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靜軒
從標題開始,這一系列詩歌不斷暗示著幾位詩人對日常生活的書寫沖動。這之中不少作品,直接以極為常見的生活事物為題,如《郵筒》《培訓會》《值夜班》《收廢品的老人》等。
當詩人們將目光投向日常生活,他們會發(fā)現(xiàn)許多值得書寫的詩意瞬間。但日常生活的復雜性和開放性,注定了以之為寫作對象的詩歌,將會是斑斕且多面的。這些多面的詩歌文本中,卻又有著兩種生命力量在其中牽拉角力,時時掀起情感的風暴。弗洛伊德曾將寫作稱為“作家的白日夢”,而這白日夢中飽含兩種原始而健壯的情感,即“生的欲望”與“死的恐懼”。詩人們從生活景觀中讀出生命的力量,在他們筆下這些力量反復閃現(xiàn)。不妨將“生”與“死”作為這一系列詩歌的兩種讀法,以此綴連起這些文本共有的生命律動。拋開泛性論者對情愛的過度關注,可以將這些詩歌中的“生”理解為對生命韌性與延展力的書寫,將“死”理解為對生命脆弱性的關注與嘆息。
一些句子明顯地提供了線索?!八龖言辛?。走路很慢/一種儀式,好像懷抱著/閃光的陶瓷,要放到合適的位置”(陸安東《儀式感》),在對懷孕婦女儀態(tài)的書寫中,詩人嘗試營造出一種視覺可見的延展力,故而他用“閃光的陶瓷”一語作為點綴。美國詩人普拉斯在不少作品中以陶罐等意象比喻女性身體,在這里陸安東的用筆有類似之妙,但“閃光的陶瓷”更指向一個隱隱存在的新生生命,這給詩歌添上了萌動的“生”的力量。類似的句子,還有馮諼《南方》中的“你笑了/有些調(diào)皮的那種/撫著微微凸起的肚腹/好像多年前/故意反背的書包”,在此同樣出現(xiàn)了懷孕的女性形象,不同的是,馮諼以“故意反背的書包”作為喻體,巧妙地將多年以前背書包的青澀時代,與孕育新生的當前狀況加以跨越式的連接,對往日的追憶和對未來的眺望,在飽含生命希望的溫柔語境中對接,由此展現(xiàn)生命的舒展感。將新生命的孕育作為生命延展力的證據(jù),是有力的,但生命之蓬勃總與死亡之陰郁相互糾纏,“一些樹葉青蔥,一些樹葉已枯黃”(馬小強《在城東公園》),自然景觀中的生長與凋落,與人的生命節(jié)奏有著深刻的契合,生存與死亡的并置,乃至相互沖撞,成為了詩意爆發(fā)的支點。
我們可以找到兩類書寫作為這一支點存在的證據(jù),一是對疾病的書寫。敏感的詩人們發(fā)現(xiàn)了“乳腺癌”這一載體,作為惡疾的乳腺癌,侵蝕著最富女性體征美與母性光輝的器官,有著席卷視線的感染力?!白笮匾粔炡?,右胸竭力保持鎮(zhèn)靜/宮殿里,墻壁發(fā)青,歲月長草/堆積成一個不可捉摸的物體,還在膨脹”(小麥《婦檢》),詩人將病痛進行實體化的描繪,更增其可怖之感。生存的欲望使這些句子讀來分外扎人,病痛是膨脹的死亡陰影,寄居在人的肌體,構成對峙的二重奏,這是生死交接的寫法。但并非所有角力都是均衡的,詩人有時也無情揭示生命的坍塌:“命運終于向王紅梅嬸子,勒緊死亡繩索/在乳腺癌多年病痛的折磨中走完人生”(凹漢《歸還》),與《婦檢》中的憂心忡忡不同,《歸還》對病魔的展示是絕情的,以帶有窒息感的句子書寫生命之火的熄滅,冷酷之余,顯出悠長卻清醒的哀嘆。
但死亡并非一種決然的斷裂,至少在詩人筆下不是。作為詩意支點的另一類書寫,是以追憶姿態(tài)吐露對逝者的思念。如“他衣衫破舊,如同生養(yǎng)我的村莊。/他起身走出院子,仿佛并沒有死去”(牧北《外祖父來訪》),詩人以強烈而堅定的主觀情感展開文本,將追思之深切,沁入死亡的冷硬紋理中,在時間的堅壁上鑿出外祖父“仿佛并沒有死去”的浮雕。在這里,詩意不再體現(xiàn)為生與死的殘酷撕扯,而是轉化為溫情的呼喚。生者的灼灼目光掃去了生死簿上的死亡陰云,轉而覆上綿長的思情。劉年《再值夜班》中,想象了一位工人的軀體被絞成水泥的慘狀,當踏入一座大樓時“我遲疑了一下/仿佛即將進入一個河南電工的內(nèi)部”,當水泥建筑成為死者肉身的代替物,當“我”處于短暫的遲疑,一種莊嚴的戰(zhàn)栗油然而生,追憶背后,似乎還有對工業(yè)社會的無情詰問。
上述之兩種寫法,既可對峙,又可交疊,或多或少地驅動著這些詩行。然詩情之轉倏多變,不能僅歸結于兩種寫法,更不限于“人”的軀體存亡。文本能引發(fā)諸多連鎖反應,但須由更多的真情閱讀作牽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