體。而實現(xiàn)人的社會理性精神與自然欲望的現(xiàn)實基礎正是人的物質勞動實踐。只有這樣,才能凸現(xiàn)出人的自由自覺的特性,煥發(fā)出審美與藝術創(chuàng)造的欲望和激情,人類最初的審美感受和藝術品才可能應運而生。
馬克思說:“一個種的整體特性、種的類特性就在于生命活動的性質,而自由的有意識的活動恰恰就是人的類特性。”[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三卷,第273頁。這里,馬克思將人類特性概括為自由自覺的活動。在我們看來,這是馬克思諸多關于人的特性(或本質)的學理闡釋中最符合人類自身面貌因而最具有普遍性的科學論斷。自由,是人對狹隘物欲的超越,是人既依附自然又能動升華的標志。就人與自然的關系而言,動物只能是自然的奴役對象,而人則能夠能動地介入自然,并積極適應自然的變化。自覺,是指人的生命活動和生產(chǎn)活動是有意識的、有意志的,并能夠在自然中觀照自身。自由自覺的活動,是人的合規(guī)律性與合目的性的活動,是人與自然共同進化的依據(jù)。當人還處在非自由與非自覺狀態(tài)時,他對自然界充其量只能是簡單地、機械地模仿,不可能從事能動的、復雜的創(chuàng)造,更談不上進行審美活動,創(chuàng)造藝術品。
“美的規(guī)律”凝聚了作為馬克思主義實踐唯物論重要內涵的自然觀念與生態(tài)意識。馬爾庫塞說:“馬克思的思想,是把自然界看成這樣一個宇宙,這個宇宙成為滿足人的天生媒介物,由此在很大程度上自然本身的悅人力量和性質也得以恢復和解放出來。與資本主義對自然的掠奪尖銳對立,這種對‘自然的人的占有將會是非暴力的、非破壞性的,其方向是旨在順應自然中的生命的維系、感性、審美性質。因此,改造了的‘人化的自然’,將反過來推動人對完滿的追求?!盵注]馬爾庫塞:《審美之維》,季小兵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128頁。美的規(guī)律既是人的規(guī)律,也是自然的規(guī)律,是人與自然共同進化、協(xié)調發(fā)展的規(guī)律。人的審美感覺的產(chǎn)生,藝術作品的產(chǎn)生,絕不是人與自然單方面的作用,對于人而言,人的感受美的器官——感受音樂美的耳朵,感受形式美的眼睛,一句話,人類的審美感受和藝術創(chuàng)造能力,只有在“自然的人化”中才能產(chǎn)生并獲得發(fā)展。同樣,人的感覺器官所能感受到的美——耳朵所感受到的音樂美,眼睛所感受到的形式美,也就是說,能夠成為審美和藝術創(chuàng)作的對象,也只是由于存在著人化的自然界,才產(chǎn)生出來。
馬克思關于自然是人的前提,人是自然屬性與社會屬性的統(tǒng)一體以及“人化的自然”是藝術審美的源泉等觀點闡釋,無疑體現(xiàn)出重要的生態(tài)審美意識。當然,馬克思不會離開人的主體生成的社會歷史活動來認同和解釋人與自然的關系,他既不認同黑格爾脫離人的物質活動的抽象的精神勞動,同時批判費爾巴哈的拋棄“感性的活動”的“感性的對象”?!斑@就是說,我們不是從人們所說的、所設想的、所想象的東西出發(fā),也不是從口頭說的、思考出來的,設想出來的人出發(fā),去理解有血有肉的人。我們的出發(fā)點是從事實際活動的人?!盵注]《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73頁。這里的“從事實際活動的人”正是自由自覺地與自然融為一體、合規(guī)律性與合目的性相統(tǒng)一的人,正是通過勞動實踐而擺脫動物界,而 “按照美的規(guī)律來建造”的人。馬克思在《手稿》中所倡導的“徹底的自然主義”,正是強調在“人的能動的、歷史的社會實踐活動中實現(xiàn)人與自然價值平等”的理想境界。我們同時要指出的是,以往我們在探討人類最初藝術與美感的起源問題時,對馬克思“勞動創(chuàng)造美”的命題的理解,存在著簡單而偏狹的思維與詮釋,只是將“勞動”等同于人類早期的物質生產(chǎn)勞動,而忽略了“勞動”本身應有的豐富內涵,殊不知早期人類自身的“種的繁衍”對于人類最初美感與藝術起源的重要影響;更缺少自覺而明確地從人與自然共同進化的維度來探究這個人類藝術發(fā)展史上的重要命題。于是只見樹木,不見森林;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隨著人類生態(tài)文明時代的到來以及生態(tài)批評與生態(tài)美學日益得到重視,西方當代美學與文論中的生態(tài)中心主義或生態(tài)整體主義等思想逐漸成為理論資源主流。但是批判人類中心主義,并不是否定“以人為本”的社會發(fā)展理念;倡導生態(tài)整體主義也必然以人與自然的融合作為基本的價值訴求。從這個意義上說,那種脫離人的主體生成與歷史實踐的生態(tài)中心主義觀點,與馬克思的自然觀與生態(tài)意識是相悖的。我們今天重溫馬克思恩格斯“勞動說”中的思想觀念與學理闡釋,并努力發(fā)掘其中的生態(tài)審美意識,其目的就是為了豐富和拓展馬克思恩格斯“藝術起源于勞動”說的價值內涵,在新時代生態(tài)文明建設視域中重新認識人與自然的關系,從創(chuàng)作和理論上重構人與自然的審美性聯(lián)系,不斷豐富與拓展當代生態(tài)審美觀的價值內涵,從而為科學評價生態(tài)美學和文學實踐,提供新的理論資源和研究維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