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楚茵
他的這個夢很奇怪。
一般來說,在夢里是沒有感覺的,他卻緊貼著冰冷的濕手套;一般來說,在夢里是沒有嗅覺的,帶著焦炭氣味的濃霧卻時時纏繞著他;一般來說,在夢里聽覺是不真切的,他卻清清楚楚地聽見了老式火車的“況察”聲愈近,似一命催一命。
他感到胸腔里的心快要蹦躍而出,耳聽八方,可聞草動,警惕異常。這很奇怪,因?yàn)閺奈从羞^什么事需要他緊張至此,平日等候成績,犯下錯事,即使當(dāng)時如臨末日,卻也不曾如這個夢一般,危險好似伏草之虎,待出之蛇,逼得他一動不動伏在覆滿雪的枯草上,寒風(fēng)如刀,雪水刺骨。
冷月在天,荒寂無人,火車“況察”聲由弱至強(qiáng),由虛至實(shí),如從天邊開來……
巨響驟至,熱浪驟起,在一瞬間他以為自己的心一定跳出來了,掉落在地隨之顫動。白光一片,海浪一般將他從夢中掀起,身體回到他溫暖的床上,氣喘吁吁,驚魂未定。
窗外曉光已至,早霞千里,他轉(zhuǎn)頭按亮手機(jī),整裝上學(xué),夜間種種不作他想。
他做了一個夢,沒有告訴任何人。
這是個異常溫暖的夢,夢中空間溫度宜人,潮而不悶。雖不可視物不聞其聲,但身處其中,如置云棉之上,陽光輕微,厚土暖烘烘地放著熱,清風(fēng)似水,劃過皮膚。這夢中之地一定正處春天,他想,但他的家鄉(xiāng)即使春天也不曾如此舒適,這里美好地不似人間。
一陣寒風(fēng)如刀刃割來,虹吸般猛然將他從暖境吸出。眨眼輕辨,自己仍舊窩在土壕里,身上是薄襖,身旁是鐵槍。月光寒厲,射在這一排夜宿荒郊的人們身上,白雪相掩,四下寂寥,適才的溫暖,果然是夢。一九三六年的溫暖,果然只能存在于夢中。
一定是白天爆破時靠得太近了,他這樣想著,不然何來如此逼真的暖氣。翻身闔眼,逼迫自己再次進(jìn)入淺眠,身下硬石難適。朦朧之中,他忽然意識到夢境的不尋常:他竟然感到那樣安全,全身滿心只告訴自己兩個字——太平。這是危險的,他已有五年不曾放下警惕深眠了。
他剛從一場煩人的堵車中脫出,想起繁重的課業(yè),不由得低聲詛咒一句,真受不了這樣的生活。憤而摔過書包,他仰在椅子上帶起耳機(jī)閉目養(yǎng)神,卻不想雪景重現(xiàn)?!拔乙欢ㄊ菈毫μ罅??!彼猿暗馈R粫汗し?,白色世界的景象不僅沒有消退,反而愈加清楚,他看見有人影在爭吵,聽不見在說什么,只見嘴一張一合吵得厲害。不經(jīng)意朝旁一瞥,槍支的鐵光晃晃入眼,他差點(diǎn)跳起來——這可不似做夢。他意識清醒,感覺清晰,卻不在閉眼前的家中,四周白雪覆蓋,這到底是哪?
樹枝橫斜,樹影綽綽,聽著隊(duì)長與誰氣急敗壞地爭吵,他漫不經(jīng)心地想,十幾年前的林??刹皇乾F(xiàn)在這樣死氣沉沉,鬼魅橫行。那時的樹林有肥兔躥過,有鳥幾驚飛,就連纏人絆腳的枝,一望無際的雪,都是他們無邊的樂園。而現(xiàn)在,林海中危機(jī)四伏,無路無望。無路無望,正如現(xiàn)在整個東北——腳下踏著自己的故土,卻實(shí)如漂泊異鄉(xiāng)。
耳旁傳來仙樂,不曾聽過,卻感覺異常平和。那是屬于和平之年的仙樂,他想,而我,終是無福享受了。
摞殘章于火中,他看著那打家書打卷變黑,化為灰燼,心中寂然依舊。
他明白自己的歸宿。
而他也終于明白了。
血流進(jìn)他的眼中,也映在他的視野里。他不顧一切地跑出家,跑向最熱鬧的中心地帶,跑向最繁華的街去?!澳憧础彼y以控制顫抖的聲音,像個瘋子一樣拼命轉(zhuǎn)頭,妄圖用眼收盡此間繁華,“你看啊,太陽出來了……”
無法阻止血液從傷口流出,他的身體逐漸冰冷,視線開始模糊,卻在恍惚中看到了另一番景象,熟悉的土地上,人往熙熙,車水馬龍——這果然是夢。
“你看啊,你們贏了……我們贏了……我們勝利了……”
意識再感受不到任何聯(lián)系,眼中最后一點(diǎn)血色和白色也退去,他站在街中央,茫然四顧,只余攘攘。
城頭云高飛際,聲鐘應(yīng)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