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亮
“現實”,對于文學來說是一個言說不盡的話題。文學與現實的關系,究竟是藕斷絲連還是貌合神離,貫穿于文學史的任何一個階段,也可能鮮明地體現在任何一部小說或一首詩中。《星星》(2017年3月上旬刊)推出的“新現實 星現實”詩作,引領我們在這樣一個祛魅的時代重新思考詩與現實的關系問題。詩歌在不斷地祛魅,愈發(fā)地貼近世俗生活,體現著“代入感”和“介入姿態(tài)”,借著自媒體時代的觸媒走近了每一個人。詩歌曾經煥發(fā)出的原始魔幻力在今天看來被無限地透明化了,它與現實的關系,從“純詩”立場那永不交叉的平行線,到偶有交合,再到今天幾乎完全重疊的兩個“平面”,詩歌與現實,詩與非詩到底有何邊界?我想,這也是雜志倡導“新現實”的最初意圖,在詩的世界中,“現實”在各個不同的階段,它必須具有“新質”。
詩歌所煥發(fā)出來的“新質”歸根到底是在“壓抑與解放”的彼此博弈中顯現的。如從荷馬史詩、《圣經》到薄伽丘的《十日談》,文學的“現實”從充滿歷史感的英雄敘事中解脫出來,轉向了具體化、世俗化的日常生活,同樣,當下的詩壇在鑄就日常美學的同時,似乎也患上了一種深度厭倦癥,這個病灶是理性主義、歷史功利觀壓抑下的合謀。盧卡契的“整體主義”可以說深刻地影響了當代社會主義文藝觀,尤其是關于“現實”的論述,現實主義的文學應該堅持“典型”的原則,在歷史整體真實性的追求下有效地掌控共性與個性之間的關聯。無限度地追求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的本質主義傾向,致使所有高于生活的宏大字眼,諸如理想、革命等自1980年代中期后成為了文學所要掙脫的主要對象,世俗美學和日常詩學成為了今天文學的主流。只是,在“第三代”詩人中,壓抑之下凝聚出驚人的反叛之力,而當下詩壇,日常書寫業(yè)已成為了“壓抑與解放”過后幸福的溫床。宏大的字眼離今天越來越遙遠,詩人在日常生活中游走,自媒體時代發(fā)表一首詩作是如此“輕而易舉”,詩人與凡人之間是否還存有界限?在世人皆可為詩人的今天,詩歌是以“井噴”的速度在發(fā)展,但“非詩偽詩垃圾詩”也同樣以幾何速度成倍增長,面對這種拒絕深度、拒絕本質的“平面妄想癥”,學者們多以后現代的碎片化、福山“歷史終結論”學理化地概括之,剖析之。但實際上,這些詩作猶如“溫水煮青蛙”,它并不具備生發(fā)的力量。在這個似乎消除了外界“壓抑”的歷史現場中,如何去尋找內在的壓抑,去尋求新質的解放,去宿命般地尋求人類智慧長河中那一次次有難度的創(chuàng)造,這是當下詩壇“壓抑與解放”的新命題。
在這一期“新現實 星現實”版塊所刊發(fā)的詩作中,對日常生活與俗世美學的熱衷不無意外地成為了關注的熱點。但是,作為一位閱讀者,我很高興這些詩作在摹寫生活之余,有意圖地在詩的空間凝結起對生活的想象。如劉年的《我在水泥廠的日子》,是一組從詞語到意象、從人物到結構不斷重復的詩作,可以說,“重復”本身在詩中最具象征意味,正是由于不斷地重復廢棄感,重復百無聊賴的情愫與略帶癡呆的動作——“張著口,望著天”,機械麻木毫無生機的生命體驗堆砌了起來。如果說劉年的組詩注重整體性象征的話,那么邵純生的組詩《月光貼》,則在每一首詩作中都有令人叫絕的詩句,讀他的詩你能感受到詩人在掃射平俗的生活之余,總有那一剎那,他在面帶狡黠地審視著一個細部,精煉出一種獨特的體驗。比如《一只蟬把另一只蟬囚禁》中那盛夏酷暑無處不在的蟬鳴,好似一把尖刀深深地攪進了詩人的腦漿里,蟬鳴無處不在,“我”被蟬鳴囚禁,但“我”竟發(fā)現自己也是一只蟬,只是“我是一只摘除聲帶的蟬/用啞語/給活著的眾生指點迷津”。最后一句則很具深意,暗示詩人的多余:聲帶被摘除還本能地宣泄、消耗、指點迷津,但實際上猶如盛夏蟬鳴,存在但至多是個點綴,盡顯自嘲奚落后的落寞。再如《月光貼》,解構古詩或古典意象并不是什么新鮮事,這首詩也不例外,詩人解構了“月亮”的經典意象與意境,“好事者把太多的比喻安在月亮身上”,實際上只能造就“壓抑的發(fā)光體”,這無疑也表露了詩人創(chuàng)作的追求——剔除繁縟的修辭以及蒼白的互文,追求詞語的裸露與獨創(chuàng),“一根豆芽/挺不住自身的起伏”,畫龍點睛的收尾體現出詩人很好的平衡感,寡淡的語句與詩人的智趣相得益彰……
還有很多優(yōu)秀的詩作吸引著我想逐一解讀,礙于篇幅限制只能倉促收尾,“現實”問題實際上是文學最大的問題,面對今天的現實或者說未來的現實,我們如何騰挪出詩的現實?有時候我經常作這樣的戲想:人工智能作為可預見未來的大勢所趨,人腦與電腦,人與物之間的界限必將不斷被重新改寫與定義。什么是物所無法侵吞的?什么是人類所唯一能堅守的?我想,這也許便是人類精神和心靈唯一的棲息地,在這里,詩是最美好與真實的表達,而這片新的現實便是詩所應面對的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