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歌與時間，以及我所需要的破碎的幸福感

詩歌帶給我的虛無感和時間中的虛無感一樣強大，那些極盡所能，搜檢著美好幸福的詞匯所拼湊起來的詩歌，充滿了風光旖旎中的罪孽和偽善，而那些貌似權威并且始終穿梭在詩歌運動中的男人女人，則一半是野獸一半是火焰，還有一半也許有惡靈的身份，他們要把更多的人引入魔鬼的家園，之所以有很多人至今渾然不覺，是因為魔鬼也有意外的幸福感。而我夾裹于其中，只能選擇“火焰”的身份，這樣既給短命的時間一份希望，又給我冰冷的內心保留一份溫暖。而我仍舊心存疑惑：這束火焰到底能燒多久呢？

膚淺的寫作會贏得榮譽，獨特的思考將加深偏見。維護經(jīng)典并非保守，創(chuàng)造經(jīng)典并非狂妄，只有鄙薄經(jīng)典和傳統(tǒng)的人，才在心靈里充滿缺陷。那些被風花雪月教育得滿臉歡欣和悲傷的人，不過是名利的收獲和缺失所造就的宵小和癟三，或不過是在時間中假裝成熟起來的浮浪少年，即使他們熬過了人生百歲，他們依然蝸居在文字的襁褓和貧乏的想象力之中。相反的是：你的寫作如果與流行的東西相悖，也許有一個巨大的好處：它培養(yǎng)了藝術的自信和傲慢。另一個奧秘是：詩歌因喪失了普遍的閱讀和欣賞而保留了狹窄的力量，并減少了被模仿的風險。也許自得其樂是其中的動力之一，但與其拉斷了鼻子去裝象，倒不如獨享一個人心中的孤立和荒涼。正如時間之于詩歌，有能力接受其考驗的人，時間也不損壞他的光榮和夢想。其實時間從不會考慮詩歌所要適用的標準。時間只是大浪淘沙，并不掩飾它的暴力和滌蕩之心。

詩歌只是最后的安慰，她和宗教的意義一樣，宛如墓地上的花朵、傷口上的鹽，她夢囈一樣的祝禱讓我們心中茫然。如果宗教是這個世界上“巨大無形的黑暗”（葉芝語），那詩歌或者就是另一個更大的黑暗。直到現(xiàn)在我才想，如果我對詩歌根本就一無所知，我今生將過得多么樸素、平靜、安全。但現(xiàn)在一切都顛倒了：如果毒蛇是雅典娜的車輪，如果苦行僧是神的運動員，那么詩人就必是黑夜的塑造者，一個偉大光明的世界，必須有人給予善良的提醒，如同一個夜晚必須貫穿一個白天，如同富麗堂皇的天空必須有一道黑暗的閃電。詩歌的麻煩是宗教的麻煩。如果詩歌是一個完美的宗教，詩人中就永遠會有忠誠的信徒也會有背叛的撒旦。直到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聽不進別人的勸告，我的眼前始終有個幻象，一個暗中的守門者在《俄耳甫斯》的詩句中替我告訴你：“普路托之門上的鎖不可能打開，里面是一個做夢的人”。

詩人不需要再造傳統(tǒng)

我們無法直面一個詩人內心的生存狀態(tài)和文化沖突，但一個詩人的確是一個巨大的精神現(xiàn)象。我這樣說已經(jīng)遠離了那些技巧、流派、紛爭和社會功利的影響，創(chuàng)作者已經(jīng)開始在詩歌的世界里重建了自身的秩序和輝煌，詩歌有了再次創(chuàng)新和開放的雙重意義，一個新的精神空間開始煥發(fā)耀眼的光芒，假定這個空間就是詩歌的理想——一個詩人的夢幻之鄉(xiāng)，那我需要再精確地描述一下：詩歌通過詩人的虔敬之心和偉大的胸襟獲得了這樣的現(xiàn)實，他得以在一個明亮的精神峰巔上實現(xiàn)了人類的藝術之夢，詩人作為其中的主角，有理由享受其中的榮譽和佩戴繆斯賜予的桂冠，這如果是我們的前輩詩人所創(chuàng)造的財富，那么，我們可否把它視為一種偉大的傳統(tǒng)力量呢？“傳統(tǒng)是革命的同義語”（西班牙詩人阿來桑德雷語），這讓我們在尋找出發(fā)點的時候，是不是首先就有了明確的方向？

傳統(tǒng)不屬于墨守成規(guī)和盲目陷于已經(jīng)成為經(jīng)典的那一部分。傳統(tǒng)是一個龐大的東西。打破傳統(tǒng)或突破傳統(tǒng)的說法與做法是多么虛妄。繼承傳統(tǒng)仿佛是空談。但傳統(tǒng)的歷史記憶和空間感會把你拉入到時間中，讓你意識到整個精神時代都是渾然一體的關系，而你也將從中獲得自己的存在背景和一個人的畫面感。

傳統(tǒng)就是這樣奇妙而龐大，任何詩人和藝術家從不會單獨擺脫她。但傳統(tǒng)的力量有時又不限于古典的詩詞歌賦，其實她可以來自各個方向：神話傳說、野史、方志、雜記、地理之書、巫祝之詞抑或政治家的巧妙辯駁等等，她或許同樣可以提供一種神秘的文化想象，有時她或者就是傳統(tǒng)的真相。傳統(tǒng)有時也包括微妙的技巧——而技巧有時則更像一件新的藝術品，它呈現(xiàn)了文字的魅力和奧妙，呈現(xiàn)了一個詩人熟練使用當代文化的某一部分成果，并使這些成果具備了建筑品質和審美效果。而其中的創(chuàng)新部分總是顯得微弱，有時又會被時間快速淹沒。你試圖加入的新花樣，看似對完整的藝術秩序有所領悟，或者通過對一兩個藝術家的盲目喜愛而放大到整個文化傳統(tǒng)的把握，其實你仍然如墜云霧。在傳統(tǒng)面前，我們需要謹慎而行，以免落入一個人無法自拔的心靈漩渦。

其實詩歌這種藝術形式，從誕生那天起，就喪失了公眾標準和寫作原則?！霸娕c非詩”的詰問從古至今，從西方到東方，儼然是一個老生常談的問題。如果一個連寫作者和批評家都喪失了依據(jù)的藝術形式，仍然能活躍地生存至今，我想它一定有其奇異和奧妙之處——我們從詩歌的身上還能再次找到什么呢？在詩歌的發(fā)展變化過程中，語言、音韻、節(jié)奏、邏輯、以及穩(wěn)定、均衡、和諧的感情關系都已經(jīng)成熟，并且陸續(xù)匯入傳統(tǒng)。這里還有另一部分人的功績——那些狂熱的人身上所表現(xiàn)出的獨特的勇氣和信心，都構成了詩歌狹窄的理想和衰落的理論，只不過是建議我們在文本上投入更多精力的聲音少之又少——這近乎是一個時代智慧枯竭的明顯特征。

在原始時期的民間記憶中，敲著木鐸的采風官成為了中國第一代的游吟詩人，詩歌當時還不會在公眾的娛樂范圍內離題萬里，可以想象，游吟詩人的記憶力和儀式感一定非常驚人，正是由于他們的搜集整理和提煉，詩歌開始具備了較為明顯的社會功能。詩歌最初期的諷刺、教育和安慰社會的目的從此自覺形成。中國的古文字或許是更適合于言情的一種感情載體。

一個民族的日常語言在《詩經(jīng)》等典籍中表現(xiàn)得那么復雜、委婉、幽靜和精細，充滿了遠古時代我們祖先美好的品德和生長在他們周圍那些草木世界的芳香氣息。屈原、李白、杜甫、蘇東坡、李清照……他們用詩歌維護了中國語言的尊嚴和美，維護了一個民族創(chuàng)造文明的源頭活力和建設文化傳統(tǒng)的神秘心靈。

直到今天，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我們衰落于前人，因為我們沒有力量維護和恢復漢語的古典之美，盡管我們有所醒悟，盡管我們從八十年代起就有許多人開始標榜“漢詩寫作”，但對漢語的信賴和探索卻一直患得患失。其實世界上從沒有哪一個國家能像中國這樣，五千年文明延綿不斷，始終完善和建設著同一種語言，堪稱世界文明的奇跡。

對于中國的詩歌寫作者來說，誰最終成為漢詩的“語言天才”，卻要由時間來做出證明。十八世紀，濟慈在指責彌爾頓的詩歌缺陷時就說：“英語必須受到維護”，那么到了今天，我們可否理直氣壯地說：“漢語必須得到應有的尊重”？

經(jīng)典不可能被重復，創(chuàng)新也許才剛剛開始？這是一場無休無止的精神長征，也許它沒有硝煙，但它會一直繚繞在我們烽火連天的內心。詩歌沒有家鄉(xiāng)，詩人永遠是流浪在大地上的孤魂。寬廣而獨特的人生觀并不像詩歌的技巧一樣，能在寫作語言中有華麗的轉身。它有時是幽暗的。它只潛伏在詩人的思想和肉體之中，并不因燦爛的語言、詭譎的意象和完美的形式而使詩歌呈現(xiàn)出藝術上的多樣性。

寫作和生存都是危險的

詩歌的創(chuàng)作過程其實就是用詞語淘洗詞語的過程。這個淘洗過程最終的結果有兩種，一種是淘洗出語言本身；顯然，這種淘洗的結果并不完全具備詩歌的特質，或者說它極少具備詩歌的特質。另一種結果是淘洗出詩歌；這種方式產(chǎn)生的詩歌可以很新鮮，很純粹，甚至很個人。但無論它是什么樣子的，它都不能影響事實上就是“詩”的特質。雖然這個肌理結構本身是一種很個人化的內心結構。

一個合格的詩人，恰到好處的語言或語言處理方式等于她的血脈，或者說是她把握著自己的血脈走向。有了這門手藝，她詩歌的身體便注入和擁有了生機。她隨時隨地可以噴薄出一個又一個新的語言世界，而一個新的語言世界對于一個詩人來講，就是一首又一首不能割舍的詩。

每個人對事物的感受是多樣的，但這種感受的多樣化并不是只有一種表達方法。如何將這種對于詩歌多樣化的感受有效地通過詩歌文本加以展示，這才是一種最有效的詩歌寫作本領。我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詩歌究竟是什么呢？我自己的答案是：詩歌是一個人對情感的提煉和升華，它并不是單純地被我們說出來的，而是被我們通過詞語和情懷的復雜關系展現(xiàn)出來的，通過我們所營造的詩意和形象展現(xiàn)出來的。

好的詩歌應該在注重形象和比興的基礎上，實現(xiàn)真正抵達事物本質的效果。一首真正的好詩歌，它所傳達的絕不只是表面的意圖，它所產(chǎn)生的效應也不應該是一對一的。構成詩歌的每一個字符都應該是一個有效的詩歌密碼，而每一個文字不只代表一個形象，一個形象的背后除了表面意思之外還應該有一個更深一層的隱喻，直接的結果是，它創(chuàng)造了詩歌的多元和語義的暗示性，它創(chuàng)生了另一個世界；這個世界，遠比現(xiàn)實的物質世界更溫馨，她充滿了人性的希望——這是詩歌最偉大、最神秘的功能。從這個層面來講，詩歌更應該注重思想和情懷的雙重藝術作用。

但有一矛，必有一盾。在詩歌中一味的抒情也是有詬病的，這恰好符合了人生平衡的法則。我們做任何事情都不能過度，物極必反說的就是這個道理。對抒情尺度的把握也一樣。因為，始終將詩立于抒情的層面，那么它所呈現(xiàn)出的詩從本質上來講是沒有波峰浪谷的。一座山?jīng)]有峰巒，一條大江沒有波濤，一把尖刀沒有利刃。

最后，詩歌歸根到底是思想。對于詩歌的抒寫而言，我們都是在用一種內心預感到的東西，呈現(xiàn)著我們對這個世界的認識。在這個呈現(xiàn)的過程中，建構是自然的，解構也是自然的。但最后要解決的詩歌創(chuàng)作問題是：要在詩歌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不讓詩歌本身的建構與解構關系在自然抒情的激蕩中瓦解。

詩歌領受社會的評判，往往要經(jīng)歷不同的誤區(qū)。在技術性遠遠強大于自然功能的時候，任何事情都有可能發(fā)生，包括詩歌的標準和傳播問題，包括它的評價機制和輿論漩渦，進而形成了一個時代的精神是非。

好在詩歌存在了愛和不同。存在了安靜的愿望和狹窄的距離。甚至人性的裂縫和廢墟……這讓每一個真正沉浸于漢語詩歌閱讀和寫作的人，都有機會獲得順從生活的信心和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