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是中國歷史上第一本紀傳體史書,后世史書的編修,大多學習太史公模樣,為歷史人物列傳記敘。但是,作為紀傳體史書的開山之作,《史記》卻又是與眾不同的。比如,《史記》列傳第一篇《伯夷列傳》,將伯夷和叔齊合并列傳,雖名為個人傳記,但對二人的介紹文字卻并不多,通篇文字更多為太史公對伯夷叔齊生平故事的感慨,表達了自己對歷史的看法。
太史公在這篇《伯夷列傳》中記錄了主人公這么幾件事情:
一是伯夷、叔齊二人辭去孤竹國王儲身份,不愿繼任國君之位。為此他們倆離開了孤竹國,去了遙遠的岐山腳下,投奔了周人;
二是伯夷、叔齊二人在武王伐紂時,扣馬力諫,并發(fā)表了“父死不葬,愛及干戈,可謂孝乎?以臣弒君,可謂仁乎”的觀點。這話說得打著仁義旗號討伐紂王的周武王很沒面子,但是周武王還是夸他倆是“義人也”。
三是伯夷、叔齊在武王伐紂成功,天下宗周之時,恥食周粟,隱居首陽山,采薇為食,最終餓死首陽山。
然后,太史公將行文的重點放在了對伯夷、叔齊二人的點評上。
先是二人不愿意繼任孤竹國國君的事情,太史公將二人與堯時代的許由,以及夏時代的卞隨、務光相比擬。我們知道,堯欲讓天下給許由,許由非但不要這天子之位,還在聽了堯的話之后,趕忙用水洗耳,以示自己不為天子權(quán)位所玷污。至于卞隨和務光二人,商湯欲讓位于他們,但二人拒絕了天子之位,雙雙投水而死。
太史公由是感慨天下公權(quán)傳遞不易,“示天下重器,王者大統(tǒng),傳天下若斯之難也?!钡魭仐墏魑恢y不說,我們在歷史上看到的更多則是為了爭奪權(quán)位而手足相殘、父子互弒的悲劇。許由、卞隨、務光在歷史上的名氣雖不如堯和商湯響亮,但是這三人卻推辭權(quán)位而保持終身高潔,甚至以死明志,故而在史書上,他們又留下了另外一種名聲——不貪戀權(quán)力、唯求自我內(nèi)心深處的安寧。
顯然,伯夷、叔齊也是這樣的歷史人物。他倆放棄王位,遠離權(quán)勢,獨善其身的品德基調(diào)原本已經(jīng)可以為他倆在歷史上留下美名,可他們卻還要對武王伐紂扣馬力諫。這個典故則又在歷史上為他們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歷代對于伯夷、叔齊的這個行為,評價各有不同。有認為他們落后于歷史,沒有搞清楚武王伐紂、取商而代之的歷史必然,也有人認為他們作為忠臣,為后世樹立了榜樣而已。
既然扣馬力諫,阻止武王伐紂,還口出狂言大聲叫囂“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謂孝乎?以臣弒君,可謂仁乎”,天下宗周之時,伯夷、叔齊自然也不能食周粟,這才是二子道德高尚的最后體現(xiàn),也使二人“忠君”的標桿形象,留存于后人的文字和圖畫之中。兩宋之交的李唐,有畫作《采薇圖》傳世,便是以伯夷、叔齊的典故入畫,為李唐人物畫的代表作。
這是一幅長卷人物畫作品,畫中的兩位主人公便是伯夷和叔齊,所描繪的是兩人在武王伐紂之后,恥食周粟,隱居首陽山的情況。畫面并未展現(xiàn)首陽山的全景,只是選取了伯夷、叔齊二人在山間采薇時的休息場景進行描繪。整體構(gòu)圖呈現(xiàn)全包圍的形式,將主人公的活動呈現(xiàn)在畫面中心,以達到突出重點的效果。人物身旁擺放著鋤頭與籃筐,李唐通過這些器物,表現(xiàn)伯夷、叔齊二人耕種自取、稼穡聽己的隱居狀態(tài)。山石以李唐特有的小斧劈皴筆法構(gòu)建質(zhì)感,樹木的畫法則帶有明顯的宋代院體的技法特點。此外,這幅作品的山石上還有李唐的題款“河陽李唐畫伯夷叔齊”,可證此畫應出自李唐之手。
《采薇圖》是李唐歷史人物畫的傳世名作,李唐創(chuàng)作這幅作品顯然是有其用意的。根據(jù)畫史記載,李唐曾經(jīng)創(chuàng)作過不少政治畫,要么表現(xiàn)南宋立國之初的政治歷史,要么就描繪歷代政治人物的形象。當然,還有一些市井風俗人物畫作,而這些作品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宋代皇室、貴族階層,對于普通百姓社會的關(guān)注,屬于“今體人物畫”的范疇。
《采薇圖》屬于反映歷代政治名人的作品。李唐在南宋初年創(chuàng)作《采薇圖》,以伯夷、叔齊入畫,以兩人恥食周粟,堅守臣子氣節(jié)的典故,暗指南宋立國之初的外交政治情況,自然也就體現(xiàn)到南宋初年對金戰(zhàn)爭中表現(xiàn)出來的堅韌氣節(jié)和不屈的民族精神。顯然,李唐意在通過伯夷、叔齊的典故,激勵宋高宗收復中原的宏圖大志。
這種說法比較傳統(tǒng),在學術(shù)界也多為學人引用。然而還有一種觀點也值得我們?nèi)リP(guān)注:《采薇圖》或許只是李唐應高宗皇帝命令所作。其畫作本意并不在于“箴規(guī)”和“托意規(guī)諷”,用以激勵皇帝堅持氣節(jié),進行抗金戰(zhàn)爭,而是歌頌宋高宗本人而已——李唐并不是在自主意識下創(chuàng)作了這些作品,實際上這些作品本身就是宋高宗裝點自家門面之用。宋高宗在畫作中被比擬成伯夷、叔齊一般的歷史人物,他不食金粟,領導南宋軍民積極進行抗金戰(zhàn)爭。
如此一來,伯夷、叔齊的故事,就不再是太史公在《史記·伯夷列傳》中記敘的那么簡單了。他們被走了樣兒地安置在后世人所需要的政治場景中。這應該是這段歷史的創(chuàng)造者,伯夷、叔齊本人,乃至太史公都沒法預想到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