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川

夜半

燈下查錢的境界，是無止境界。

耳邊來鐘的境界，也是。

佛家所謂的：無二無別。

遺憾的是，燈下無錢可查，耳邊鐘聲漸涼。

于是下床，煮一碗方便面。

就著一盞臺燈，把人生雜感當(dāng)調(diào)料包，慢慢撕開。

工程

佛問：誰能造塔？

文殊師利起立，摘草，插于空地，答：建塔已畢。

這是極簡主義，或者豆腐渣工程。

我不管，反正經(jīng)常用這種方法，并且真的在一棵插在沙地上的小狗尾巴草之下，得到庇護(hù)、棲息和安寧。

自畫像

酒，人送哪瓶喝哪瓶。

書，風(fēng)吹哪頁讀哪頁。

一個存折經(jīng)常清零，一個公文包經(jīng)常裝煙和撲克牌。

后來，煙戒了，撲克牌扔了。

公文包里偶爾有避孕套。

更多時候，是一本書。

宅男

本宅男口占五絕一首如下：

“只在家中坐，絕非袖手人。案頭一杯水，其上看風(fēng)云。”

古人云：一彈指頃有小滄桑。而我，半生去矣，仍宅在家，未成大事。

杯水里，看看天地，卻還是脆弱得一搖就碎。

于是推開窗戶，看看月亮，保養(yǎng)得真好，皮膚依舊白皙，宅在天地之間。

遂得平衡，放心睡覺。

煙友

夜半歸家。

途中來人，鬼魅一般，打個照面，攔住我：“借個火?！币晦D(zhuǎn)身，復(fù)又不見。

一生或許只此一面而已。

一生或許只此一支煙的緣分而已。遂抽一支煙，紀(jì)念他。

書頁

兒時讀書燈下，家國而已。

長大讀書床榻，男女而已。

而今不讀書，幾個備用的身份，被他人翻來翻去而已。

云

你看那云，太缺心眼，經(jīng)過銀行也不停。

你看那云，來了又去，去了復(fù)來，無心就是得道。

你看那云，就是僧，天就是某某寺。

你就看那云吧。抬頭看看天，就是拜佛，看久了，就是出家人了。

答謝辭

友人經(jīng)常郵寄禮物來。

茶酒煙糖之類，一半屬于女兒，一半屬于我。

有從河南來，有從湖北來，有從山西來……

中國地圖上，好多省份，都有禮物來。

我和女兒對著中國地圖，應(yīng)該鄭重地，鞠上一躬。

長江上游，思故人

一盅酒，可能是假酒。

且當(dāng)真酒，灑入大江，寄給某某。

如果他戒酒了，就放水而過，流過三峽，發(fā)電，用這盅酒。

隨緣

室中有蘭三兩盆，想起，才澆。

如同友人，想起，才聯(lián)系。

今晚，一杯好水，月下分與蘭。幾句小詩，微信發(fā)與某某。

雨夜

窗外大雨，如同掛起的江河，呼嘯而下。

窗外大雨，可以描寫成：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黃河天上來。

我何其振奮，抖擻而起。摸紙，摸筆，寫詩。寫完，還摸，要摸一包煙，而不是龍泉寶劍。

我沒摸到煙，復(fù)又躺下，以滄海橫流的姿勢，伸開四肢，呼呼大睡。

臺燈賦

小燈就是我的本尊。

小燈就是觀自在菩薩。

小燈就是十方三世一切諸佛。

小燈就是般若波羅蜜。

其實，小燈就是小燈。

隨其自在，亮了、滅了。

不關(guān)他人一毛錢的事兒。

挽留的方式

鄭州馬新朝，老友。愛酒。愛詩。

突聞其病故，惋惜久久。同桌的眾人以淚哀之，以酒奠之。

而唯獨老劉，依然暢飲，飲罷，以詩祭之，以回憶復(fù)活之。

以老馬的方式，還施給老馬本人。

罐頭瓶

我兒時酷愛捉魚，而今我的女兒，三五歲的動齡，便以DNA的頑固力量，效仿其爹，見魚必探手。

上天有好生之德，也有弄人之趣：

大多時候，我和女兒一條魚也捉不到，提瓶歸來，刻意招搖，作滿載狀。

為了扣題，再寫那瓶。你看那瓶，實乃罐頭瓶。以線繩拴其瓶口之螺紋，提于兒童之手，搖擺的姿態(tài)極其好看，仿佛有透明魚，在其中，搖頭復(fù)擺尾。

改詩

作為編輯，我經(jīng)常難免給人改詩。當(dāng)然有增有損，所以，多年來毀譽一身，幸虧臉皮結(jié)實，毫不在意。

假期無事，沒有稿件可以改動，正好女兒讀唐詩。拿她的《唐詩三百首》過來，隨意翻開，正是王維的《紅豆》：“紅豆生南國，春來發(fā)幾枝。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p>

我提筆改之：“紅豆生南國，能發(fā)幾枝春？愿君莫采擷，此物最害人。”

女兒太小，奪過書去，生氣地走開了。

多少年后，她會明白，其爹所改，是多么的用心良苦。

一個地球人的周末

翻開通訊錄，都是酒友與長官。

最終沒有朋友可聯(lián)系、交談。老劉打“114”，和電信某某女業(yè)務(wù)員聊了五分鐘。

得寸進(jìn)尺，要業(yè)務(wù)員個人手機(jī)號，未遂。

之后，記在日記上：

今日，地球依舊空轉(zhuǎn)，我孤坐在上面。

交易

鄰居老李，離婚后，寂寞難耐，半夜敲門來借一包煙。

幾天后，還回一瓶啤酒。

可是，我的煙盒上有大前門，根據(jù)北京房價，那包煙一定很貴。

所以我看了看瓶酒，發(fā)現(xiàn)商標(biāo)上有一輪月亮

抵得上十座北京，何況一座前門。

于是，提筆開心地記下：大賺！

月亮

總感覺有一輪月亮，照著外婆家。

外婆去世，三十多年了。

而每次我去河邊打水漂，總感覺水漂一閃就躥過對岸，飛上半空，之后化作月亮，照著外婆家。

這條河，名曰：光陰。

琴男

沒事兒時，趁妻子不在，我就伸出臟爪子，撥彈妻子的古琴。

直到鄰居義憤填膺。

我便改為效仿臥龍先生，低聲吟詠《隆中對》或者《離騷》。

可惜無人三顧，求我出山。

遂主動遞上五十份求職簡歷。

懇求有關(guān)部門，查收，錄用。當(dāng)刷碗工，或掃地工，都可。

廢鏵犁

四體不勤，五谷不識，況農(nóng)具乎？

得鄉(xiāng)間一塊廢鐵，不知其名、不知其用。

擊之打之敲之，“當(dāng)”的一聲。鏗鏘有力，清脆悅耳。

似乎又聞兒時鄉(xiāng)野耕耘之牛，昂然一鳴。

瞬間，古老的農(nóng)歷蘇醒，古老的五谷蘇醒，化作兩行淚，愴然而下。

西裝之下，我仍是農(nóng)民的兒子，古老的DNA蘇醒。

題民俗博物館

上朝的笏板，多么熟悉。

真似奶奶用過的鞋拔子。

孔夫子

遠(yuǎn)遠(yuǎn)的，我高度近視的眼睛，還是清晰地看見您側(cè)著身子，擠過齊魯之間，擠過冬夏之間，擠過人鬼之間，擠過榮辱之間。

到達(dá)了我。

在我手中的《論語》上坐下來。

我想給您捏捏肩，給您點一袋煙，談一談滬市的股票行情，以及曲阜高粱酒的價格。

滋味

有滋味的人，有不同的活法：

治世，翻開《金瓶梅》下酒。

亂世，照著《水滸傳》買刀。

此刻，我女兒，照著同桌的作業(yè)抄，我還看不出她的前途，只是覺得她或許會活得有滋味。

我?guī)退戎茸?，讓她的抄襲行為，更有獲得感和成就感。

古庵

遠(yuǎn)方，有一座山，山無名。

山上有一座古庵，庵中老翁，頭上戒疤九個。

我曾跟他談人生。

我問：我喝酒吃肉好，還是他吃米飯白菜好。他答：都好。

窗外，一張白紙，似乎飄到了雪峰上，其實是白云。

室內(nèi)，幾片黃葉，擺在案頭，那是季節(jié)，從天地之間，寄給他的書信。

沒有詳細(xì)地址，書信是如何寄到的呢？

黃葉上仿佛寫著：

“無名山、無名庵、無名僧，親啟。

寄信人：知名不具?！?/p>

秋風(fēng)來處

秋風(fēng)來處，天地廓然。似乎有朋友要來。

其實來的是，一個收電費的，他滿臉青春痘，背著破舊的帆布大兜子——估計是他家祖?zhèn)鳌?/p>

欠債還錢而已。

我家的電費，要平均分?jǐn)傇谖壹业臅希孔x一本書，應(yīng)該是三度電。

我自稱：夜貓子書生也。

秋風(fēng)來處，天地森然。此時，朋友不來。

房間里僅存一二蚊子，已如改朝時之前代遺民，翩然作白鶴狀，孤單、清寒、堅持，它們之不肯屈服，令我敬重。

遂轉(zhuǎn)身離開，暗自廢去了多年神功：拍蚊十八掌。

鳥塔

舍利古塔。千年文物。

而塔上僅有大鳥，人來而不飛，人去亦不隨。

有人來，多是拜塔中的舍利子。右繞三匝，磕頭而去。

我來，則看望塔上的大鳥。撒些面包屑，或者就是空著手。

大鳥飛飛停停。對塵世，見慣不驚。

謝謝前人歪打正著，以宗教的目的在天地之間，存下這一座古塔，而我稱之為：鳥塔。

這是更準(zhǔn)確的命名。