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陽河(曾任某雜志社主編)
{編者按:時代的印記其實刻在普通人身上。本文作者南陽河是個典型的從特殊年代里成長起來的青年,他的父母受盡磨難,但依然不屈,他自己也因為父母生活的變化而飽受挫折,可是當國家宣布“恢復高考”的決定時,他內(nèi)心的希望之火便被點燃了。因為高考,他的命運從此發(fā)生了改變,正如他自己所說:“而1980年的高考,就是我人生的‘諾曼底登陸’,它使我的人生從灰暗抵達光明……”}
出生于1960年代的人,很無奈,先是遭受“三年自然災害”,吃不飽飯,后又適逢“文革”,這場史無前例的運動對學校的沖擊巨大,正常的教學秩序完全被打亂,教學質(zhì)量一落千丈。
1967年下半年,我父親被下放到一個偏遠的鄉(xiāng)村,母親則被留在單位接受審查。父親帶著外婆、哥哥、妹妹和剛上了一學期學的我,來到了農(nóng)村。鄉(xiāng)村學校的教學質(zhì)量比城市更差,加之母親不在身邊,外婆沒有文化,父親對我們不大管教,正處于求知欲旺盛時期的我們?nèi)置茫袷澜绲耐寥酪黄氖彙?/p>
母親新中國成立前夕上過中專,年輕時是一個“文藝青年”,讀過不少文學作品。她知道文化知識對我們成長的重要性。她到圖書館工作以后,有了得天獨厚的條件,常常會借一些圖書給我們閱讀,其中不乏一些如《紅與黑》《基度山伯爵》《愛的教育》《第三帝國的興亡》等世界名著。
直到1975年初中畢業(yè)前,我都覺得在學校學到的文化知識遠沒有在家里看書學到的多,因此,初中畢業(yè)后,在要不要上高中的問題上,我陷入了矛盾。臨近開學,我終于鼓起勇氣對父母表達了不去上學的想法。他們很吃驚,說:“要不跟熊醫(yī)師學中醫(yī)吧?”當時父親患了慢性病,請了一位有些名氣的民間年輕中醫(yī)熊醫(yī)師來治病。熊醫(yī)師白天在工廠上班,晚上經(jīng)常住在我家里。
不久,我就跟熊醫(yī)師學中醫(yī)了。熊醫(yī)師的教學用的是傳統(tǒng)的路子,先要求大量背誦各種中醫(yī)經(jīng)典,《內(nèi)經(jīng)》《傷寒論》《金匱要略》《瀕湖脈學》《湯頭歌訣》《藥性賦》……都要求背熟,之后,再學中醫(yī)理論,最后進入望聞問切、辨證施治的實踐階段。
年輕人的記憶力好,我不僅背熟了許多中醫(yī)經(jīng)典,還熟記了六七百首古詩詞及《古文觀止》中的一些名篇。
1976年年底,父親被隔離審查;第二年,又以“現(xiàn)行反革命”的罪名被判處有期徒刑17年。
這時,高中畢業(yè)的哥哥已經(jīng)“上山下鄉(xiāng)”去了農(nóng)村,家里只剩下母親、我和正在上學的妹妹,母親一人的工資已是入不敷出。經(jīng)濟上陷入窘境不說,更可怕的是被人“另眼相看”的無形壓力以及對自己和家庭未來前途的無盡擔憂,鄰居劉阿姨甚至好心地勸母親讓我去學剃頭。母親對我轉(zhuǎn)告這話時,兩人心中都充滿了深深的酸楚。
1977年,中國各行各業(yè)開始步入正軌。同年9月,國家宣布“恢復高考”,在全社會引起強烈的轟動,點燃了無數(shù)年輕人心頭的希望之火。母親于是決定:要我好好學習,將來參加高考。這,也是我的期望。
但是,在到底是學文科還是理科的問題上,母親與我產(chǎn)生了巨大的分歧。我覺得,這兩年在家看了不少文史類的圖書,有了一些底子,報考文科的把握大些;而母親則強烈反對,她的理由是:學好數(shù)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我辯不過母親,只好同意她的選擇。
我在家中開始了學習備考。由于數(shù)理化的底子差,又沒上過高中,缺乏老師的指導,1978年第一次參加高考時,分數(shù)離中專線差了十幾分(當時是中專、大學共用一張卷子,一條龍錄?。?。
這時,家中的經(jīng)濟狀況更加窘迫了。高考過后,我主動向母親提出去建筑工地當小工,以掙錢減輕家里的經(jīng)濟壓力。母親含淚答應了我的要求。
工地上的工作是挑砂石、搬磚、和灰、沖洗鵝卵石,都是強體力活,經(jīng)常在烈日下暴曬,一天的工資是1.25元。晚上回家后,腰酸背疼、腦袋發(fā)木,連書都不愿意拿起。約半年后,母親問起我的感覺,我回答道:“現(xiàn)在腦袋都是木的,看不進書?!蹦赣H含淚說:“不去做了,回家學習,準備高考?!边@時,十一屆三中全會已經(jīng)召開,中央作出了把黨和國家的中心工作轉(zhuǎn)移到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建設上來和實行改革開放的重大戰(zhàn)略決策,母親興奮地把這些消息告訴我們,并預言道:“你爸爸的案子是冤案,他坐不了那么久的牢,很快就會出來的?!边@些信息,讓我們鼓起了生活的勇氣,看到了未來的希望。
1979年的高考,我再次敗北。暑假期間,母親打聽到一條消息:位于城郊的一所“江西共產(chǎn)主義勞動大學”分校正在招收高考補習生。母親要我去試試,看看能否考上。我認真地對母親說:“我要去就選文科,選理科我可能沒希望。”母親思索片刻,終于答應了我的要求??荚嚱Y(jié)束后,我榜上有名。開學后來到學校報名,這才知道:我們這些“補習生”和學校的老生享受同等待遇,不用交一分錢的學費,不僅有學籍,每月還能領取作為“共大”學生才能享受的9元錢的伙食費(當時9元/月的伙食完全能夠吃飽),吃住都在學校,星期天放假回家。這些待遇,對我來說無疑是十分優(yōu)越的。
開學的第一天,復旦畢業(yè)的語文老師兼班主任劉老師就在課堂上念了我的作文。全班不到50人,大部分都是原來老“共大”的學生,插班進來的只有幾位;四分之三的學生都來自附近的農(nóng)村,城市生只有四分之一。在這些學生中,我的閱讀量、知識面、記憶力、作文水平都顯得出類拔萃。不久,我就被宣布為語文科代表,并作為“種子選手”被各科老師重點關照。
新學校的學習對我來說并不緊張。我的每一篇作文幾乎都會被劉老師作為范文在課堂上大聲朗讀。由于學習成績好、為人低調(diào),同學們對我也很尊重,關系處得很好。晚上在大寢室里,我有時會給大家講故事。一次晚飯后給大家講《福爾摩斯探案集》里的《巴斯克維爾的獵犬》的故事,神秘、怪異的情節(jié)吸引得大家連晚自習都不愿去上了,直到老師找上門來才一哄而散,回到教室。
這所學校,雖然大部分的生源質(zhì)量不高、基礎不好、名師不多,但老師很認真、負責,對學生很關心,學習的氛圍也好。在一年后的高考中,學校取得了不錯的成績,而我則成了文科班唯一被本科大學錄取的學生。后來聽劉老師說,我的語文考了全市(當年的市相當于現(xiàn)在的區(qū))第一,為此,他還得了10元錢的獎金。
1980年,高中畢業(yè)的妹妹也考上了中專,家庭的壓力大大減輕,母親異常高興。在當年“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的情況下,我們家一時成了大家羨慕的對象。
這年秋天,我來到省城的一所大學中文系就讀,開始了另一段嶄新的學習生涯。父親服刑的監(jiān)獄就在這座城市的近郊,我每個月都會去看望他。同監(jiān)獄的一名“政治犯”有一次對我們說道:“老子蹲監(jiān)獄,兒子上大學,看來這世道是變了?!笔堑?,如果不是世道變了,像我們家庭的這種情況是難以發(fā)生的。兩年后,果然如母親當年預料的一樣,父親得以平反出獄,恢復了黨籍、級別、工資,回到了原單位。
1944年6月,由美國、英國、加拿大、法國、中國等同盟國近300萬士兵組成的大軍渡過英吉利海峽,抵達法國的諾曼底,搶灘登陸,兩月后重創(chuàng)德軍、解放巴黎,使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的戰(zhàn)略態(tài)勢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變化,奠定了“二戰(zhàn)”勝利的基礎。而1980年的高考,就是我人生的“諾曼底登陸”,它使我的人生從灰暗抵達光明,讓我的命運發(fā)生了根本性的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